正如楚若胭所說,雖然離長安城不過幾十里,但驪山這邊已經是白雪紛飛。
羣山環繞的湯泉宮被薄薄的一層落雪雕琢成了一處晶瑩剔透,更景緻秀雅的風景,而周圍的幾座山峰也漸漸爲白雪覆蓋,連險峻嶙峋的山峰都變得溫潤起來,一切模糊得如同一場幻夢。
可是,在西繡嶺上,卻是彩旗飄飄,人影晃動,勾勒出了一條上山的蜿蜒曲道。
那正是皇帝帶着一隊人馬登上了西繡嶺,但只到半山腰便停了下來,因爲風急風冷,而且雪越下越大的緣故,玉公公苦勸許久,宇文淵便只停在半山腰上的一處涼亭裡休息,一邊喘着氣,一邊還笑道:“老了,老了。”
“皇上,”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帶着幾分嬌氣,又有些怨懟的聲音響起,正是隨行伴駕的婕妤張玉瓶,她一手扶着涼亭的柱子,一邊喘氣一邊道:“皇上走得這麼快,是要拋下妾身不管了呀。”
宇文淵笑了起來,伸手對着她招了招,張玉瓶立刻上前牽住他的手,跌坐在他身邊,然後氣咻咻的道:“才這麼幾步路,皇上就把妾身甩在身後甩得老遠,就這樣皇上還說自己老?這不是皇上騙自己,這是皇上哄妾身呢!”
聽到這話,宇文淵哈哈大笑起來。
見他一笑,張玉瓶便順勢倒在他的懷中,似是感覺到她身上有些涼意,宇文淵伸手便將寬大的袍子攏在了她的身上,兩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
不過,他沒有再跟張玉瓶說什麼,反倒是轉過頭去,低頭看向來時的山路,又沿着山路看向山腳下被落雪妝點得晶瑩剔透的湯泉宮,再擡頭看向四周的層巒迭嶂,翠靄晴嵐,雄偉壯麗中更有一種如同仙境般的奇幻之感,不由得看出了神。
一旁的玉公公早在他坐下之後便立刻吩咐人送上的火爐,這裡是四面透風的涼亭,加上風急雪大,除了頭頂,周圍根本沒有遮蔽的東西,若身邊再沒有一點暖和的東西,只怕皇帝就要着涼了。
送上火爐之後,他又揣着手退到一邊,陪笑着道:“陛下,還是早些回去吧。”
宇文淵不耐煩的道:“朕就出來走走,你已經嘮叨了一路了。”
“奴婢不敢,只是,雪越下越大,這邊又沒有遮蔽,風大容易着涼,萬一下山的時候雪再封路——”
“朕偏不走,就是看看雪下大些的樣子。”
宇文淵興致實在是好,竟跟他賭起氣來,張玉瓶回頭瞥了一眼,玉公公只能陪笑着連連躬身。見他這樣,宇文淵反倒又笑了起來,再看看周圍,道:“這裡的風景這麼好,在宮裡可看不見的。”
玉公公想了想,立刻笑道:“這裡的風景自然是好的,不然,皇上又怎麼會都已經在此地遊幸六天了,還沒厭棄呢。” wωw⊙ttkan⊙¢ 〇
“六天了?”
一聽這話,宇文淵倒像是微微一怔:“朕來湯泉宮已經六天了嗎?”
玉公公笑道:“可不是嗎?長安那邊隔一天送一回消息過來,到今天已經第三回了。”
張玉瓶轉了轉眼珠,笑道:“雖然送了三回消息過來,幸好沒什麼大事。玉明禮,你就別用些許小事來打擾陛下的興致了。”
玉公公看了她一眼,道:“是。”
雖說是“些許小事”,可宇文淵的眼神卻在紛紛落雪中變得漸漸清醒了起來,他又看了一眼周圍,風景的確是好,也讓人流連忘返,可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流連了這半日也夠了,便放開了攏着張玉瓶的那隻手,雙手撐着膝蓋站起身來,道:“走吧,先回湯泉宮去,暖和暖和再說。”
玉公公立刻鬆了口氣,大聲道:“是!”
說完便立刻轉身指揮停留在涼亭外的衆人,早已經有人趕在前面開始清掃路上落下的積雪,宇文淵便帶着張玉瓶又沿着來時的路往山下走去。
走了小半日,回到了湯泉宮中。
這裡的宮殿內更是各處都放着暖爐,剛一走進大門就感覺到一陣暖風迎面撲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春天,宇文淵剛剛纔有些清醒的腦子忽的又被這樣的暖意一浸,又變得有些昏沉了起來。
正當他腳步綿軟的往前走時,只見前方站滿了人,恭恭敬敬的對着他行禮。
定睛一看,人羣最前列的是太子宇文愆,身邊兩個窈窕的身影一個是太子妃虞明月,一個是太子良娣樓嬋月。
宇文淵走過去道:“樓良娣也來了?” 樓嬋月仍舊保持着俯身行禮的樣子,似乎不敢多話,倒是宇文愆擡頭道:“這幾天開始下雪了,路上溼滑,父皇不好啓程回長安,但一直浸泡湯泉對身體也不太好,所以兒臣就特地讓嬋月準備了一些歌舞來爲父皇解悶。”
宇文淵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喜的神情。
這驚喜,不是因爲是他讓人爲自己準備的歌舞,而是他讓人爲自己準備歌舞,自己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甚至曾經連家都不要,一心想要雲遊修行的兒子,哪怕回到他的身邊,哪怕助他拿下兵不血刃拿下長安,哪怕奪回龍興之地,哪怕被冊封爲太子,哪怕迎娶了太子妃,仍然一直讓他有一種彷彿隨時都會化身做一團白雲飄走的錯覺。
似乎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的回到了紅塵俗世。
宇文淵的臉上浮起了欣喜的笑容,道:“好,好。”
宇文愆又道:“兒臣讓人在芙蓉池旁搭建了一個高臺,讓人在此地獻舞;父皇不用浸泡湯泉,仍能感覺到湯泉的暖意,這樣與龍體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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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淵連連點頭:“好,就依你。”
於是,宇文愆和樓嬋月一道陪着他轉身往芙蓉池所在的西殿走去,倒是虞明月的腳步稍稍遲緩了一些,看着跟在宇文愆身邊一臉笑容的樓嬋月,眼中閃過了一絲冷意。
不一會兒,衆人便進入了西殿。
這裡便是之前他說過的,湯泉宮這邊新發現的一股溫泉,原本是一處廢棄的宮殿,在清理的時候從地下冒出了清澈無比的泉水,於是工部立刻下令在宮殿的舊址上重新修建了一座殿宇,雖不十分奢美,卻乾淨雅緻,而且泉水的熱度超過了其他幾處泉眼,即便不浸泡在湯泉當中,只是坐在這座殿宇裡,都能感覺到融融的暖意,反倒比在宮殿中四處放着火爐的乾燥火氣更令人舒爽。
而眼下,宇文愆讓人在芙蓉池的背後搭建起了一處高臺,上下三層,分別以藍、白、黑三色絲綢錦緞裝飾,一看便知是天宮、人間與地府的幻象。
宇文淵纔剛坐到芙蓉池另一邊的臥榻上,就聽見一陣悠揚的笛聲從兩邊偏殿中傳來。
隨着笛聲響起,一羣衣着華美的舞姬踩着樂聲踏上高臺,一個個雲鬢花顏,環佩叮噹,婀娜多姿,美不勝收,再加上高臺下的芙蓉池內,湯泉散發出的乳白色的蒸汽不斷的往上升騰,影影綽綽,雲霧繚繞,真如仙子臨世一般。就在他們完全登上高臺後,西殿兩側鐘鼓齊鳴,樂聲隆隆伴着舞姬們翩翩起舞的優美身姿,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宇文淵。
他睜大雙眼,專注的看着高臺上的窈窕纖姿,一時間什麼都忘了。
宇文愆看了宇文淵一眼,默默的站起身來,路過玉公公身邊的時候微笑着說道:“公公,難得父皇好興致,就不要讓人打擾他老人家。”
玉公公看了他一眼,陪笑道:“奴婢明白。”
宇文愆點點頭,不動聲色的退出了芙蓉池,剛走出西殿,卻看見前方落雪紛紛,雖然還不到傍晚,但因爲烏雲壓頂的關係,天色已經有些晦暗了,可前方卻是燈火通明,數位大臣帶着他們的家眷和護衛站在殿外,都翹首往這邊看着。
一見他走過來,衆人原本低聲說着什麼,全都安靜了下來。
宇文愆微笑着走上前去,還沒擡手,衆人已經對着他叩拜行禮:“拜見太子殿下。”
宇文愆這才擡手道:“諸位大人不必多禮,快請起。”
衆人這才慢慢的站起身來,而人羣中最前列的便是尚書僕射沈世言。他鬚髮斑白,又站在殿外半日,頭頂和肩膀上的落雪讓他看上去更顯老態,他恭敬的說道:“太子殿下恕罪,我等前來求見陛下。”
宇文愆笑道:“沈大人求見父皇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沈世言道:“我等蒙陛下天恩,來湯泉宮休養已經數日,是不是,也該返程回京了?”
宇文愆道:“可父皇還不準備回去。”
沈世言眉心一蹙,轉頭和站在身邊的裴恤對視了一眼,裴恤立刻上前道:“太子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他——”
他的話沒說完,宇文愆已經微笑着說道:“父皇難得有此雅興,諸位大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友,也知他這些年來焚膏繼晷,夙興夜寐,難得能在此地放鬆休息,就不要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的雅興了。好嗎?”
最後兩個字,身爲太子這麼說,已經是一種無形的威壓了。
衆人對視了一眼,終究不敢再說什麼,只能後退道:“我等,明白了。”
宇文愆笑道:“諸位大人既然已經到了湯泉宮,何不借此機會好好休息保養一番。說不定再回到長安,還有許多事情等着你們去處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