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本就是一陣雨一陣涼,而這一天的雨,更像是某些事情在經歷了數日的醞釀之後,最終篤定的一場瘋狂。
所以,傾盆大雨,毫不意外的吞沒了整個大興城。
當他們暫時處理完眼前的事情,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瘟疫的消息自然也早就傳到了這裡,剛一進門,就看到府內燈火通明,卻是煙霧繚繞,更有一股濃重的燒艾的味道。
是慧姨正指揮着家下衆人燒艾燎薰。
雨下得很大,空氣裡滿是雨水的生腥味,再夾雜着燒艾的味道,幾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可慧姨卻並不馬虎,吩咐衆人撐着傘,連角落裡都要薰到。
不僅如此,她還提前關閉了家中的幾道側門,也約束了下人的行動,更早就備下了用草藥煎好的熱水給幾位主人做沐浴之用,
見她如此得力,宇文淵滿意的點點頭,仍舊吩咐道:“家中的人,這幾日都不要再出府亂走,一旦發現病患,立刻來報,送去延祚坊治療,不可徇私。”
慧姨忙應道:“是。”
聽到延祚坊三個字,商如意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
但她並沒有說什麼,而宇文淵已經回頭,對着宇文愆,宇文曄和她道:“好了,今天也忙了一天了,你們下去休息吧——今晚,可能也是你們接下來的日子裡,唯一能睡好的晚上了。”
幾個人都立刻俯身道:“是。”
於是,大家便分路回了各自的房間。
推開房門,一陣煙霧,卷裹着濃重的藥味迎面撲來,把沿途一路上都在聞着這藥味,已經習慣了的商如意都薰得輕咳了兩聲,兩個模糊的身影立刻從房中躥了出來:“小姐,姑爺,你們回來了!”
是圖舍兒和臥雪。
兩人的臉上也蒙着一層面紗,手裡拿着還泛着火星的艾草,眼睛也是紅紅的,顯然被薰得夠嗆。
商如意道:“怎麼這裡的味道比外面嗆那麼多?”
一邊說一邊走進去,還不時的伸手擦了擦鼻尖,圖舍兒他們急忙把艾草熄滅了,道:“剛剛慧姨他們讓人來薰過一次了,可奴婢不放心,就又薰了一次。”
臥雪也點頭:“二公子和少夫人的住處,不能馬虎的。”
“長菀呢?”
“奴婢也給了她一些艾草,她去薰下人房了。”
因爲之前在扶風的時候臥雪天天干這件事,如今倒是熟門熟路,商如意知道他們信不過慧姨,但這樣做也的確太小心了,慧姨就算真的厚此薄彼,可瘟疫這病跟其他的東西不一樣,若府裡真的鬧出什麼來,剩下的人誰能不人人自危呢?
於是商如意擺擺手,讓他們退下了。
她和宇文曄只休息稍坐了片刻,便分別去浴室沐浴,等洗淨了這一身的塵土和疲憊,再回到房中的時候,整個國公府的燈光也熄滅了大半。夜色深沉,一點殘餘的藥香瀰漫在沉沉的雨幕當中,雨聲如瀑,更在人的心頭無形的添加了幾分憂慮來。
商如意坐到梳妝檯前,讓圖舍兒給她把有些溼潤的長髮梳理整齊,而宇文曄則是坐在一旁的臥榻前,喝着長菀送來的茶,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顯然,兩個人都沒打算立刻安寢。
沒過一會兒,就聽見外面的雨聲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正是穆先前來稟報今天的事宜。
他站在門口脫下了沉重的蓑衣,然後帶着一身水氣走到房中,對着宇文曄和商如意行了個禮,說道:“二公子,少夫人,如今守在城外的那些患病的村民都已經進入了城中,其中一部分被帶到了長樂坊暫時安置,人數有近二百人,都是病情比較嚴重的。”
宇文曄道:“長樂坊可有清空,坊內的情況如何?”
穆先道:“長樂坊靠近城門,疫情比較嚴重,屬下等派人清空坊市的時候,裡面的病患已經不少,清出去的人反倒不多。”
“這些人安置在何處?”
“屬下把他們安置在大安坊內,若再有病患,也好立刻送回。”
“嗯。那西城其他坊市的情況呢?”
“右威衛的人已經把西城各坊市的病患集中到了一起,但屬下和程橋不放心,又加派人手再找了一遍。如今,除長樂坊內,西城暫時未見其他病患。”
“現在的長樂坊內,收容了多少病患?”
“兩千一百五十四人。”
“……”
宇文曄眉頭一緊,但沒說什麼,可商如意的呼吸卻是不由得一沉。
她今天在太極殿內就粗略估算了一下,預計這一次城中收容的病患怎麼也該有兩三千人,沒想到實際情況更糟糕,只西城就有了兩千多人。
她下意識的想問,又不好直接開口,倒是穆先識趣,自己便說道:“東城那邊的數目不明,但微臣派人去打聽了一下,似乎也有兩千多人。”
宇文曄面色沉沉,揮了揮手:“好,我知道了。”
穆先行了個禮,正要退下,商如意立刻叫住了他,問道:“穆先,那些進城求醫的人,你們可有弄清楚,是何來歷?”
穆先立刻道:“屬下也問了一下,大部分都是大興城外西南邊的那些村民,但還有一部分,是更遠的地方來的。”
“更遠的地方?哪裡?”
“是出大興以西,靠近扶風縣的地方。”
說到這裡,他口氣沉重了一些,擡頭看向商如意和宇文曄,道:“也就是,我們從扶風回來的路上,發現的那個荒廢的村落。”
宇文曄目光一閃:“是那裡?”
“是,”
穆先繼續道:“屬下聽那些人說,他們村子裡開始有人病倒,病亡,正是在扶風大戰的那段時間,可弄不清緣由,只知道喝了河裡的水的人都染上了風寒,吃了藥也不見好,反倒病情更加嚴重,最後病患頭痛如劈,腹痛泄瀉,直至吐血而亡。”
“……”
“這些人以爲招惹了什麼神靈受到懲罰,爲活命,只能全部搬遷,離開了那個村子。”
“……”
“後來,他們流落到了大興城西南處的那幾個村莊裡,連帶讓那邊的人也染上了瘟疫。其中一些進城求醫——城中的病患,應該就是他們染上的;而城外的人,在這幾日死者甚衆,他們無法可施,只能每晚焚燒那些人的屍體……”
聽到這裡,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宇文曄轉頭看向她:“怎麼了?”
商如意難過的道:“前兩天晚上,我就一直模模糊糊的看到窗外有紅光,那個時候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原來城外的人在焚燒屍體。”
一想到他們只顧着自己的成敗得失,可城外的百姓,已經被疫病折磨成那樣,甚至每晚焚燒屍體,她的心裡就跟針扎一樣。
其實,從今天聽到了金龍鼓,知曉瘟疫已經在大興城內傳播起來,她就徹底把整件事的真相拼湊了出來,但,現在真正聽到了這個事實,心中還是不免得有些悲涼痛楚。
瘟疫,那差一點要了宇文曄的命的疫病,終究還是蔓延開了。
而源頭,就是薛獻所築的那座京觀。
那座由八萬扶風守將的屍體築成的京觀,慘烈無比,令人不忍直視,也同時污染了小林河的河水,加上那個月,扶風大旱,滴雨未落,水中的疫病得不到稀釋,流淌到那座村莊,讓喝水的人都染上了瘟疫;這些人驚恐無比,只能背井離鄉,卻也把疫病帶到了大興城內外。
如今,更是應了那句——孛星現,災禍起。
一場扶風之戰,已經死傷了那麼多人,卻沒想到,慘烈的戰爭之後,竟還有可怕的疫病在等着這些無辜的百姓。
亂世,莫爲人啊……
宇文曄也輕嘆了一聲,但他並沒有沉溺在那種情緒裡,只靜靜的聽完了穆先稟報的話,又問道:“城外的軍營裡,情況如何。”
穆先立刻道:“二公子可以放心,軍中暫時還沒有出現疫病。”
宇文曄點了點頭,又吩咐道:“嚴加看守,這些日子不允許他們出軍營半步,但每日操練不能鬆懈,飲食用水,我會另外派人去送。”
穆先道:“屬下明白。屬下這就去傳話。”
眼看着他行了個禮就要離開,商如意立刻道:“穆先,你等一下。”
穆先急忙停下:“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商如意對着圖舍兒使了個眼色,圖舍兒點點頭,立刻下去拿了一包東西過來遞給他,穆先拆開一看,裡面是好幾個之前在扶風的時候,宇文愆給商如意的那種遮掩口鼻的面紗。
穆先一驚:“這是——”
圖舍兒笑道:“這是昨晚小姐吩咐我趕做出來的,因爲要得太急,所以不多。穆大哥,你和程大哥,還有善童兒,申大哥,聶衝他們都先分着用,等我們在府裡多做一些,再給你們送來,讓你手下的人都用上。”
商如意也點了點頭,道:“你手下的人要守着長樂坊,也得保護好自己。”
穆先立刻道:“多謝少夫人。”
說完,抱着那包袱走了。
圖舍兒爲商如意理好了頭髮,便也要退下,商如意卻又問道:“昨晚我讓你去整理之前買回來的藥材,你理完了沒有?”
圖舍兒忙道:“奴婢已經理清了。那些藥材保管妥當,沒有一點損耗。”
商如意點了點頭,道:“讓姜克生他們加派人手,務必守好那批藥材,損耗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防竊防盜,明白嗎?”
圖舍兒眼睛一亮,頓時回過神來,立刻道:“奴婢明白。”
說完,便轉身匆匆的下去了。
這個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但外面的大雨不僅沒停,反倒發瘋一般的下着,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屋頂上,噼啪之聲不絕於耳,似乎也預示着,這個夜晚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平靜的度過。
在那凌亂的雨聲中,宇文曄道:“你說的那些藥就是——”
商如意回過頭:“就是之前,我讓圖舍兒帶着姜克生他們出潼關,去找的那些藥。”
“……”
“那個時候圖舍兒帶了一包到扶風來,治好了你的病,剩下的藥雖然暫時無用,但我還是讓他們都留存好了。”
“……”
“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
她說得格外平淡,好像真的就只是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可誰能想到,這看似普通的安排,將會有多大的力量!
宇文曄道:“原來,你早有準備。”
商如意嘆了口氣,道:“其實,之前在扶風,你的病好了之後,我就一直在擔心這件事——瘟疫,從來沒聽說過只病倒一個人的。”
“……”
“但後來,沒聽說疫病大肆傳播,我以爲是老天發了善心。”
“……”
“卻沒想到,真正的大難,在這裡。”
聽到這裡,宇文曄不由皺緊了眉頭,道:“如果真的是小林河的河水被那座京觀污染,讓下游的村民都染上了疫病,那,再下游的人——”
商如意立刻道:“這個,你應該不用擔心。”
“哦?爲什麼?”
“當時河水中的疫病太甚,是因爲離京觀很近,而且扶風大旱一月,滴雨未落;但那之後,不是下了好幾場雨嗎,河水被沖刷,加上沿途又有各種小溪小河注入,我想,那疫病應該也被沖淡了。”
“……”
“否則,下游村鎮,應該也早就報上疫情來了。”
宇文曄點了點頭:“這倒是。”
“……”
“所以現在——”
商如意擡眼看着他,道:“所以現在,我們最重要的,就是眼前的問題,西城的疫病和患者。”
“……”
宇文曄眼中的精光驟然一閃。
但,他和商如意都很明白,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們需要比東城更快,更早,絕清這場疫病。
今天在太極殿前,宇文淵的最後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卻比頭頂炸響的驚雷更驚天動地,要知道,這場瘟疫只要一過去,他就能順理成章的接過皇權,登基爲帝,而他的兒子們,身份地位自然也就跟着他的改變而改變,幾乎一步登天。
在這種情況下,那“重重有賞”四個字,就別有深意了。
畢竟,皇帝的兒子,已經富貴以及,幾乎坐擁天下,尤其宇文愆和宇文曄也並非普通的紈絝子弟,對他們而言的“重賞”,那就只有身份上的再進一步!
因爲,皇帝有兩種兒子——
一種,是皇子。
一種,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