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有一次能踏踏實實地睡個安穩覺,嚴愷之幾乎是一睡到天亮,直到清晨的陽光灑在窗臺的琉璃上,他才答疑驚醒。待他起身想要喊人伺候,視野內一切告訴他,如今不在川北都督府,更不在興勇侯府。他望了身邊依舊熟睡的容顏,嘆了口氣,親了親她,然後翻身下牀。
春多早已將一切梳洗的東西都安放在門口,等他洗漱完畢,正好看到阿穆端了早餐過來。看到一點都不遜色羅布族男子的嚴愷之,已經年逾四十的阿穆依舊羞澀地給他福了福身子,然後急忙離開。
除了屋子,嚴愷之這才發現,羅布族的房子看着簡單粗糙,可是各家各戶的窗戶都漂亮得有些炫目,陽光透射了五彩琉璃,落在屋裡的光都是五光十色的。
雖然有春多的幫忙攔阻,但跑來湊熱鬧的人還是不少,誰都知道新族長在封山期間忽然放個外人進來,而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川北都督。
論起來,白山還是屬於川北管轄的,所以能這麼近看一看頂頭的大官,他們都覺得十分好奇。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嚴愷之並不像他們平時在川北見過的中原人那樣瘦弱矮小。俊朗的五官,矯健的身姿,修長的背影,一身鐵骨錚錚,便是那眼眸,深邃得如同夜裡的寒星,令人望而生畏,又心神念念。
春多小小抱怨了一句,說嚴愷之是要把羅布族的娘子心魂都勾走,只怕羅布族的郎君今晚就得跑來拆屋推牆。
嚴愷之笑了笑,轉身回屋,只聽身後一陣失望的唏噓,個個把矛頭都指向春多。他打開窗戶,陽光剛好落在牀前,把枕頭被子堆疊起來,將韶華抱了起來,靠着被子,身子斜倚在他身上。“韶華,你說過要上白山,現在我們就在白山了,這裡果然很漂亮,難怪你總是念念不忘。”
早已習慣了對韶華這麼喃喃自語,好似她能聽到一樣。
“等你醒來,我一定陪你好好逛整座山,等我們老了以後,乾脆就歸隱山林好了。江南再好,一定比不上白山漠河入你的心。”
在白山的日子簡單而安適,比起先前一路的奔波,嚴愷之覺得這裡簡直就是仙境。
慢慢習慣了嚴愷之的存在,也知道了韶華的事,每天守在門口等他起牀開門的人也才漸漸散去,反而主動要求幫忙。好在嚴愷之早就習慣這種注目,對於村民們的熱忱,嚴愷之也不拒絕,反正他也不懂做這些粗鄙的事。他每日必做的事,除了照顧韶華吃藥,就是陪她說話,總期待着她能開口回他一句。
後來,他說的有些枯燥,便和春多要了一些書,每日都念給韶華聽。想到韶華曾抱怨李斯晉在妻子坐月子的時候,隔着窗戶唸了整整兩個月的故事,嚴愷之卻對她惜字如金。當時他還道自己只是武夫,不懂詩書文雅。可是他如今豈止是每天唸書,他都懷疑等韶華醒來時,他會不會因爲說太多話而嗓子啞掉。
“你聽你以前總是在我耳邊嘰嘰喳喳,雖然不嫌你煩,但總覺得你每天說那麼多不累嗎?現在我懂了,如果我不說,你也不說,我們就真的安靜了。”
有些東西總是要等到失去後才覺得重要,他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但以後他一定會更珍惜。
“以後,我每天都陪你說話,每天都跟你說我愛你,不用等你絞盡腦汁。你想聽說什麼,我都說給你聽。”
春多端藥進來的時候,看到嚴愷之正翻着書頁,眼神卻溫柔地落在韶華身上,好似她正在閉眼聆聽他的呢喃。忽然間,心頭像是被什麼揪住一樣,這些天下來,他比誰都清楚,韶華除了呼吸,跟個死人也沒什麼區別。可是嚴愷之卻小心翼翼得好似她隨時都會醒來,不論吃飯喂藥,還是洗臉擦身,事無鉅細,他全都親自伺候。
第一次韶華濡溼了被褥,也弄髒了他的衣服,嚴愷之第一反應不是厭惡,而是驚喜。
即便是對於心尖上的人,從來都只存在於美好,哪裡想過對方難堪污穢的時候。可是嚴愷之卻道這麼多天韶華不醒,湯藥卻不停,東西只進不出這不是一件好事,失禁卻恰恰說明了她還活着,只是還未清醒。
春多終於理解,外頭總有人戀戀不捨地交頭盼目,這般癡情的人,世間能有幾個。
“嚴爺,藥煎好了。”春多小心地走進去,生怕驚擾了他們。
“放着吧,等涼了我再喂。”嚴愷之對他報以感激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給韶華唸書。
好半晌,嚴愷之把一整篇都念完,才聽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想扶韶華躺下,自己去端藥,春多已經把藥碗送到眼前。“要不,讓我來吧。”雖然他沒看到嚴愷之怎麼喂藥,可是發現每次都弄髒了衣服,以爲是嚴愷之不懂,便好心提醒。
“不必了,她的一切我來做就好。謝謝。”嚴愷之婉拒了他的好意,把事先準備好的毛巾墊在韶華胸口,自己含了一口,溫度正好合適,他才放心地轉過頭,掰開韶華的嘴,俯身口對口餵了進去。
第一次親眼看到嚴愷之的喂藥,他總算明白爲何嚴愷之說不需要他。春多頓時尷尬得耳尖都紅起來,不顧上告辭,忙不迭地跑出去。
他年紀也不小了,對於男女之事也是略知一二,而且羅布族的娘子個個都是明朗大方,瞧中哪家郎君也不會像山下的娘子一樣扭捏矜持。可即便如此,想嚴愷之和韶華這般親暱的舉止,他還是頭一回見到,而且靠得這麼近。想到韶華柔嫩的嘴脣,春多的喉嚨動了動,不覺心猿意馬起來。
可是,儘管覺得難爲情,春多還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開窗戶,露出一條縫,悄悄地打量屋內的動靜。
“春多哥哥,他們在做什麼?啊!他們在親嘴!”忽然身下傳來一陣驚呼,春多嚇得立刻捂住來人的嘴,拖着她立刻就往外走。“你你你、快閉嘴,趕緊跟我走。”
不知是因爲怕被嚴愷之發現自己偷窺,還是被眼前人知道自己的行爲,春多有些惱羞成怒。
然而,毫無意識到春多的表情,少女一本正經地說:“可是春多哥哥,他們這樣會生孩子的。”
對於這個喜歡跟在身邊跑前跑後的少女,春多覺得很無奈,“他們是夫妻,生孩子就生孩子,有什麼大不了。”說完他才發現,今日她終於換上羅布族少女的衣裳,不再像平時那般野小子,讓人看了還以爲是郎君。尤其是嚴愷之還說要去都索家,給他家郎君道歉,春多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哪裡的郎君,都索就一個女兒,也就是眼前的假小子。
那日自然也是她偷跑下去,遇到嚴愷之他們,她性子天真善良,經常被音滿和多琳逗着玩,每次都被欺負得可憐兮兮,春多看不下去纔出手幫她。不過儘管如此,她還是不在意,反而賴上了春多。
“還有你,跑來這裡做什麼?”春多看着這個心智尚未長大的少女,搖了搖頭。
“我來找你啊,巴格叔叔說你在這裡,所以我就來了。”
“你不去上學,跑來找我做什麼?”
“上學多無聊啊,認幾個字有什麼用的,又不能下山,還是陪着春多哥哥好。”
“你除了玩和下山,腦子還能想些什麼?”
“下山玩,還有吃!”
“你……”春多被她的理所當然噎到,正要開口訓她,忽然聽到嚴愷之的呼喚,“春多,過來一下。”
春多聞聲敢進去,只見韶華閉眼倒在他身上,嘴角殘留一些凝結的藥汁,空氣中瀰漫的一股淡淡的血腥讓春多皺起了眉。嚴愷之卻好似沒有發現一樣,小心翼翼替韶華擦了嘴,根本沒在乎自己的衣袖領口都濺了藥汁。“嚴爺,什麼事?”
他擡頭,掃了兩人一眼,“幫我打點水,剛剛喂藥,弄髒了一身。”直到將韶華臉上擦乾淨,嚴愷之才小心地讓她靠牆倚着,旁邊墊了高高的枕牆。“好,我這就去。”
這招原是他跟韶華學的,因爲軟軟反應慢,長這麼大都還沒有學會走路,只喜歡到處爬。韶華怕地上髒,又怕撞到東西,於是把牀的四周都用枕頭高高壘起,人就坐着旁邊看着,這樣即便撞到也不會疼。
看着嚴愷之這麼麻煩給韶華擦亮擦手,然後自己纔去換掉被弄髒的衣服,少女忍不住問:“爲什麼不去溫泉,那多方便啊。”
“你們這裡有溫泉?”嚴愷之頓了一下,感到有些意外。
“有啊,在石林那邊的山坑就有一個,而且偏僻,不容易被人發現。你要去嗎,我可以帶你去。”少女點了點頭,白山什麼都有,所以就算封山三年,他們也不怕餓死。而且溫泉不止一個,有些隱秘一點的,她經常跑去玩。
“關關!”春多剛打了水進來正好聽到他們的談話,氣得喊了一句。
他自然也知道白山有溫泉,可是最近的那一個就在山腰,容易有人出入自然不去。而石林那邊的路不好走,嚴愷之要抱着韶華過去,萬一有個什麼閃失,他可負擔不起。
嚴愷之想了一下,爲了不讓他們太麻煩,他確實沒有好好洗個澡了,而韶華雖然不動,每天光是擦手擦臉,久了身上也會有味道。“春多,你去和巴格說一下,我想帶韶華過去。”
春多恨恨地地瞪了少女一樣,還是聽命地去找巴格。“好吧,嚴爺,您等一下,我這就去。”
好在小寶謹慎,這一路帶了不少衣服,再加上阿穆也替他們做了一身新衣裳,所以就算每天不停地換,也能堅持好一陣子。他簡單收了幾件衣服,想了想不放心還是帶了一張薄毯,生怕韶華外面容易硌骨。一邊收拾,回頭看着少女趴在牀邊,很認真地打量着韶華,也沒有其他的舉動,便問:“你叫光光?哪個光?”
少女很高興嚴愷之跟她說話,回頭衝他笑了笑:“就是鳥叫的關關,我阿爹說是子墨姐姐給我取的,她說我出生就哭個不停,跟早上窗外的鳥叫似的。嚴爺,你認識子墨姐姐嗎?就是上一任族長的外孫女,長得可漂亮了,我從沒見過有人比她還漂亮。後來聽說她嫁到京裡去了,再後來就不知道了。”
嚴愷之的身影一頓,把收拾好的包袱擱到桌子上,走過去把韶華從牀內抱了出來。眼神落在她的臉上,笑容輕盈溫柔,把關關都給看呆了。“是嗎,我覺得天底下沒人比她更漂亮了。”
注視着嚴愷之的深情,關關有些臉紅,低了頭小聲道:“夫人是漂亮,可是沒有子墨姐姐漂亮。”
嚴愷之不否認她的話,可是凝視着韶華,似乎都能預見她會嬌羞地嗔他一聲,可惜她沒回答。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收了弧度,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在我心裡,她是最漂亮的就夠了。”
他說了好多她想聽的情話,卻從來都得不到他想要的反應,有時候他在想,這算不算懲罰他平時的不以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