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站在山谷的另一頭,他右手擎着寶劍,左手還是拿着那支殘箭,在地上畫出了前面明軍官兵大致的陣型,分析道:“官兵遍立長槍,堵住軍嶺川山口,玉峰和捷軒衝了三次,都沒能衝開,很是棘手了。”
都司艾國彬和李思全佈置在軍嶺川山口的那個長槍陣,令闖營大感棘手。先是李雙喜誤陷陣中,死傷慘重,之後劉宗敏和田見秀又帶數十名銳卒,試圖強行衝開官兵的長槍陣,可也敗倒在了紀律嚴整的鐵壁之前。
眼看着艾國彬在軍嶺川山口的後方,不斷收容參將鄭國棟所部的潰兵,兵力漸漸厚實了起來。一旦官軍喘過氣來,從此前士氣崩潰的危機裡恢復過來,那麼依靠官軍在兵力和武器裝備上的優勢,闖營是很難在正面對壘中擊敗官軍的。
這時李過和袁宗第也收攏部隊從前線撤了下來,剛剛他們分別帶隊,試圖利用手持短兵的銳卒做滲透突擊,逼近到近距離衝散長槍陣。但官軍長矛蝟集,讓李過、袁宗第兩人極難下手,他們佯攻一陣後,感到沒有戰機可以利用,便在傷亡增加之前,將部隊撤了下來。
李來亨和郝搖旗所部人馬,也跟隨李過投入了這次佯攻之中。面前的官軍鄉勇讓李來亨大感震驚,因爲他還能從敵陣之中認出許多熟悉的面孔來——這些官兵,分明就是他當年在米脂老家訓練出來的鄉勇武裝。
但李來亨再仔細觀察,便發現這些鄉勇裡頭,自己更爲熟悉的那些軍官人物已經全部消失了。這些人被都司艾國彬全部換成了他自己的親信家丁,這樣李來亨也只能打消讓鄉勇們陣前反正的主意了。
小老虎握緊了手中的腰刀,他心知那些軍官人物大概都被艾國彬用各種手法“處理”掉了,恐怕大多沒有活着了。
面前的景象也讓李來亨更加確定了一點,與自己有着破家滅門深仇大恨的都司艾國彬,就在這官軍大陣的後方!
他一邊思考着如何協助闖軍擊破官軍的長槍大陣,一邊和白旺來到了李自成的面前。此時圍在李自成周圍的除了他們兩人外,還有劉芳亮與隸屬於他旗下的幾員偏將。劉芳亮面色白淨,在衆將之中十分突出和顯眼,但他身旁另有一員黑麪偏將,整張臉黝黑如炭,居然比劉芳亮還要更加顯眼許多。
那名黑麪偏將名叫劉汝魁,在闖營之中綽號爲“皁鷹”,所謂皁色指的就是黑色。劉汝魁不光一張臉黝黑如炭,整個人也是通體全黑,在李來亨看來,幾乎和黑人差異不大了,也不知道他是長期征戰在外,被暴曬成這樣,還是天生如此,較常人黝黑許多。
劉汝魁站在劉芳亮一旁,他在劉芳亮的隊中負責率領刀牌手衝鋒陷陣,此時便針對官軍長槍大陣的特點,向李自成建議道:“老掌盤,我看官軍大陣全是長槍純隊。長槍純隊固然遍立長矛,猶如刺蝟,可想來靈活一定不如咱們闖營中老道的刀牌隊。”
李自成點點頭,他用手中的長劍指着地上畫出的官軍大陣草圖,說道:“官軍的長槍純隊裡沒有安插刀牌手,也沒有佈置一些用斬馬刀、棗木棒、狼牙棒一類重兵器的步卒,只要咱們的刀牌隊能殺進陣列深處,一定可以攪碎官軍的陣列。”
其實純粹使用長槍兵佈陣,是一種十分簡陋和草率的作戰方式。當初李來亨如此訓練鄉勇武裝,不過是因爲條件有限,長槍陣必須搭配靈活的刀牌手等短兵步卒作戰,纔可以發揮充分的威力。
艾國彬作爲官軍宿將,居然連這點見識都沒有,在軍嶺川前擺出一個長槍純隊的陣型來,着實愚蠢。只不過李思全聰明一點,他利用兩側山坡掩護長槍陣的側翼,避免了其側翼不靈的弱點。
而闖營迅猛追擊鄭國棟的殘部,過於奮勇,沒有太多注意,居然毫無防備地一頭撞進官軍大陣中,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等到李自成以下闖營諸將回過神來後,他們立即便提出了許多破陣之法。
只是這時,劉芳亮又在一旁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爲官軍的長槍純隊固然易破,可艾國彬收攏鄭國棟所部的潰兵以後,正在不斷將這些重整起來的部隊,補充進官軍大陣裡,這就彌補了長槍純隊的許多致命弱點。
劉芳亮勸阻李自成和劉汝魁等人,說道:“官軍堵住整個谷口,我們無法攻擊兩翼,就算依託刀牌隊從正面突擊敵陣,打開戰線,恐怕也會付出很大的傷亡來。”
劉芳亮的這段話讓李來亨對他的觀感改觀了許多,此前李來亨只見過劉芳亮好勇鬥狠的一面,此時才又見識到他大戰之中,用兵持重的一面。
對於眼前的局勢,其實李來亨早已有了一個更好的作戰方案。畢竟鄉勇的長槍陣就是他當年在米脂老家親手訓練出來的,他對此的瞭解自然也遠遠超過闖營其他將領,再加上艾國彬是小老虎的滅門仇敵,他當然也要盡全力擊殺此獠了。
李來亨偏瘦的身板擠到了李自成和劉芳亮之間,他將自己同艾國彬的仇恨、同眼前鄉勇武裝的淵源悉數道出。這之前闖營其他人,對李來亨同官軍都司艾國彬的仇恨已經有所瞭解,這時候聽到李來亨重提舊事,倒並不覺得訝異。
小老虎一邊贊同劉芳亮的持重意見,一邊指着官軍大陣兩翼的山坡說道:“官軍卡住谷口,利用山坡庇護側翼。可這山坡絕非峭壁天險,官軍自恃有地形優勢,對兩面的山坡一點都不加以注意。”
他又指了指白旺,提到剛剛他和白旺已經派了數名夜不收,常識性地登上了右側山坡。
白旺也點點頭,爲李來亨的計劃做進一步的說明,他補充道:“方纔我們已經派數名夜不收迂迴到了右側山坡,我看官軍毫無察覺和動靜,顯然是沒料到我們這招。”
“不錯。”李來亨一手指着右側的山坡,兩支手指做箭矢狀,從山坡高處向下俯衝,“只需以刀牌銳卒數十人,攀上右側山坡,借地勢猛衝而下。官軍側翼毫無防備,這樣的攻勢,一定可以徹底打亂官軍陣型和部署。”
李自成沉思一會兒後,與劉芳亮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顯然是對李來亨的計劃十分讚賞。劉芳亮將長槍放下,從偏將劉汝魁手中取了一把短兵腰刀,對李自成說道:“老掌盤,那就這樣安排吧,我和劉皁鷹、小老虎帶刀牌隊從右側山坡突擊,掌家您帶大兵,加上捷軒、玉峰、補之、漢舉各部從正面牽制,必可一舉摧破官兵。”
“好!”
李自成讚歎一聲,他將那支用於指揮的半杆殘箭插進地裡,稱讚李來亨不愧是闖營的小老虎,乳虎嘯谷,聲威已經不下於任何猛獸了。
“來亨不光是我家的千里駒,還是咱們闖營的一頭乳虎!”
“那就這樣,芳亮和皁鷹你們帶全部的刀牌隊精兵,再加上小老虎和白旺兩隊的銳卒,湊上六十人,從右側山坡橫衝敵陣!”
“雙喜,你快去告訴捷軒和玉峰等人,讓他們把剩下的部隊都約束起來,做出咱們要孤注一擲,全軍從正面進攻官兵的態勢!”
“小老虎,這次若能生擒到官軍的都司艾國彬,我便將他交給你全權處置了,或殺或剮,全看你的意思!”
李自成豪氣干雲,他用兵從大處着手,但也不放過任何細節。寥寥幾句話,便佈置好了整個作戰行動,他的威望和領袖魅力,讓闖營的士氣又大爲振奮了起來,將士們都迅速展開行動,千人一心,勢如破竹!
好!李來亨聽到李自成的許諾後,心中就更加興奮和激動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倒沒打算在這時候怒吼一句“莫欺少年窮”之類的名臺詞,但艾國彬用兵不慎,使得自己抓住了一個大破官兵的絕佳戰機,也實在是艾國彬自己獻上頭顱來了。
“郝老兄,帶兄弟們跟上來吧,咱們這回要跟着小劉將爺,大大出一回威風了!”
李來亨吩咐郝搖旗將他部隊中的精銳士卒全部挑選出來——其實李來亨的隊伍裡大都是些其他將領淘汰下來的老弱,郝搖旗挑來挑去,也就挑出三四人來而已。
但這一戰的關鍵,還是在於李來亨提出了迂迴山坡橫衝敵陣的主意。因此哪怕李來亨所部沒多少人,這仗的功勞,也有相當大的一個部分要算在小老虎頭上了。
李來亨意氣風發,間腰刀高高舉起。站在他邊上的郝搖旗,用那碩大的手掌摸了摸後腦勺後,也學着小老虎的樣子,將棗木棒高高舉起。
“嗨呀,郝老兄,咱們要從山坡上衝下去,要破的又是長槍陣,你還拿這條棗木大棒幹嘛?趕緊着換把短刀來。”
小老虎看郝搖旗高舉棗木大棒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趕緊示意郝搖旗從率領刀牌隊的劉芳亮和劉汝魁那裡,將他的棗木大棒換成一把鋒銳的寶刀,這才適合迂迴山坡的突襲作戰。
樣貌俊俏的劉芳亮,由於激烈的廝殺打鬥,額前落下了好幾股頭髮。他用左手將額前散落的頭髮別到了耳朵後面,一張俊臉上便重新露出了那股子好勇鬥狠、殘忍嗜血的神情來。
劉芳亮等待着劉汝魁、李來亨、白旺、郝搖旗等人將刀牌銳卒們全部組織好後,便將腰刀向山坡方向一指,宣佈突襲作戰的開始。
“兄弟們,全都跟好老子了,只有進、沒有退,讓官兵知道闖營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