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已經來了公董局幾日, 她很快就適應了這份工作。
莫清寒的辦公室就在她的樓上, 他們卻沒有說上一句話。
兩人同在公董局,先前還同是戴士南的手下。
無論如何,他們必須見上一面。
剛好,罌粟也想試一試莫清寒的反應。
這一天, 罌粟接到了一份文件, 有人讓她將這份文件送到樓上。
罌粟藉着這個名義, 上了樓,她正好可以趁機和莫清寒見上一面。
她手裡拿着文件,踏上樓梯。
罌粟面色如常, 腳步沉穩。
拐上樓梯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走廊兩側是雪白的牆壁, 盡頭是莫清寒的辦公室。
罌粟的視線在門上定了一秒, 步子一轉, 立即朝他的辦公室走去。
房門被扣響,幾下短促的敲門聲落進空寂的走廊。
莫清寒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罌粟打開門, 走了進去。
罌粟叫了一聲:“莫委員。”
莫清寒在桌上擡起頭,目光落在罌粟身上:“管理部的蘇處長?”
莫清寒語氣波瀾不驚,卻隱隱暗藏深意。
罌粟笑了一聲:“你認得我?”
她將身後的房門關上, 對上莫清寒的眼睛。
莫清寒放下手上的文件,身子向後靠去:“長官和我說過,你會到公董局來。”
罌粟暗自覺得奇怪,聲音卻和往常一樣平靜:“是嗎?”
罌粟心想,爲何戴長官會將自己的事情告訴莫清寒?
分明是戴長官對莫清寒起了疑心, 才做出這樣的安排。
戴長官讓她進入公董局,將莫清寒的一舉一動皆向他彙報。
戴長官派下這個任務,是讓她來監視莫清寒的,現在反倒向莫清寒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罌粟心中微緊,戴長官是爲了不讓莫清寒起疑?還是說……他另有謀算?
罌粟腦中思緒紛亂,面上卻沒有露出半分。
這時,莫清寒開了口,罌粟瞬間收回了旁的心思。
莫清寒說;“你的門路不錯,聽說是一個法國商人介紹你進來的?”
莫清寒早就打探過罌粟的消息,自然知曉此事。
罌粟隨意說道:“不過是個老朋友罷了。”
聽完罌粟的答案,莫清寒點了點頭,似乎是信了罌粟的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下一秒,莫清寒狀似不經意地問起:“前幾日的案子,你聽說了嗎?”
莫清寒被人陷害,卻找不出是誰做的手腳。
現在他想試探一下罌粟,看看有無端倪。
罌粟面不改色:“本·弗朗斯嗎?”
罌粟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鎮定,旁人根本猜不到這件事正是她的手筆。
莫清寒一面觀察着罌粟的表情,一面繼續說着:“他在一家餐廳被人刺殺。”
罌粟的語氣甚至略帶幾分遺憾:“弗朗斯的死亡太突然了。”
頓了頓,莫清寒接着說道:“不曉得是誰在法租界鬧事。”
莫清寒故意說出這句話,看看她會有何反應。
罌粟看向莫清寒:“我還聽說,他臨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你。”
莫清寒眸子微縮:“怎麼?”
罌粟開口:“希望巡捕房的人不要懷疑你。”
莫清寒沒有立即接話,而是沉默地看着她,眸底漸深。
罌粟又道:“我們是同一陣營的人,我不希望你出問題。”
莫清寒微眯了眯眼:“多謝了。”
罌粟不便在莫清寒的辦公室久留,很快就提出了離開。
待到罌粟離開,房門在莫清寒的面前緩緩合上。
莫清寒的眸色深淺不明,周身的氣質瞬間變得陰冷了幾分。
根據罌粟的反應,這件事應該不是罌粟所爲。
但是莫清寒對罌粟的懷疑也沒有解除。
他曉得,罌粟同他一樣,突然出現在上海。
罌粟進了公董局,定是存着別樣的心思。
房門關上,罌粟在轉身的那一剎那,眉眼立即沉了下來。
此時,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安靜異常,只能聽到罌粟清淺的呼吸。
罌粟提步離開,穿過漫長的走道。
罌粟的眼底冰冷一片,不像是方纔的那副模樣。
她的步子走得不緊不慢,邁得極輕,而她心中卻在思索。
看方纔莫清寒的態度,似乎對她沒有那麼重的懷疑。
不過,罌粟清楚莫清寒的性子,是個極爲多疑的人。
莫清寒不可能輕易地相信一個人,日後她必須多加小心。
……
一列火車抵達了漢陽。
天色已經暗了,日光早就沉了下去,冰涼的夜色襲來。
此時的漢陽,被濃黑的夜幕所籠罩着。
戴士南下了火車,他的步子不急不緩,隨着人羣往外走。
他做了易容,旁人不會發現。
他先前從南京離開,刻意轉車,最後纔到了漢陽。
戴士南的目的地是一間宅子,他要在那裡等一個人。
他中途換了幾次汽車,確保無人跟蹤後,才停下了汽車。
戴士南下了車,來到一座宅子前。
戴士南擡腳走了進去。
房裡寂靜無聲,四下是沉寂的空氣,光線極爲晦暗。
戴士南開了燈,柔和的燈光落下,照亮了這片區域。
他掃了一圈,裡頭空無一人。
那人還沒有來。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風吹了進來,涼意侵入。
戴士南轉身,看向門口。
門漸漸拉大,月光傾瀉而下。
那人緩緩走了進來。
月光寂寥,拉長了那人的影子。地面上覆上了沉沉的陰影,四下有些黯沉。
他的身形隱在暗色裡,面容看不分明。
隨即,那人往前走了幾步,踏進了光亮之中。
光線昏暗,他的面容卻逐漸清晰,變得鮮明瞭起來。
那個人倏地開了口:“好久不見。”
聲音落在空氣裡,聲響不大,卻清晰得很。
戴士南點頭:“董督軍。”
這個人竟是陸宗霆的死敵,董鴻昌。
董鴻昌是三省督軍,他和陸宗霆在競爭上海的時候落敗。
戴士南來漢陽,就是來見他的。
董鴻昌試圖化解戴士南的警惕:“戴司令,何必這樣見外。”
戴士南的聲音帶着防備,董鴻昌自然曉得戴士南的心思。
這間宅子極爲隱秘,戴士南不必裝出和他疏遠的樣子。
在和陸宗霆的鬥爭中,董鴻昌一直在找他身邊的漏洞。
前幾年,董鴻昌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策反戴士南。
戴士南已經被他說動,站在了他的陣營。此次他們來漢陽,是有事情要商議。
董鴻昌十分淡然:“這裡是漢陽,沒有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有什麼話,他們直說即可,不必遮掩。
戴士南不再猶豫,直截了當:“我知道你想要上海。”
董鴻昌的目的十分明顯,他的野心極大,一直盯着上海這塊地方,伺機而動。
董鴻昌笑了一聲:“所以呢?”
目前他沒有拿到上海,但那又如何?他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
他一直在暗地籌謀,只要有機會,就會去爭奪上海。
他離間戴士南和陸宗霆,也是爲了削弱陸宗霆的勢力。
戴士南語氣堅定:“我安排了人進法租界的公董局,方便你行事。”
說話的時候,戴士南一直在觀察董鴻昌的表情,想看看他是否相信自己。
董鴻昌神色未變,他的心思藏得極深。
“戴士南……”董鴻昌頓了一下,“我果真沒有看錯你。”
戴士南心下一鬆:“董鴻昌,我既然答應和你合作,自然會做有利於你的事情。”
幾年前,董鴻昌提出和他合作,他應下了此事。
但是董鴻昌並未真正信任過他。直到如今,董鴻昌才卸下心防,表現了自己的態度。
董鴻昌:“我講過,如果我拿到了上海,那些利益少不了你的一份。”
如果戴士南是真心站在他這一邊的,待他達到目的後,不會虧待戴士南。
目前看來,戴士南確實是可信之人。
戴士南斂下神色:“多謝。”
董鴻昌緩緩說道:“你是個明白人,和陸宗霆不同。”
良禽擇木而棲,戴士南是個聰明人,他自然清楚,怎麼做纔是對他最有利的。
戴士南:“希望我們的合作能順利。”
董鴻昌笑了:“當然。”
網已經在慢慢鋪展,他的目的也一定會達到。
上海這塊地方,他要定了。
董鴻昌離開後,戴士南繼續留在宅子中,並沒有離開。
戴士南坐在黑夜裡,他的眼底深淺不明。
燈光映在他的身上,彷彿也靜了下來。
他已經做了一個極爲冒險的決定。
但願日後能得到好的結果。
戴士南轉頭,視線飄遠,看向窗外的沉沉黑夜。
天空黑沉沉的,似籠着一層陰霾。雲層也是深黑的,與夜色交織在一起。
黑暗彷彿望不到邊際,緩緩延伸開來。
空氣格外凝重。
戴士南思緒沉沉。
這個秘密,無人知曉。
它將會沉到幽暗的谷底,被重重霧氣所包裹。
夜色愈加深了,溫度也低了下來。
戴士南慢慢起身,離開了宅子。
宅子再次恢復靜默。
……
自從發現了戴士南有問題,陸淮就讓周副官一直留在南京。
周副官表面上是在南京工作,實則是在暗地監視戴士南。
周副官那邊傳來了一個消息,戴士南離開了南京。
他坐火車去了津州,然後消息盡失,音訊全無。
津州是一個重要的交通點,開往各處的火車都會經過這裡。
陸淮認爲戴士南一定是轉車去了別的地方,他派手下盯緊了各地的火車站。
以防意外,他並未告訴他們,要尋找的人是戴士南。
陸淮曉得戴士南若是有事要做,定會喬裝易容,因此他只給了手下戴士南的身形資料。
果然有了消息。
有一個身高和身形與戴士南相似的人在漢陽火車站出現過。
這天夜裡,陸淮藉着夜色遮擋,去了一趟葉公館,將這個消息告訴葉楚。
葉楚正在房間想着事情,她蹙着眉,並未入睡。
陸淮推門而入,葉楚擡眼看去。
只見他眉頭緊鎖,開門見山地說:“戴士南去了漢陽。”
葉楚怔了幾秒,立即將心思放在了此事上。
細想一番後,她已經有了猜想:“他會不會是去找董鴻昌的?”
陸淮點頭,他們想到了一處。
戴士南的性子極爲謹慎,他刻意隱瞞行蹤,去了漢陽。
漢陽不屬於華東地區,也不在陸宗霆的管轄範圍內,戴士南的目的必然不會簡單。
葉楚語氣堅定:“我們應該儘快將這件事告訴陸督軍。”
陸淮開口:“如果戴士南和董鴻昌已經有了合作,那他們接下來的目標將會是法租界。”
這是他們先前的猜測之一。
葉楚接着說:“所以,莫清寒進了公董局。”
“而蘇言……”
葉楚閉上了嘴,沒有再講。
她不敢去想日後的事情,蘇言和她是否站在敵對的立場?
但葉楚相信蘇言的話,她說過,自己是來幫助葉蘇兩家的。
葉楚曉得,蘇言絕不會騙她。
陸淮察覺到葉楚的神情微沉:“法國商人遇刺案發生當晚,我在現場看見了蘇言。”
葉楚一愣:“你的意思是……蘇言殺了弗朗斯,是爲了給莫清寒一個警告?”
陸淮:“我認爲蘇言受了戴士南的指派。”
葉楚:“戴士南派蘇言進公董局的目的,不是幫莫清寒,而是監視他。”
他們現在已經確認,莫清寒和蘇言都是戴士南的部下,那麼,戴士南的身份就更爲複雜了。
第一種可能性是戴士南向董鴻昌投誠,兩人達成協議,會聯手爭奪上海灘,然後再瓜分利益。
第二種可能性是戴士南假意投誠,實則是潛伏在董鴻昌身邊獲取情報。
戴士南到底是否背叛,還要看他對莫清寒和蘇言兩人的態度。
葉楚抿了抿脣,緩緩開口:“公董局的蘇處長,蘇言……”
“我知道她的身份。”
葉楚終於明白,爲何這麼多年,她從未歸家,也不能給他們任何消息。
因爲她是一個特工。
她必須摒棄過去,她的性命不屬於自己。
陸淮的目光沉沉。
他試探着問:“你已經確定了?”
葉楚低下頭,聲音極輕:“陸淮。”
她的聲線模糊,彷彿遙遠極了:“你知道嗎?那種感覺是不會錯的。”
葉姒先前的假死只是有心人的一場騙局。
葉楚必須找出真相,抓到那個幕後真兇,才能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葉姒經歷了什麼事情,纔會遠離家鄉,成爲了戴士南手下的一個特工?
只能四處漂泊,不能歸家……
葉楚越想,越覺得背脊發寒,一股冷意蔓延。
在她細想之下,竟遍體生寒,周身彷彿被重重黑暗所包圍。
她鼻子一酸,無法控制自己。
不由得落下淚來。
陸淮輕聲開口:“葉楚。”
葉楚的眼淚悄無聲息地落着。
他察覺到了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擁她入懷,收緊雙手。
陸淮擁緊葉楚,輕輕地擦拭她的臉頰。
冰冷的手指輕撫過溫熱的淚水,她的淚在他指尖消失。
葉楚的情緒得到了些許緩解,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起來。
這幾日,她思緒沉重,無法入睡。
他們兩人沒有見面,她一直在思索此事。
哭着哭着,她的眼皮發沉。
葉楚漸漸合上了眼睛……
陸淮低頭看葉楚時,發覺她哭得太累,竟是在他懷中睡着了。
他的脣角輕嘆出一聲無奈。
她啊。
寒冬雖已過去,現下卻是春寒料峭,她不能在這裡入睡。
陸淮將葉楚打橫抱起,她的腦袋靠近他的胸膛,他起步往牀邊走去。
葉楚在陸淮的懷中縮着,緊緊貼着他的身體,似要從他那裡汲取着溫暖。
陸淮將她放在牀上,替她蓋上了被子。
葉楚抓緊陸淮的襯衫袖口,不讓他離開。
他只能俯身,低頭看着她,她的氣息綿長,朝他涌來。
陸淮的脣覆了上去,沿着葉楚的臉頰,吻着臉上的每一處。
他細細地吻着,動作溫柔極了,像是安撫。
他觸碰着她柔軟的脣,描摹着她的脣線,卻不深入。
陸淮曉得葉楚的意識並不清醒。
她緊繃的身體在他的吻下軟化,她漸漸鬆開了手。
陸淮的雙脣上移,她眼淚的溫度已經冷了幾分。
他的嘆息極輕,怕驚擾了她,又極爲珍重地吻上她的眼睛。
夜色愈發沉沉,窗外是春夜深重的露水。
外面的小樹抽了新芽。
幾滴露水從新綠上滑落,清澈明淨。
與此同時,屋子裡溫暖至極。
陸淮吻去了葉楚眼角的淚。
好似一切都會迎來一個光明的走向。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