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應欽派去河南的調查員還未傳回消息,郭仲隗就已經等不及了。
此人早年加入同盟會,在國黨建立之初就擔任總部機要,又接連參加了護國運動和護法運動,並於1927年在河南起兵響應北伐。
從履歷來看,郭仲隗經歷了晚清以來的歷次革命,按理說應該身居國民政府高位纔對。但他不是老蔣的嫡系,從一開始就無法進入核心圈子,現在更是淪爲只有虛名的國民參政員。
國民參政會是在抗戰時期成立的,包括國黨、共黨、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代表在內的全國最高諮詢機關。比如太祖、周公夫人等,都曾受聘擔任國民參政員。但自從皖南事變爆發後,共黨一度拒絕出席會議,並幫助中間人士另組“民盟”。
國民參政會每年都要舉行幾次例行會議,十月底就有一次。
輪到郭仲隗發言的時候,他拿出觀音土、樹皮、雁糞等物,用濃重的河南口音說:“我是參政員,受河南三千萬人民的委託。河南人民生活在死亡線上,日夜憂心如焚,憤怒填胸。於公於私,職責天良,我都該站出來說幾句真話!我坐過牢,下過獄,什麼都不怕,我現在說的話我可以負責!河南災情重到餓死的老百姓不計其數,年輕者往陝西逃生,政府竟下令堵截!老弱在家園先吃草根後吃樹皮,現在吃觀音土,吃後屙不出來,活活憋死,難道政府的眼睛瞎了看不見?耳朵聾了聽不到嗎?我帶了河南人民吃的十種東西,請各院部長上來看一看!”
會場內頓時響起嚶嚶嗡嗡的議論聲,但沒有一個院長離席起身。
周赫煊做爲無黨派人士代表,也列席了會議,而且座位還比較靠前。他走到主席臺說:“我是賑災專家,我可以幫諸位朋友驗證一下。”
郭仲隗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拿起草根樹皮又放下,再拿起一坨黑中帶綠的物質:“草根樹皮就不用辨認了,周先生知道這是什麼嗎?”
周赫煊拿過來聞了聞:“應該是某種動物的糞便。”
“是雁糞,大雁的糞便,”郭仲隗說,“草根樹皮都啃完了,河南老百姓就吃糞便。這個東西看上去不起眼,但他在河南卻很緊俏,是老百姓的救命糧!因爲大雁吃的是糧食,吃的是草籽,糞便裡有很多還沒消化的食物。人們就撿雁糞吃,吃了能填飽肚子,還能提供營養。在座的各位院長,誰願意上來嚐嚐?”
無人回答。
郭仲隗把雁糞塞到嘴裡咬了一口,嚼吧嚼吧的吞下,擦嘴道:“不好吃,非常不好吃!”
全場寂靜。
“嗙!”
郭仲隗猛拍桌子,把旁邊的周赫煊都嚇了一跳,他面色猙獰道:“這是什麼狗屁政府!早知會如此,老子當年就不該推翻滿清政府,滿清政府還知道救災呢!現在國府不但不救災,還設卡把逃難的災民堵回去,老百姓連逃難的權力都沒有了嗎?一個個混賬王八蛋,尸位素餐,貪贓枉法,視人民生命如草芥。再這樣下去,不等倭寇佔領河南全境,河南的老百姓就該起義造反了!”
周赫煊咂咂嘴,默然回到自己席位,讓郭仲隗繼續他的專場表演。
郭仲隗掃視全場,氣憤道:“這事應該歸行政院管吧,孔副院長又沒參加會議嗎?”
行政院院長由常凱申親自兼任,副院長就是孔祥熙。孔祥熙當年擔任行政院長的時候,被各種批評都沒卸職,結果又在國民參議會上被黨內外人士瘋狂攻擊,因此才丟掉了院長職務。
國民參議會屬於孔祥熙的傷心之地,他怎麼可能來參會?
但郭仲隗不敢罵老蔣啊,就只能對準孔祥熙開火。反正罵孔祥熙的人多了去,也不缺他一個,孔祥熙就跟中國足球差不多,罵他屬於政治正確。
郭仲隗今天是豁出去了,罵完孔祥熙,又罵河南救災委員會,再罵陝西設卡阻擋災民的軍隊。最後估計是罵得起勁了,連軍委會、財政部和糧食部都被臭罵一通,說他們救災不利還橫徵暴斂。
會場內時而鴉雀無聲,時而羣情激奮,報界參會代表更是一個個都打好了腹稿。
事情終於鬧大,河南大饑荒的新聞第二天就見諸報端。由於報道災情的媒體太多,中央政府封都封不過來,巨大的輿論壓力讓老蔣頭痛不已。
緊接着,郭仲隗又奔走於財政部和糧食部等機構,呼籲減免軍糧,全力賑災。
老蔣無奈之下,只能撥款1.2億法幣賑災,交給河南省政府購買糧食。但搞笑的是,這筆錢居然不是救濟金,而是以貸款的方式交給地方政府,從理論上講是需要償還的。
接着,老蔣又派了兩個調查專員去河南,一個是張溥泉,另一個是張厲生。
張厲生以前擔任過國黨*****和軍委會秘書長,現任國黨黨政工作考覈委員會秘書長,擁有非常大的實權。而張溥泉雖然也是國黨元老,但這人很佛系,整天研究金石書畫,基本上是去河南撐場面的,畢竟他的資歷擺在那裡。
二人直接坐飛機過去,僅從機場到市區的短暫途中,他們就看到十多具路倒的屍體。
根本不用再調查,河南災荒比他們想象中更嚴重。
在見到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後,張溥泉地位超然的負手而立,張厲生則劈頭蓋臉質問道:“爲何不報災!”
李培基說:“起初看到二麥(大麥、小麥)麥苗豐秀,不會不下雨,誰知老天這王八蛋吹來一陣黃風,一夜之間就把麥苗刮幹了。”
張厲生被氣得不行,又問:“麥苗都乾枯了,爲何還不報災?”
李培基說:“我見早秋長得還好,誰知老天這王八蛋又來個搦脖旱。”
張厲生難得再跟李培基胡扯,說道:“把各縣負責人都叫來,我要知道詳細的災情!”
李培基立即安排各縣官員前來省府,又讓李杏村(洛陽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悄悄告誡各縣代表:“不要把災情說得太嚴重,主席自有辦法。”
於是乎,兩位中央特派專員得到了詳細災情報告,河南只有部分市縣出現大災,其他地方都收成良好。
張厲生和張溥泉還有些疑惑,便把河南糧食局長盧鬱文叫來問詢。盧鬱文閉口不談災情,只說今年的徵糧任務正在順利進行,保證不辜負蔣總裁的重託。
兩位特派專員就這樣回重慶了,老蔣得到“確切消息”也心安了。
如果說常凱申之前還是被騙,那麼從此時開始,就變成了“甘心被騙”。他的關注點不在災情上,而在徵糧任務是否能夠完成,因爲軍糧已經嚴重不足——這就像當年四川大災,劉湘捂着軍糧不肯全力賑災一樣。
河南省主席李培基是昏官嗎?
當然不是,此人能力極強,在當時的國府官員中能夠排名前三。
用戴季陶的原話來說:“中國只有一個半人才,半個是李培基,另一個完纔是朱家驊。”
河南糧食局長盧鬱文是昏官嗎?
當然也不是,此人乃知名經濟學家,他早就看出情況不對,並且還寫文章論述了河南的經濟狀況。
這兩人都捂着災情不報,正是因爲他們知道老蔣的心思。
事實上,就是因爲軍糧奇缺,他們才被老蔣派去河南的,這屬於老蔣對他們的重視和信任。他們必須全力完成徵糧任務,於公是保證抗戰大局穩定,於私是爲了自己的烏紗帽和報答老蔣的栽培。
至於河南老百姓的死活,那就只能拋之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