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啓超下葬半個月後。
天津街頭。
一羣帶着紅袖箍的青年,猶如搜尋獵物的獵犬,見到有關着門的店鋪就立馬衝上去砸門。
“哐哐哐!”
“開門,開門!不開門就查封鋪子了!”
連續敲門好幾分鐘,結果還是沒人應聲,因爲老闆、掌櫃和店夥計都回家過年去了。
領頭者憤怒地下令道:“貼封條!去下一家。”
一個青年手提裝滿漿糊的小桶,用刷子蘸漿糊塗抹在門上,另一個青年則掏出封條貼好,封條的落款是——國黨天津黨部。
這些人貼完封條,立即衝向下一家,敲了幾下終於把店門敲開。
“嘛事啊?這大清早的。”店夥計揉着惺忪睡眼開門,問道,“你們是誰?”
一個青年回答:“國黨天津黨部行動隊,這是我們劉隊長!”
劉隊長質問道:“政府三令五申,春節期間不許放假,所有店鋪必須開門。你們爲什麼不執行?”
“春節?哦,你是說過年啊。”店夥計終於反應過來。
民國以前,是沒有春節這說法的。
袁世凱上臺後,把元旦節(大年初一)挪到西曆1月1日,導致中國人的傳統元旦沒有了正式稱呼。爲了照顧國人的感情,於是政府就生造出“春節”一詞。
但“春節”並不流行,很多國人都不知道“春節”是啥。
直到今年,南京國民政府用法律形式將大年初一定爲“春節”,這才使春節有了官方背書,逐漸被國人所接受。
這是南京政府“統一”全國後的第一個春節,執行力度非常大,硬性規定所有商鋪不得歇業放假,否則就要受到嚴厲處罰。
劉隊長宣讀了政府規定,對店夥計說:“貴店違反政策,罰款50元,快把你們老闆或者掌櫃叫來!”
店夥計也是個聰明鬼,他眼珠子一轉,抱怨道:“唉喲,長官,我們掌櫃的生病,讓我今天準時開店。你看我就是貪睡,把大事都耽誤了,我馬上開門營業,馬上。”
“少給我狡辯,快交罰款!”劉隊長厲聲道。
店夥計辯解說:“政府只規定了過年要營業,也沒說幾點開始營業啊。我只是起牀晚了,馬上就開店。”
不論如何,這個解釋非常合理,算是鑽了政策的空子。
但如今可不是什麼講理的年月,劉隊長懶得多話,直接說:“抓起來,聯繫他們老闆。拒繳罰款,對抗中央政令,加罰20大洋!”
“長官,冤枉啊!”店夥計大聲疾呼,卻被天津黨部行動隊不分青紅皁白地拖走。
周赫煊坐在小轎車上,看到這一幕只能搖頭嘆息,民國時代西化得太過分了,似乎一切傳統風俗都是落後腐朽的東西。
就拿中國人的禮節來說,廢除跪拜禮自然無可厚非,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就連作揖禮也被一併廢除。作揖禮相當於中國人的握手禮,這有什麼好廢止的?也沒見日本人廢除鞠躬禮啊。
政府管得有點太寬了。
政府官員之間,不許稱呼對方的“字”、“號”,必須喊彼此的職務。民間普遍稱呼“先生”或“君”,團體內部互稱爲“同志”,婦女則稱爲“夫人”、“女士”、“小姐”。
老爺、大人、主子之類的腐朽稱謂一律廢除。
當然,這種規定管得不嚴,就連袁世凱、常凱申都各種稱呼對方字號。
小轎車繼續前行,在《大公報》報館門口停下。
周赫煊帶着廖雅泉,親自給社員們發放春節慰問品,至於中華廣播電臺那邊,則由張樂怡去處理。
“春節快樂!”
“恭喜發財!”
衆人樂呵呵地彼此問候,雖然過年沒有放假,但也是喜氣十足。
不過有人卻帶着煞氣,朱湘半上午來到報館,對周赫煊說:“希望教育基金貪腐一案查清楚了。”
“具體什麼情況?”周赫煊問。
朱湘臉色冰冷地說:“那些人做得很隱秘,我聘請一個老賬房、一個西式會計,足足查了4個月,發現賬本完全沒有問題。你猜這幫蛀蟲是怎麼貪污的?”
周赫煊笑問:“說說看。”
朱湘道:“他們勾結商人,在建造校舍、購買教學用品、購買營養午餐食材方面,以次充好,謊報高價。不僅如此,他們還虛造教員名額,靠吃空餉來斂財。我這幾個月裡,走訪了62所希望小學,發現虛造的教員多達87個。還有,他們還安排親朋好友擔任新建學校的副校長,但這些副校長是不用上班的,空領工資。根據我的粗略統計,去年至少有18萬元,屬於不合理支出。文繡副會長雖然多方奔走籌款,但也經不住那些蛀蟲消耗,如今希望教育基金會的資金只剩下6萬3千多元。”
周赫煊問:“你認爲該如何處置?”
朱湘的眼睛裡透出狠辣的光彩,說道:“報官起訴,希望基金委員會的秘書長難辭其咎,至少也得蹲上20年大牢。還有負責採購,安排人事的責任人,一律都要嚴懲!所有相關人員給予警告,自動退還贓款者,扣除他們半年的工資。不自覺的交給法院處理!”
“有多少人涉案?”周赫煊又問。
朱湘說:“主要獲利者,就委員會的那幾個。但從中分到好處的,至少有40人以上!”
周赫煊眉頭緊皺,拋去各種臨時工,希望教育基金會的正式員工,總共也不到70人。如果按照朱湘的做法,那麼基金會肯定要癱瘓,短期內都沒法正常運轉。
“抓大放小吧,”周赫煊嘆氣道,“幾個主謀只要積極退還錢款,也別再報官了。事情如果鬧大,於公,有損希望教育基金會的名聲,於私,張少帥那邊也不好看。”
“週會長,你太讓我失望了!”
朱湘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他憤然而起:“這是老百姓捐的善款,每分錢都必須用在正道上。那些貪污者固然可恨,但你的做法又何嘗不是徇私?只要我還擔任基金會的監事,這件事必須嚴懲到底。就算你把我撤職了,我手裡掌握着他們貪污的證據,我也會以個人名義去報官和披露!”
周赫煊終於知道,爲啥歷史上朱湘走到哪兒都得罪人,最後窮困潦倒、妻離子散,手裡拽着兩本詩集憂憤自殺了。
此君完全不講人情,只認一個“理”字。
可問題是,有時候只講理講法,完全不顧大局,那是會誤事的。
周赫煊現在就是被朱湘架在火上烤,根本沒有任何退路,只能無奈地說:“按你的想法來辦吧,儘量溫和一點。少帥那邊,我會發電報說明情況,畢竟都是他的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