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普陀寺,佛學院,淨室之中。
呂碧城盤坐在一方蒲團上,問道:“大師,如何修行才能抵達悟境?”
胖乎乎的和尚回答:“不可說,說不得。”
“大師不願教誨弟子?”呂碧城失望道。
胖和尚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如何進入悟境,我也講不清楚。我第一次悟境,是十九歲在西方寺閱《大藏經》時,突然福至心靈而頓悟的。悟了就是悟了,那種經歷,不可明狀,也無法與旁人說。”
呂碧城又問道:“大師歷盡紅塵,幾度捲入俗世,如今更是在塵世間漂泊,如何守住佛心?”
“你想學我?”胖和尚搖頭笑笑,“不能仿效的,仿效我的人,肯定要畫虎不成反類犬。”
呂碧城低頭深思,沉默不語。
突然間,外頭傳來周赫煊的聲音:“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哈哈哈,太虛大師名不虛傳,已有濟公活佛的境界!”
李叔同跟進來,介紹道:“師兄,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周赫煊先生。”
“阿彌陀佛!”
太虛大師喧了聲佛號,立即以手撐地,不顧形象的爬起來。他走到周赫煊身邊,發出洪亮的笑聲:“我對周老弟,早就慕名已久了,今天終於有緣見面。你那本《神女》寫得真不錯,《狗官》也充滿了佛味。聽說你喜歡到處求字,來來來,我也寫一副給你!”
“那正好,不用我費口舌了。”周赫煊樂道。
跟在身後的於佩琛和孫永振兩人,此時已經驚訝的目瞪口呆,因爲太虛大師的言行舉止,跟他們想象當中差得太遠了。
太虛大師此時沒有穿袈裟,甚至沒有穿僧衣,他穿着普普通通的長褂子。而且由於天氣炎熱,太虛大師還把衣襟敞開,大半個胸膛都露出來。
此人看起來很胖(其實是壯),臉上肥嘟嘟的全是肉,而且留着絡腮鬍子。如果摘掉眼鏡、脫掉上衣,手裡再提一把殺豬刀,說他是屠夫都有人相信。
這傢伙,居然是當今數一數二的佛學大師!
周赫煊卻不感到意外,因爲他早就聽樑簌溟、胡適等人提起過太虛大師的性情,這是一位不拘禮法的大和尚。
做爲一個和尚,太虛大師的俗世經歷非常豐富。
他曾經以出家人的身份,多次參加推翻滿清的革命,發下豪壯的大宏願:“撥一代之亂而致全世界於治的雄圖,期以人的菩薩心行,無我大悲六度十善,造成人間淨土。”
他也曾欣然響應五四運動,與樑簌溟等學者談佛論文,跟胡適討論歷史學術問題,創辦《海潮音》雜誌而推行佛學白話文化。
他更是積極倡導佛教現代化改革,比如進行方丈選舉、方丈只能兩次連任、主張寺產爲全體僧衆公有、剷除佛教腐敗、僧裝世俗化改革等等。
這是一個激進的佛教改革派,他甚至吸納共產主義理論,提出“務人工以安色身,修佛學以嚴法身”的思想,提倡“農禪工禪”、“自食其力”、“和尚下山”等口號。
宗教常常是腐敗的,就拿佛教來說,出家人不事生產、侵佔土地、搜刮信衆,日子過得跟地主老爺差不多。而太虛大師就是想剷除這種腐敗,他說“盡吾人的能力,專從事利益人羣,便是修習佛的因行”,呼籲佛教僧衆要參與工作勞動,要利國利民,要爲社會貢獻力量。
如此行爲,簡直就是要玩佛教革命。
所以在佛教內部,反對太虛大師的人非常多,各種攻擊詆譭都司空見慣。
但他的狂熱擁護者也非常多,而且門下弟子一個個更爲激進,甚至印發傳單說“印光大師爲第一號魔王,諦閒老爲第二,範古農爲第三,馬一浮爲破壞佛法的罪魁”。
印光大師和諦閒大師都屬大德高僧,印光大師甚至還是李叔同的師父,這兩人居然被太虛大師門下弟子罵成“魔王”,可見當時佛教守舊派和改革派的衝突有多激烈。
民國年間,英豪遍地,便是出家人也不例外啊。
太虛大師不知從哪兒弄出來一罐好茶,把周赫煊、李叔同、呂碧城、於佩琛和孫永振都叫攏。衆人圍坐着一個石桌,太虛和尚親自燒水沏茶,說道:“周老弟,那副字我改天再寫,今天咱們就喝茶聊天!”
周赫煊笑道:“太虛大師……”
“誒,叫我太虛即可,什麼大師不大師的。”太虛大師連連擺手,他只是號“太虛”而已,真正的法名是“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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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客氣了,太虛兄!”周赫煊抱拳道。
其實太虛和尚比周赫煊大不了幾歲,只不過他在佛教內部影響力太深遠,所以才被尊稱爲大師。此君率先在佛學院裡設置小學、中學、學戒、大學、研究院五個學級,想要培養懂知識、守戒律、有道德、有理想的佛學人才,甚至搗鼓出英文佛學教材,跑去歐美地區籌辦世界佛學院(可惜失敗了)。
太虛大師爲衆人倒上茶水,唏噓道:“想當年,吾與任公(梁啓超)同遊廬山,受任公教益良多,真是有如昨日啊。周老弟,你是任公的關門弟子,記得代我去他墳前上一炷香。”
“明誠”這個字是梁啓超取的,說周赫煊是梁啓超的弟子也屬正常。周赫煊鄭重地說:“一定!”
太虛大師又說:“周老弟,你那本《非攻》,我每期必看。按照你的分析,日寇還有幾年會全面侵華?”
“不到五年。”周赫煊肯定地說。
“時不我待啊,”太虛大師搖搖頭,“算了,坐而空談也對時局無用,咱們還是聊聊其他的吧。你對佛教如何看待?”
周赫煊說:“宗教信仰還是很有用的,可以寄託精神,安撫人心。但在我看來,宗教還需跟世俗結合,不能脫離現實,不能違背法律道德,否則對國家民族無益。”
“此言甚合我意,”太虛大師說,“自明清以降,我國無論佛道,全都脫離了底層百姓。這是不對的,必須進行改革,否則佛法就成了空中樓閣。佛學也需要與時俱進,不僅應該吸納道家和儒家的優點,還要吸收西方的現代科學,以及各種先進的主義思想。”
“太虛兄看得很遠。”周赫煊感慨道。
太虛大師雖然年輕,但佛學修爲卻非常精深,這些年跟保守派長期辯論佛法,他就沒怎麼輸過。
不但如此,他還兼修儒道和西方科學,主張“以儒學爲佛化的方便,以建佛法和信基,用老莊以解世紛,宗孔孟以全人德,歸佛法以暢生性。”他甚至主張格化西方,倡導僧衆學習英文,學習西方的先進理論。
這是個兼修儒釋道、學貫中西的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