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樓背後仍然是草坪,花壇,各種名貴樹木,寬闊的車道旁種植着兩排高大的馬尾松,隔斷了視線。夏末在二樓窗口看到這排松樹,以爲這就是莊園的邊界,沒想到穿過鬆林,眼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
一片整齊的菜畦,生長着水靈靈的蔬菜;豆棚瓜架下,黃瓜絲瓜頭頂黃花,蜂子嗡嗡嚶嚶忙得正歡;小池塘裡開滿了蓮花。
菜地後面有兩間小平房,門口鋪一塊水泥地,樹蔭下放了一張小飯桌,上面一把老茶壺,一隻茶碗,一柄蒲扇,桌邊散放着兩張小竹椅。
歐式風格的莊園裡突然出現了農家樂,讓夏末看得直髮愣。她沿着菜畦走過去,心想再有幾隻老母雞在地頭覓食就齊全了。
豆棚下一個老頭在修理架子,白髮駝背,正是莊園裡的花匠。夏末常看到他一大早在外面拖着水管給植物灑水,白天也總是在那裡修枝剪葉,清除雜草,把花壇草坪伺弄得漂漂亮亮。
那老頭扶着根竹竿,要綁到頂棚去。他的背直不起來,伸長手臂也夠不到位置,待要去拿小竹椅墊腳,又怕手裡的竹竿滑落。正在爲難,夏末喊一聲:“老伯,我來幫你。”快步上前托住竹竿。她身量比老頭高,踮起腳用鐵絲把竹竿綁緊,再拿老虎鉗把鐵絲截斷。夏末以前在自家果園裡常幹這種活,無需指點,一出手就做得乾淨利落。
老頭“嘟噥”了一聲,把地上的鐵絲老虎鉗收拾起來,蹣跚着向屋子裡走去。老頭平日裡幹活都戴着一頂大草帽,遮住臉面,此刻夏末看見他的面容,不禁嚇了一跳 —— 在他臉頰上長着個拳頭大的瘤子,把五官擠壓到一邊,顯得相當詭異。
夏末惦記着農家樂,晚上散步時又走了過去。
太陽早已下山,光線昏暗。老頭沒有開燈,獨自坐在門外樹下抽菸,一點紅光忽明忽暗。
“老伯,吃過了嗎?”夏末問道。
這是鄉村裡最常用的問候語,村民在田間地頭遇到,不論早晚,互相間都會問一聲:“吃過了嗎?”“吃過了。”雙方都定了心。民以食爲天,吃是最重要的,吃飽了才能幹活。進城後,夏末不再聽到這樣的問候,她自己也從不提起。。
“嗯。”老頭低哼了一聲。
“老伯,我能在這呆一會嗎?這裡很像我老家。”
老頭用手裡的蒲扇指了指一把小竹椅,夏末把它挪到一旁坐下,老頭把蒲扇遞過來,夏末接過在小腿上拍了拍。知了仍在樹上鳴叫,田間夏蟲唧唧,池塘邊蛙聲陣陣,夏末呼吸着泥土草木的氣味,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
“坐在這兒就像回到了家裡。”夏末輕聲說,“我的家鄉名叫青溪,是個偏僻的小山村,山明水秀,像個世外桃源。我爸是複員軍人,回到村裡,自己蓋了瓦房,娶了村花,就是我媽。爸爸是個幹農活的好把式,田裡的活樣樣在行,他還承包了一片山坡,種上果樹,挖了池塘,養魚養蝦。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就像這樣,在屋外吃飯、乘涼,鄰居過來串門,喝杯小酒,聊聊家常……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黃金歲月,山上瓜果飄香,水裡魚兒滿塘,我在學校年年考第一,媽媽生了小弟弟……”
老頭“嘟噥”了一聲,夏末聽明白了。
“回去,”他說,“回家去。”
“回不去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幾年前村子邊上開了化工廠,空氣裡一股嗆鼻的氣味,青溪變成了濁溪。有一年夏天下了兩場暴雨,池塘裡的魚兒全部翻了肚皮。爸爸去找化工廠,人家壓根不承認。取了水樣,環保局檢測下來說是達標的。化工廠的廢渣直接倒在田邊,莊稼長不活,果樹不掛果。村裡人不種田了,都去化工廠打工,爸爸不肯去,他不喜歡受人管束。他開始到處告狀,想找回曾經擁有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沒過多久,弟弟查出來得了白血病,爸爸更加生氣,跑到市裡省裡去投訴,打官司。媽媽只能一個人帶着弟弟四處求醫,有一次坐小三輪翻進溝裡,兩個人都沒了……處理完喪事,爸爸收拾了行囊,去北京上訪,每次都在半道上被截回來,打一頓,關一陣子,一放出來,他就重新上路。這樣來回折騰幾次,村支書警告他說,化工廠背後是大集團公司,憑你一個人告得倒嗎?再說了,村裡人都靠着化工廠吃飯,被你告倒了,大家都喝西北風去?你再不消停的話,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一輩子關在裡面。
爸爸不再上訪,他也不幹活,每天就在家喝悶酒,醉了就躺在村頭胡言亂語。村裡人都不理睬他,親戚也不來往了。有一天夜裡,他喝醉酒掉進池塘裡淹死了。”
“嗨……”老頭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我那時考進重點高中,在城裡唸書,家裡出了這麼多事,哪裡還學得進去,成績一落千丈,常常夜裡哭醒,心裡害怕,不知該怎麼辦……後來爸爸死了,我倒是不害怕了,事情到了這地步,已經沒法再壞下去了。我退了學,回到家裡,帶上剩下的一點錢,自己出來闖世界。這兩年,我走過很多城市,經歷了一些事情,受過氣,捱過打,被人欺負,還被拐賣過,幸好逃了出來。遇到過好人,也對付過惡人……家鄉,本以爲早就忘了,卻在這裡再現……”
溫熱的空氣包裹着她,泥土芬芳,蟲鳴蛙叫。閉上眼睛,夏末彷彿回到了埋藏在心底的故鄉,回到了父母的懷抱。
然而時光不再。
在黑夜的掩蓋下,在陌生老人靜默的陪伴下,夏末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噴涌而出……
那晚痛哭過後,夏末決定離開。悠雲山莊雖好,不是她久留之地。凌宮梓,王嬌婻,雖然投緣,畢竟和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而且,她冒用他人的身份帶來的壓力,已沉重得讓她難以承受。
離開之前,她還想再見一個人。
夜裡,她來到棧橋,走到最頂端,倚欄遠眺。夜空明淨,一輪圓月高懸,倒映在湖中,水面上波光粼粼,遠處的沙灘反射着月光,像銀子一樣閃亮。四周寂靜,只聽到湖水拍打着橋樁,嘩嘩作響。
夏末耐心等待,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一聲輕咳。他來了,夏末的脣邊不自覺地浮起一抹微笑,對他的小體貼,心生感動。
一條黑影走到夏末身邊,伏在欄杆上,扭頭望着她。他身穿一套黑色的運動服,大口罩遮住大半個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亮如星辰。
“你的腳好了?”他問。
“差不多了。”
“這麼快?沒養好不要急着走動。”
“沒事的。這些日子腿腳不便,讓我明白了身體的寶貴。任何部位出了問題,都會帶來很大困擾。我剛扭傷的那幾天,雖然有輪椅代步,還是覺得很不方便,上洗手間,洗澡這些小事,做起來都很費勁。我現在才明白,殘疾人的痛苦,健全人是體會不到的。”
“是啊,身體健康最重要,身體好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今晚過來,沒有帶那兩頭藏獒?”
“怎麼,你不怕它們了?”
“我以前以爲自己不怕狗,我還跟野狗搏鬥過,但是這兩頭藏獒太大了,根本hold不住。一看到它們,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走。這麼兇猛的動物,倒是聽你指揮。”
“它們是我從小養大的,當然聽我指揮,只聽我指揮。”他有些得意。
“外面有人把這裡稱爲幽靈山莊,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有這回事?”他很驚訝,“我不和外面接觸,不知道。”
“也許是因爲這兩頭藏獒吧,長相醜怪,跑起來像閃電一樣,誰見了都會被嚇到。”
“醜怪?它們已經算漂亮的了。”他笑着抗議。
“夜王,我要走了。”
“爲什麼?”
“我本來就不是這裡的人,偶然的機會闖進來,見識了榮華富貴,總歸要離開的。”
“……”
“平時見不到你,今晚就在這裡和你道個別吧。”
“什麼時候走?”
“就這兩天……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什麼事?”
“我來山莊是冒用了別人的身份,我不叫李俞而,也不是T大的學生。”
夜王沉默良久,開口說道:“我不在乎這些。”
“我在乎,別人也會在乎。薛姨,凌宮梓,王嬌婻,我不敢對他們說出真相,怕他們討厭我,瞧不起我。”
“身份就像是水中的月亮,不過是一個倒影。一個人會有多種身份,就像水裡的月亮碎成好多片,都是假象。本體只有一個,真相也只有一種……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實姓。”
“我叫夏末,夏天的夏,末尾的末。因爲是在八月底出生的,我爸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夏末。”
聽到夜王這麼叫她,夏末心裡一下踏實起來。
“是我。我沒念過大學,高一就輟學了。我四處流浪,幹過各種工作,做過促銷,端過盤子,還在夜總會跳過舞……”
“問題少女?逃學?叛逆?”
“誰說的,我可是學霸,考進城裡重點高中的,村子裡只有我一個……只是因爲家裡出了事……”
“夏末,你有自己的天命嗎?”夜王突然問道。
“曾經有過。”夏末愣了一陣纔回答,“我想成爲科學家,發明創造,造福人類……”
“在人生的某個階段,一切都那麼明朗,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們敢於夢想,期待完成一生中喜歡做的一切事情……”
“但是,隨着時光的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開始企圖證明,根本不可能實現天命。”夏末接着背誦。這段《牧羊少年》上的句子,她早已滾瓜爛熟。
“那是表面看來有害無益的力量,但實際上它卻在教你如何完成自己的天命,培養你的精神和毅力。”夜王接力。
“你也讀過這本書?”
“小時候,媽媽當睡前讀物念給我聽。”
“那股力量,太兇惡了,毀了我的家,把我的人生推離軌道……我已經被它打敗了……”
“夏末,能打敗你的,只有你自己。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天命。”
“夜王,你有自己的天命嗎?”
“我有。”
“能完成嗎?”
“我盡力。我們都要盡力。”
湖水隱沒在夜色裡,看不清邊際。站在橋頭,夜風撲面,彷彿乘船航行在黑暗的海面。夏末看了眼身邊的男孩,心中甜蜜。雖然只是短暫的相逢,雖然馬上就要各奔西東,永不再見,但夜王寥寥幾句話已激起她的勇氣,讓她對未來陡然生出百倍的信心。
兩粒光點在遠處快速劃過,發動機低沉的吼聲隱隱傳來。
“那是王淵深的邁巴赫。”夜王的聲音裡飽含着濃濃的敵意。
“王淵深是誰?”
沒有迴應。
夏末轉頭看時,夜王已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