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俞而走進庫房,夏末驚訝極了。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問道,“虎毒不識子,你爹連你都不放過?”
“他不是我爹。”李俞而說,“我爹是城北中學的李老師。”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冒用了你的身份。出事後,只顧自己逃走,沒想到會連累到你。”夏末不住道歉。
“算了,他們也不是好人。”
“我只是想做個兼職賺點錢,誰知莊園裡有這麼多活見鬼的秘密。”夏末問:“你是怎麼被抓過來的?”
“我在屋裡寫代碼,聽到樓下有人叫我收快遞,我以爲是接活的公司寄來的文件,就下去拿。門外停了一輛麪包車,後備箱打開着,我剛走過去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頭一暈就失去了知覺,醒來就到了那間書房裡。那個王總兇巴巴的逼問我,要我交待同夥,我哪裡知道……後來你就來了。你是什麼事情得罪了他們?”
夏末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講了一遍。
“綁架,殺人,有錢人原來可以這樣爲所欲爲?”李俞而很吃驚,“他們就不怕法律制裁嗎?”
“我看了吳記者拍的那段視頻,很模糊,不知道能不能作爲證據。吳記者還說德利集團做假賬,用虛假報表申請上市,真實賬目被王總藏起來了。”
“我真心不願和這些人有牽連,”李俞而說,“我只喜歡編程,我的理想就是當個碼農,過簡單安寧的生活。他們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我都懶得去聽。”
“如果不是我用了你的學生證,他們就不會找到你。”夏末懊悔不已,“不知王總會怎樣處理我,他一定是恨死我了。還好你是他的女兒,他不會把你怎麼樣。”
庫房裡漆黑一片,又悶又熱,兩人靠牆坐在地上,說了一會話,渾身淌汗,口乾舌燥,肚子裡咕咕直叫。房間裡有兩排貨架,上面堆放着一些箱子,夏末摸索了一遍,裡面都是些雜物。她隨手扯開一個紙箱,撕下一塊硬紙板,當扇子扇了扇,遞給李俞而,又撕下一塊,送去給凌宮梓。
凌宮梓蜷縮在角落裡,沒有一絲聲息。夏末對着他一通狂扇,他紋絲不動,石化了一般。夏末一聲輕嘆,把紙板擱在他身上,不再打擾他。凌宮梓現在的狀態,夏末相當理解,僅僅用語言無法勸解。管家變成了母親,自己身份不被承認,這位富家公子一瞬間從雲端墜落,掉進了泥潭,身心遭到重創。
夏末經歷過這種重創,短短半年,父母弟弟相繼去世,拋下她孤單一人。有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生活在真空裡,周圍的人和事物都被隔絕在玻璃屏障外。她聽不懂別人說的話,看不懂別人做的事。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蒙上被子,像冬眠的熊躲在樹洞裡,將全身的機能關閉。村裡的人來了又去,夏末恍若未覺,頭腦裡一片混沌。直到有一天,一聲嘹亮的雞啼將她喚醒,窗外的晨曦漸漸變亮,夏末把被子掀開一條細縫,一縷初升的陽光照到她的臉上。
夏末再次撕下一塊紙板給自己做把扇子,紙箱被撕開了一半,裡面的東西滑落下來,“嘩啦”一聲,砸在她的腳上,尖銳的棱角劃破了皮膚。
夏末慘叫一聲,把東西撿起來,對着窗口的微光查看。那東西形狀怪異,不知道是什麼。
“好像是一臺小型無人機,款式很老了。”李俞而說。
無人機,八成是凌宮梓的玩具,不要了就收進庫房,偏偏砸到我腳上。夏末撇撇嘴,隨手扔在貨架上。
手臂突然被人抓住,是凌宮梓摸了過來,聲音嘶啞:“給我,把它給我。”
夏末把無人機遞到他手裡,他拿着退回角落,重新回到死寂的狀態。
“俞而姐,表哥……”外面有個聲音在喊,帶着哭腔。
夏末撲到窗前,敲着玻璃叫道:“這裡,我們在這裡。”
王嬌婻趴在鐵柵欄外哭道:“怎麼回事,爸爸爲什麼把你們都關起來?怎麼辦?”
“你別哭。”夏末安慰她,“我們沒事,就是又餓又渴。你給我們拿點水和食物來。”
“門和窗都鎖着,我沒鑰匙。”
“樹下草叢裡有一塊磚,是我扔在那裡的。你去拿來把玻璃砸破。”夏末教她。
“好的。”王嬌婻答應了去找磚頭。
“外面是誰?”李俞而問。
“是王總的女兒,你妹妹。”
“讓她給我帶一隻手機來。”李俞而說。
“對呀,”夏末一拍巴掌,“有手機我們就可以和外面聯繫了,我怎麼沒想到。”
“再讓她把王總的電腦打開。”
“爲啥?”夏末摸不着頭腦。
王嬌婻回到窗前,試着用磚砸了一下窗玻璃,沒有碎。
“用點力。”夏末給她鼓勁,“吃的東西不急,你拿個手機給我們。”
“手機去哪兒找?”王嬌婻抱怨,“我自己的手機都被爸爸收走了。”她一咬牙,“哐啷”一聲,把窗戶砸出個洞,玻璃碎渣四濺,夏末慌忙退後。
外面響起保安的呵斥聲,王嬌婻的爭執聲,聲音漸漸遠去。
“沒戲。”夏末哀嘆,“嬌婻來不了了。”
夏末坐在黑暗裡,精疲力盡。她中飯晚飯都沒吃,餓過頭反而沒了感覺。此時她要應付的是砸破玻璃帶來的惡果。
這間庫房長期無人進入,除了厚厚一層積灰,並沒有其他生物。他們被關進來後,門窗緊閉,外面的蚊蠅無法進入。一旦窗戶上有了洞,蚊蟲軍團就乘機大舉入侵。夏末和李俞而拼命拍打,耳邊的“嗡嗡”聲卻越來越響,裸露的皮膚上很快堆疊起大包小包。
“不該把玻璃打碎的,”夏末欲哭無淚,“東西沒拿到,反而招來這麼多蚊蟲。都怪我自作聰明。”
一個袋子從窗洞裡扔進來,“啪”地落在地上。夏末過去撿起來,塑料袋沉甸甸的,伸手進去摸了摸,有瓶裝水和幾包零食。
“嬌婻,是你嗎?”夏末壓低聲音問道。
外面沒有迴應。
夏末把水分給李俞而和凌宮梓,自己擰開瓶蓋,一口氣喝掉半瓶,拆開兩包餅乾,一包給李俞而,一包拿去給凌宮梓。凌宮梓抱着那架無人機一動不動,夏末給的他水和餅乾,他碰也不碰。
在袋子底部夏末摸到一個長方形的物件,手掌大小,外面包了一層泡沫塑料。她拆開來,突然驚呼一聲:“天哪,手機!”
李俞而聽聞,也湊了過來。夏末打開手機,屏幕上泛起的光芒刺得她睜不開眼。
“不錯,華爲Mate10,電源滿格,有4G,有WIFI。”李俞而說。
“太好了,”夏末說,“我來打電話。”
“打給誰?”李俞而問。
“打給路曉伍。”夏末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人可以求救。
“有用嗎?”李俞而說,“如果他能來的話,早就該來了。如果報警有用的話,警察也該來了。”
“那怎麼辦?”
“自救。”
“問他要這裡的WIFI密碼。”李俞而指了指對面凌宮梓的位置。
夏末問了一聲,沒有迴應。
“不用問了,我已經登錄了。”李俞而說。
屏幕的亮光映出她專注的面容,纖細的手指飛速跳動。夏末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巴巴地給她扇風打蚊蟲。
“這應該是王總的電腦,”李俞而喃喃自語,“這個時候還在工作……進去了,財務報表在哪裡……加密了……還得下載一個程序,流量夠不夠……行了,可以了……”
一行行代碼在屏幕上滾動,夏末欽佩地說:“李俞而,原來你是傳說中的黑客……”
“這不算什麼。他的加密等級太低,容易破解,他公司裡的IT不行……”李俞而邊說話邊操作,絲毫不影響速度,“找到財務文件了,我把它們下載到手機上……”
屏幕上出現數據表格,李俞而指尖滑動,表格快速翻頁。
“是真實的財務報表嗎?”夏末問。
“應該是吧,看上去不妙啊。”李俞而指着一處數據,“你看,債務壓力很大,現金流非常糟糕,單靠日常經營無法償還有息負債……唔,不得不繼續借債,去年一年短期借款增長了三個億……”
“李俞而,你看得懂財務報表?”夏末簡直要跪,“你太厲害了,不僅是黑客還能當會計。”
“我暑假裡接了個活,給一家小公司做個管理軟件,自學了一些財務知識,又去財務科實習了兩週。看懂報表並不難……奇怪,你看他歷年的財報,之前淨利潤一直是穩步上升的,三年前出現了拐點,然後就大幅下降,直線下滑……什麼原因呢?”
“現在怎麼樣?”
“賬面上的應收賬款,固定資產都被當作抵押品,抵押給銀行換取貸款。公司已經是嚴重的資不抵債,快要支撐不住了。”李俞而回答。
“所以他急着上市圈錢……你打算拿這些文件怎麼辦?”夏末問。
“有了證據,就可以逼他放我走。”
“王總已經認定你是他女兒了,他和宮董事長只有你這麼一個 孩子。”
“我父親是城北中學的李老師,母親是城北小學的俞老師,他們兩袖清風,卻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我是他們養大的,要和他們在一起。”李俞而對夏末一笑,“你別擔心,我讓王總把你也放了,你不用逃走,他不敢把你怎麼樣,我們還可以一起出來擼串。”
“這種公司上市後會發生什麼情況?”夏末問。
“如果公司後續業績變臉的話,股價就會跳水,投資者損失慘重。”
“那得要坑害多少人?”
“炒股炒得傾家蕩產,跳樓自殺,這種新聞多得是。”
“傾家蕩產,跳樓自殺,孩子失去父母,念不上書,在社會上四處遊蕩……”
“所以說嘛,股市有風險,投資需謹慎。我父母從來都不碰。”
“李俞而,我上學時成績很好,目標是考上清華,T大都瞧不上……現在我和你差距有多大,簡直是天上地下。我是完了,只能當一輩子打工妹,但不能眼睜睜看着別的孩子遭難……”
“你想怎樣?”
“我要發給吳記者,把這些數據披露出去,阻止它上市。”
“那麼德利集團就要破產了。”李俞而聳聳肩,“隨你嘍,我無所謂。”
“謝謝你。”
夏末走到凌宮梓身邊蹲下。
“你聽到我們說話了嗎?我要把真實數據發出去,你同意嗎?”夏末問。
過了很久,她才聽到凌宮梓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沒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