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村裡在礦上三班倒許久沒回家的男人們終於又迎來了公休的日子。他們的排班是三天白班、三天中班、三天夜班,然後是三天休息,十二天一次循環。所以大家往往是商量好了輪休,以防村中老幼無人照看。
但這一次,村裡的男人竟是一齊回來了。而且一回來都不回家,都氣勢洶洶地往學校旁林可鐘的小宅圍了過去。
這時候正好是放學後沒多久的時間。耀祖昨晚就是留宿王老師家,而今天依然不肯跟爸爸回家,還跑去了王老師家玩。張大川唯有苦笑,在校門口分手的時候,看着直往王老師身後躲的自己的兒子,免不得向王老師夫婦說了一堆感謝和麻煩的話。但王老師夫婦卻像有急事似的,帶着耀祖匆匆忙忙就走了。
昨天累得一晚上沒睡,張大川的精神有點不濟,還是強撐着下廚做了幾個耀祖喜歡吃的好菜,剛剛做好了後,他就準備再去王老師家看能不能把耀祖哄回家。今天,他已經請了一個星期假,打算明天一早就把耀祖送回爹孃那兒,星期一再讓大哥送回小柳村,由王老師兩口子幫忙照顧耀祖上學。他自己明天就直接上A城找小林。他是打定了主意,這回就在A城林宅外寸步不離地守着,無論如何也會找到小林的——這一共才三天的功夫呀,他不要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就從幸福的雲端跌入痛苦的泥淖!就算、就算最後小林仍然不肯再要他,也得先把話說清楚呀!
張大川換下下廚的衣服,準備出門去接兒子,就聽外面很大的喧譁聲。他心裡就有些不祥的預感,沒開門,湊到窗戶口往外一看,果然,許多村民還穿着礦上的工作服就罵罵咧咧地圍住了他家的小院。
仍然是愛國帶頭。
如果說在自然經濟的條件下人們很容易爲某些信仰、某些社會的不公而激起羣怒的話,在商品經濟的今天,愛國他們也不爲別的,只爲這次的事影響到了他們的切身利益。礦上的小道消息,是小林老闆已經回去正式接管林氏企業,他是不可能再回西部了,這些個原屬林氏企業的礦廠等就會關停或轉讓。他們工人就快沒飯吃了。
愛國在礦上做了整整八年了,老婆也在礦上的食堂裡做菜,兩個兒子都在縣裡的高中唸書正是要用大錢的時候,偏偏在這個時候礦廠居然要關停,他們一家子怎麼活?要不然,當年他這個當爹的也不會爲保住這個飯碗,當着全村人的面向那對姦夫囧婦嗑頭認錯了!
村裡跟愛國家同樣情況的還有很多,於是,自然是響應者衆多。雖然那晚林可鍾回家時的爭吵村裡很多人都聽到了,但畢竟張大川跟了林可鍾多年,不可能說斷就斷。他們只是基層工人,眼下找不到林可鍾也找不到林氏西北分公司的高層,那麼能找到張大川也是好的。
人多嘴雜,張大川只在窗戶邊聽了一會兒,就明白怎麼回事了。愛國等人正在商量怎麼找他向林可鍾說情呢!明白歸明白,他也確實準備上A城找林可鍾,但這次林可鍾之所以負氣而走,根子還是在投資村上這些事上,他怎麼可能千里迢迢再去找林可鍾說這些事!
多年前以德報怨、爲全村子的人犧牲過那麼一次就夠了,他再憨厚,也不可能說不顧自己的愛人,頻頻只爲全村人打算呀!
張大川打開了門,迎着村人驚愕的視線,直走到了院子的中間。他一臉鎮定,卻是斬釘截鐵地說:“鄉親們,愛國,大家聽俺說,能幫的俺一定幫,但俺只是一個學校的老師,礦上的事俺不管,俺也管不着!你們就不要再爲難俺了!”
“大川!”愛國就急了,還當他是有意爲難,“我知道你還記恨我,但你記恨我不要緊,待會兒我讓你打、我讓你罵!但現在鄉親們雖說還種些菜,但娃兒上學、建房娶媳婦什麼的開銷主要還是從礦上來。你跟了小林老闆那麼多年,小林老闆對你的好,大傢伙也看在眼裡,只要你去說情,小林老闆必然是聽的!你……”
“愛國!”張大川倒也不記恨愛國,說起來就算愛國過去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林可鍾也已經替他找回來了。張大川只是儘量誠懇地說:“可是小林他是生意人。這做生意的事,俺是不懂,但也知道最要緊的就在自願,俺們不能強買強賣吧!俺們不能硬讓小林扶貧吧!當然,扶貧也是要扶貧的,但那是國家的事,不是林氏區區一個企業的責任!而且礦廠也開了這幾年了,如果真要關門,那想必是真地做不下去了,你說俺總不能讓小林貼錢做吧!”
“你——”愛國做夢都想不到、從來寡言憨厚的張大川竟然會當面說出這樣一番誅心的話來。他想反駁,卻發現這話其實在理。礦上並不欠他們什麼,林可鍾也不欠他們什麼,就算是投資也不能強讓人投資呀!
但愛國雖然是通一點情理,但這兒的村民卻大多沒念過幾天書,而且說實話,在涉及到生計問題時就算是那等通情達理的人這時也變得不管不顧起來。村民只知道張大川這個在村裡住了十多年的老師,竟然完全不念舊情、不顧鄉里鄉親的情份,一口回絕了他們的要求!
一時間有人咒罵的,有人威脅的,有人哭求的……人羣全都涌上來,局面失控了。帶頭的愛國眼看事情鬧大了,自顧自趕緊溜了。
等到王老師兩口子、愛國喊了村委會的人不情不願地趕來時,人羣早就散去了。張大川的臉也破了,衣服被扯成一條一條的,血流滿面地倒在地上。
村委會的人這才慌了,在王老師兩口子的催促下,愛國背起張大川就往村衛生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