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檔時間:12/92008更新時間:12/092008——
轟隆一聲,天邊響起了今夏的第一聲雷。
在地裡忙碌農活的小柳村村民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趕緊相互叫喊著,起身往村裡跑。
張大川搬了張板凳,呆呆坐在門前,看大雨傾盆而下。從昨天起他就是這個樣子,不睡也不吃,只是坐著發楞。
白麗在屋裡忙出忙進。天氣熱,桌上的菜都重新做過三遍了,地板拖過四遍,只盼能引起張大川的注意。白麗怕張大川悶出病來。
對面較遠的幾處村民家的小院裡,王老師兩口子、愛國家幾兄弟以及其他一些村民都在悄悄地探頭,看著張大川。村子就這麼大,昨天小林老闆回來的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也知道小林老闆是準備離開張大川了。這本來是全村人熱盼的好事,可一旦變成了現實,他們才發現並不好受。
畢竟是鄉里鄉親,以前他們那樣對待張大川,可那個過分憨實與清貧的民辦教師卻仍然傻傻地維護著他們,真心實意地拿他們當鄉親看。
而當各種被狹隘的舊觀念所矇蔽的憤怒、鄙夷、猜忌……都散去後,只要有一點理智的人細想想,就會明白小柳村有現在的好日子,離不開這個平凡民教的隱忍與犧牲。然而最後的苦果,卻得讓他自己一個人品嚐。說到底,這是小柳村對他欠下的一筆永遠也還不清的債呀!
當白麗昨晚偷偷溜出來,讓村民幫忙派個人去張家莊找來張大川的母親與兄嫂幫忙勸一勸時,在一開始的猶豫過後,好幾個村民都答應要去。最後,是愛國最小的一個堂弟去了。愛國這個小堂弟是在外面讀過書回來的,現在也在小柳村學校教書,能說會道,派他去大家也放心。
張大川的母親兄嫂還沒來,雨勢就漸漸大起來。雨水激在泥地上,就騰起一股煙塵。瀑布般的水流倒掛在一棟棟新起的小樓屋檐下,然後匯成小河,穿過村中新做的水泥路,滋潤著乾涸的西部大地。空氣裡,氤氳著濃重的土腥味。
而聚集在較遠的地方,關切地探頭探腦地村民們的數量也多起來。原本小聲議論的聲音,慢慢高起來。
昨天,林可鍾和歐叔並沒有走,而是出了一筆住宿費、然後借居在某戶村民家裡。村民們自然也知道。村民們現在聲討的重點就是那個含小便宜的村民。
愛國在本地村民中頗有威望,乾脆直接就罵他良心叫狗吃了。沒大川老師,你家能有那麼好的小洋樓租給那個大城市裡來的小林老闆;沒大川老師,你娃能好好地坐在新教室裡上課?雖說這些錢是那個小林老闆出的,可是說白了,沒有大川老師,你求他他都不會來咱們這小破村子一住四五年;而且後來他過河拆橋,還是大川老師,才使咱們這十里八鄉的父老鄉親們又吃上一口飽飯……
不等愛國說完,那個可憐的家夥就被幾個小夥子給收拾了一頓老拳。
鄉下人有鄉下人的淳樸,城裡很少有人會爲別人的事情出頭。而小柳村的村民們羣情激憤,不知是誰罵“走,揍死那個陳世美去”,人們就冒雨往林可鍾租住的地方衝去。
他們在雨中舉著拳頭,用很整齊的聲音罵“陳世美”、“陳世美”……
保鏢出身的李二祥看這情形不對,趕緊把小洋樓的大門給鎖上了,並且指揮著其餘幾個保鏢架著林可鍾趕緊上二樓,歐叔緊隨其後。
“開門”、“開門”……果然,他們上樓沒一會兒,一樓就傳來砸門砸窗戶的聲音。但不愧是某倒楣村民花大價錢蓋下的嶄新的小洋樓,門板質量就是好。村民們竟一時沒砸開。
李二祥還不放心,又讓保鏢趕緊下去,把屋裡的傢俱都推過去擋在門口窗口,務求穩妥。然後,李二祥又看看失魂落魄的少爺,再看看歐叔,說:“總經理,您看這怎麼辦呀?”從昨天晚上起,少爺就這樣子失魂落魄的,眼下是指望不上他了。
歐叔是第一次來小柳村,一來就遇上這樣的暴民,有些害怕,但也不無欣慰地苦笑:“還能怎麼辦?給人倒歉吧!”
“您是說給錢!”李二祥問。
“放屁!”歐叔怒了,“我看你是跟著少爺久了,跟他一樣毛病了吧!你以爲,底下的都是鄉下人,他們就窮得要受你的救濟了?我們誰不是從窮人過來的?我是說,讓少爺倒歉!”
李二祥這才明白過來,他也不生氣,只是爲難地說:“可少爺現在這樣。”
歐叔重重嘆了一口氣,說:“唉──怪我,昨天就應該離開的。現在這樣,我們一起上天台去,在那兒我說,你按著少爺的背然後給他們鞠躬。”
“這……這合適嗎?!”作爲長久跟隨少爺的心腹,李二祥自然知道少爺有多麼的心高氣傲,就算他現在受了打擊,心裡還是跟明鏡似的。旁邊的人說什麼、做什麼,少爺看在心裡,萬一受不了,在天台上大鬧起來,那可怎麼辦?回憶多年前,他就親身領教過小柳村村民的剽悍,如果這一次這麼多人,還是像上一次那樣讓少爺重傷吐血,那就是他的失職了!
歐叔輕聲說:“合適!”聲音雖輕,可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李二祥讓保鏢去屋裡找些傘來撐著,一行人就上了天台。
雨很大,傘也不夠。保鏢們最後是拿一塊透明的塑料布四角撐開,把少爺、歐叔、李二祥三人罩在其中。保鏢們只能淋著。
從樓下看到他們,村民們紛紛喝罵起來。
“殺千刀的陳世美!”
“兔崽子過河拆橋,什麼玩意兒呀?!”
“欺負俺們農村人,你將來不得好死!”
……
饒是歐叔見慣大場面,這時也被罵得頭擡不起來。他忽然覺得讓可鍾親自面對這一切可謂殘忍。孩子再壞,作爲家長的,仍然得護短。和良心無關,這只是做家長的本份。
他低聲對李二祥說,“算了,我來吧!”然後大踏步走到天台大門一側的扶手旁,挺胸吸氣,高聲衝下面說:“鄉親們,這事是我們的不是!但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所以我代表可鍾。鄭重向你們倒歉、向大川老師倒歉。對不起!”
大雨嘩嘩地下,身材修長的歐叔站在大雨下,鄭重地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林可鍾站在塑料佈下看著,一臉的凝滯,只有偶爾閃過的痛苦眼神才說明著他內心的掙扎。
“歐叔,謝謝你!”不知何時,張大川也出現在小樓下。跟歐叔一樣,他也沒有撐傘,任憑冰涼的雨絲沖刷著他的臉和身體。溼透的衣服緊緊地勾勒出厚實的身體曲線,雖然不及歐叔的修長,可是勝在堅定,正如他腳下的這片西部大地一樣堅定。“可是真地不用了。你說的對,感情的事無法勉強,你們走吧!”
“張大川!”愛國急了。
“大川老師!”王老師夫婦也急了。
“不能這麼便宜了他們呀!”村民們更急了。
張大川轉過身,面對身後的村民,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的黑紅臉膛上掛著一如既往的憨厚質樸的笑,然而嗓音裡,卻透著西部人特有的一去不回的執拗:“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勉強的,讓他們走吧。算俺求你們了。”
白麗撐著傘站在人羣的最後,聽見張大川這麼說,再也無法忍受心痛的感覺,把傘往旁邊一扔,迎著大雨高喊:“沒聽到嗎?我乾哥叫你們讓開,管那麼多閒事幹嗎?你們還嫌他過得很舒坦嗎!”
人羣默默地讓開了路。然後,歐叔、李二祥也架著林可鍾下樓來了,身後是渾身溼透、僅給他們打著傘的保鏢們。這一行人默默地穿過張大川身邊,穿過小柳村村民組成的人牆,最後穿過白麗身邊,眼看就要離開他們的視線。
“那時候,你愛過我嗎?”張大川忽然站在人羣的後面大叫。沒有羞澀、沒有愧悔、沒有遲疑。這個認死理的漢子,到了這個時候,仍然想證明一下,這十年的生活並不是一場春夢,夢醒了無痕。
林可鍾的背影似乎頓了一下,然而,他終於沒有回頭,沒有答話。他帶著他的手下,一起消失在了小柳村的土地上、消失在偏遠的西部……
或許,那個傲慢自私的富家少爺,從來都只是適合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南方。西部的貧瘠與粗獷、熱烈與奔放,從來都不適合他吧!事後,張大川不無悲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