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檔時間:10/22008更新時間:10/022008——
那一晚,張大川就在白校長家睡了,準備明天一早就回張家莊。
失去聯繫多年,張大川這時候才知道,當年白麗懷著的是個大胖小子,生下來後就按約定送了老張家當孫子,取名張耀祖,現在也四歲了,一直是由他嫂子養著。白麗卻是嫁了,嫁給鄰縣一個老光棍。老光棍比白麗大很多歲,但很本份,也知道疼人,小兩口日子過得不錯,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女兒。
白校長家的大屋子裡現在只剩了白校長一個老人還住著,未免冷清,本來張大川是很想向白校長倒歉的,但白校長一句“一家人就別說那見外話了!”就把他所有的委屈都堵在了心上。他是男人,在林可鍾面前哭只是因爲太傷心,而且既然哭過一次,自然就不能接著哭了。張大川就睡在以前白麗的牀上,瞪著眼,幾乎看了一夜的蚊帳頂,快天亮的時候才朦朧睡去。因爲睡得晚,這一覺就睡得沈,外面打雷也是聽不到的。
早晨八九點鍾的時候,張大川終於被外面客廳裡嗡嗡的嘈雜吵醒了,心就是極劇烈地震顫起來,別是鄉親們大清早找他算帳吧?!但他不願意讓乾爹還去替他擋災,動作迅速地起牀穿衣,又胡亂梳好頭髮,就拉開門栓出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大廳裡看到的情形卻是白校長正在送老支書和一衆的鄉親們出去,而且等他們一出去,白校長回來就把院子門給重重關上了,又走幾步,把客廳的大門也給重重關了。這樣內外兩道門,就把村民完全擋在了外面。
白校長又繞到廚房,回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大碗麪片湯,放到桌子上說:“吃吧!”
張大川看這情形不對,但一來確實餓了,二來也抱著億萬分之一的僥倖,希望鄉親們大人大量忘了這場風波!他就坐在桌子旁,唏裡嘩啦、風捲殘雲般給吃完了,又把空碗拿到廚房,連鍋一起洗好,這纔回到客廳重新坐好。
白校長這幾年是徹底地老了,除了罕見的幾縷黑,整個頭髮已經全白,像那年的雪。白校長手裡正拿著一根黑乎乎的巴山葉子菸,悶頭抽著,偶爾一擡頭看見張大川,神色就流露出某種深重的悲傷。
蟬,開始在涼爽的夏日晨風裡開始歌唱,它們唱“知了”、“知了”……卻不知這人間的事,小小爬蟲又豈能知曉幾何!
看這情形,張大川就知道自己的心存僥倖完全行不通,就甕聲甕氣地問:“乾爹,有啥事您就說吧!反正現在都這樣了,還有啥事是俺扛不住的?您儘管說!”
白校長擡起頭,蒼老的眼又看了看張大川、自己的乾兒子,終是痛苦地說:“兒呀,你說你一個好好的孩子,咋就惹上姓林的瘋子呢?要不然,等我退休了,你來接我的班,多好呀!”
張大川卻是苦澀地一笑:“乾爹,是俺對不起您,俺給您添麻煩了。不過昨晚俺都跟小林老師說清楚了,跟他是徹底地斷了,然後俺就帶著您和俺爹他們一家人,都上西部草原去!俺這五年就是在那兒當民教的,雖說那地方也許比俺們這兒還窮,但那兒夥食好、水也是甜的,頓頓都能吃上肉,可香了!你看俺回來都長胖了,要是您老去了那兒,保證也是喜歡得都不想回來了……”
“咳”、“咳”、“咳”……白校長又抽了一口煙,卻是劇烈的咳嗽起來。張大川趕緊倒了杯水端過去,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乾爹,您小心點,別嗆著!來,先喝口水。”
喝完水,白校長這口氣才順過來,把葉子菸就掐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留待下次再抽:“呵呵,真是老了呀!抽根菸居然也嗆著了!”
張大川不會說什麼安慰老人的好話,聞言只是嘿嘿地笑,一股子憨厚勁就把剛纔笑裡的苦味給沖淡了。
白校長看著他,於是又嘆了口氣,到底決定實話實說了:“其實還沒天亮,老支書和村裡一些其他的人就來了,他們說,昨晚有人看到……看到你先從那幢樓裡出來,接著半夜的時候,小林老闆的保鏢也開車接走了小林老闆,走的是進城的方向,所以、所以……”
“白校長,你不要說了!俺跟你說實話吧,俺這一輩子已經算是毀了,鄉親們昨晚上受的委屈,你只管讓鄉親們找俺林可鍾來還!這是俺欠鄉親們的,俺還……”
“不──”白校長忽然站起來,那神情激動得幾乎不像一個花甲老人,“這回變了,不是你欠他們,這回是他們要對不起你呀!兒呀,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嗎?他們說,反正你都這樣了,就乾脆跟了姓林的,只要別激怒姓林的撤資,等以後姓林的膩了你,他們就給你發大紅花、發獎狀,還負責給你養老送終!哈哈,這還真叫滑天下之大稽,獎狀要真發了,他們打算怎麼寫,寫‘小柳村造林英雄’嗎?你可是咱小柳村的爺們,他們這樣做,比古時候那些昏君送公主和親還不如呀,好歹昏君送的還是公主,我們送的卻是一個大男人,這、這要讓後人記下一筆,我們就是死,也沒臉見祖宗呀……”
“不要說了,乾爹!”張大川忽然背過身去,面朝大門,高聲打斷了白校長的癲狂,心裡卻是一片稠黏的哀涼,扯不斷,掙不開,一如當年下著大雪的那天,“俺去!鄉親們說得對,俺反正都這樣了,就算再回去也沒什麼損失!而且,俺開頭還打算帶您、帶俺爹一家人都上西部草原去,現在倒是不用了,一切都回到原點,對您、對俺爹他們都是好事麼!還有俺兒子、張耀祖過兩年也可以來小柳村上學呀……”
“你……”白校長氣得跳起來,就感覺腦門上突突地跳,眼前一片血紅,倒下去失去知覺前,他似乎模糊地聽到張大川撕心裂肺的叫:“乾爹!”心裡就隱約地想:這孩子,怎麼就這麼苦命呢?!接跟著,操勞一生的白校長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