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快放學的時候,鄉教委的鄭會計費力地騎著自行車來到小柳村學校。一進辦公室就說:“你們這路比紅軍長征還難走,要不是爲了替你們發工資,八擡大轎擡我也不來!”邊說邊坐在一張椅子裡,順手拿起書本扇涼。李老師忙起身遞過毛巾要鄭會計擦把汗,又給他倒了杯水:“鄭會計,這麼遠的路鄉上怎麼不給你配輛摩托車?”鄭會計哼一聲說:“配摩托車?修自行車的錢都沒處報呢!對了,你們這兒那個新來的支教的大學生呢?先說好了,這支教的事鄉上可是不負責發工資的!”
“你說林可鍾……”提起支教的大學生,李老師就是一肚子火,雖然學校裡幾乎所有人都喜歡這個新來的支教大學生,但李老師就覺著這個年青人太自以爲是,沒有一點起碼的禮貌,來的第一天上午見他遲到誤了學校的早自習,就嘻皮笑臉、不鹹不淡地來了句:“你就是李老師!你不是住校嗎,怎麼,出去玩了?好玩嗎!”
正想說些什麼,就聽外面有腳步聲,那種極柔軟的皮鞋鞋底擊在走廊上用泥巴夯實了的地上的聲音,是極特殊的,全小柳村也就只有一個人穿這種高檔鞋。李老師頓時噤了聲,就見林可鍾一身簡單的咖啡色西褲加黑色夾克衫的打扮,閃身就進了辦公室,看屋內有人也不打招呼,徑直就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拖開椅子坐了下去,開始批改作業。
見他如此沒禮貌,李老師很憤怒,但鄭會計昏黃的老眼裡倒閃現出幾絲驚?。鄭會計在鄉上幹了半輩子會計,還從沒見過像這麼白皙俊俏的年青人,而這樣的年青人主動來這鄉角旮旯裡,如果不是真的思想進步,就是來鍍個金謀求政治出身的,加上他來支教的消息極突然,比縣上發出文件的時間還提前一天,他的人就已經到了小柳村──單單這樣的高效率,在拖沓的政府機關裡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了!鄭會計想,如果單單鍍金的話也不是非這小柳村不可,鄉上縣上學校的條件都比小柳村好十倍,也許……
鄭會計就起了身,笑眯眯地踱到林可鍾的辦公桌前:“這位是小林老師吧!鄉上這幾天都在議論說小林老師是難得的新社會四有青年,響應國家號召來我們這窮鄉僻壤支教,真是九十年代的活雷鋒,我們國家的年青人都真該向你學習呀……”
“你哪位?”林可鍾這兩天已經聽了太多的稱讚,不過那些來自白校長和普通村民的稱讚是發自肺腑的,而這個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兒的話卻一聽就透著假,想他林大公子在城裡身邊多的就是馬屁精,對這種還停留於喊政治口號水平的馬屁自然一聽就聽出來了!
這倒不是說他真地就討厭被人拍馬屁,只是,從他來這的第一晚上過張大川後,張大川就病倒了,幸虧上次張大川自己就編排過一個“內傷”的藉口,這回不待林可鍾開口,白校長等人就順理成章以爲是內傷復發了,雖然都焦心憂慮,倒是無人思及其餘,也照例把原本屬於張大川上的課分攤給其餘的老師,反正這時候正是農閒,其餘的老師倒沒異議──除了林可鍾。
林可鍾懶散慣了,一開始只想著給羣鄉下小孩上課想必很新鮮很有意思,但上了第一天,他就覺得忒累也忒瑣碎,一羣從未進過城的小屁孩一聽新老師是城裡的大學生,那叫一個好奇,整天嘰嘰喳喳圍著他問東問西、問了天上問地下,差點沒把林大公子問瘋!
若不是二叔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堅決,發了死命令要他繼續待在西部接受鍛鍊,恐怕第一天上課,第一天“林老師”就撂挑子走人!還要再帶張大川的課,林可鍾就覺得更煩了,連帶著看病中的張大川也礙眼,全然忘了,這病也是他引發的。
就在他來這的第二天,二叔派來陪他同來的小嘍羅們就按照事先的約定,用汽車送來了簡單的行李、幾箱純淨水及其他方便麪、零食、雜誌若干,順便還有縣上關於林可鍾來小柳村援教的證明文件。林可鍾也絕沒有分給病中的張大川哪怕一點好吃的,倒是爲在新環境裡求個方便,把純淨水送了白校長一箱,其他同事也都有禮物,但,獨獨就不給張大川的。
張大川他爹在兒子病後,想當然就連夜趕著驢車來看了,順便也把林可鍾上張家莊的經過說了一遍。白校長他們的想法跟張父是一樣的,也都大爲感慨了一番,想既然張大川是小林老師的恩人,小林老師來這兒也是爲著報恩,就算不給張大川禮物,想必是私下裡有更好的禮物送上吧!倒是沒人說什麼。再加之學校沒有多餘的宿舍,而李老師的宿舍有時候晚上會接待遠來看他的妻子,不是很方便合住,就讓張大川和小林老師合住了一間,正好也可以讓小林老師順便照顧一下恩人。
這可就苦了張大川了。除了第一個星期,因爲白校長和村民他們盛情難卻,林可鍾每天的中飯和晚飯都基本上吃的百家席之外,到第二個星期,吃怕了那些飽含鹼性的粗糙食物的林可鍾說什麼可不去了,他要自己做著吃。具體點說,就是張大川做,他吃!張大川本來還在生著病,卻受林可鍾威脅,每天大清早就得去村民中換些新鮮蔬菜,再拿出林可鍾帶來的純淨水及各種高級調料、肉腸火腿什麼的,絞盡腦汗,變著花樣的做些菜來滿足林大公子挑剔的胃口。一天早中晚三頓的忙下來,比上課都累,更可氣的是,偶爾被學校的學生及其他老師撞見,他還得違心地說他好得差不多了,做這點小事不礙的。
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是能吃能睡的時候,饞好吃的很正常,但是,張大川還記得上次林可鍾拿巧克力寒磣人的事,所以現在就算林可鍾把那些好東西全送給他,他也下定決心是不吃的,更何況每次做完飯,林可鍾也絕沒有表現出邀他一起的意思。張大川就簡單下些面片,就著鹹菜一起填飽肚子,同時,他也努力讓他自己不去注意林可鍾桌上噴香的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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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水袖PS:有些地方並不是完全的虛構,偶覺得民辦教師們在那樣的環境下堅持教學,總是一件可敬的事!
而他們的教學,也給貧困地區的孩子們帶去了僅有的一些脫離貧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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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會計聽到林可鍾有些衝的話,就知道自己想簡單對這麼一個未來可能的“政治新貴”示好的想法,實在是太簡單了些。但他這麼說也只是出於轉念間的僥倖,畢竟,那所謂的“政治新貴”也實在太遙遠,他還是做好眼前的事要緊吧!這時候放學了,白校長從廁所那邊過來了,而何老師、王老師是兩口子,他們等班上的娃娃都同了教室,就回到了辦公室。
領工資的時候,何老師看上去心情很好,他是這裡唯一的公辦教師,工資比民辦教師高出許多,白校長、李老師、王老師和張大川都是民辦教師,只是工齡或長或短,工資塊兒八毛地分出個上下來,還剩一個林可鍾就完全是在義務勞動了。
輪到張大川的時候,張大川拖著病體,從宿舍那邊過來,他的工資應該是最少的,比白校長他們還少十塊錢。
李老師把薄薄的工資從牛皮紙信封倒出來,又數了一遍,就問鄭會計:“不說澳門迴歸要升工資麼,咋還沒動靜呀?”
鄭會計也沒啥好氣地說:“升工資也得財政有錢哇,沒錢升了也白升,況且升也是公辦教師升,沒你們民辦教師的份。”
李老師聽了,狠狠把信封撂在桌子上,不無沮喪地說:“現在這號事,真他媽說不成!”
林可鍾冷眼旁觀著這幕人間喜劇,不禁就看了看手裡拿著更菲薄的工資袋的張大川,看張大川黑紅的臉上倒是一片散淡,彷彿李老師說的不管他什麼事,又或者早拿定了什麼主意,所以對於外物的干擾並不放在心上。林可鍾就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故意問:“我倒是聽說民辦教師要解聘呀,你們聽說過沒有?”
白校長、李老師他們也聽說過這事,甚至專門託人打聽過了。這時候白校長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不僅瘦得厲害,嘴脣也因爲疼痛染上了淡淡的紫,但看到李老師、王老師臉上的沮喪,雖然王老師有她丈夫何老師在無聲地給予著安慰,但這麼打擊士氣的事身爲校長的不能不管,咳了兩聲就說:“這事情是有的,但鄉里有鄉里的情況,像小柳村這樣偏遠的地方,民辦教師還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解聘,咱西北畢竟窮地方多,公辦教師沒有那麼多!老李、大川你們就放心吧,只要有我老白一天當校長,一天就少不了你們那份工資!”
李老師還是不說話,張大川卻不忍白校長拖著一身病還爲他們擔心,所以就笑了,說:“白校長,您放心吧,俺讀的就是師專,偶想在教育上幹下去,哪怕就是一輩子當民辦教師俺也不離開教育,而且就算真有那麼一天小柳村學校全用公辦教師了,俺就去更遠一點的地方去當老師。電視裡常說,咱國家好多地方沒有學校哩,教學總歸是條正道!俺爹早說的!”
雖然張大川的臉色仍舊透著青白,但他那樂觀的精神、厚實的嗓音卻十分奇妙地感染了在場大部份的人,畢竟,小柳村學校的老師們雖然也算知識份子,但同時更是地道的農民子弟。在中國自古以來的大部分農民的思想裡,踏實就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法寶,一個人只要安心地去做好一件事,一輩子纔不會白活。比如一個莊稼人,你就得種好地,讓土地年年豐產,然後像莊稼抽穗一樣過好日子,心裡永遠不會有虧就行了。
於是,短暫的沮喪過後,老師們,包括鄭會計一起面面相視,由衷地微笑著,那種在一瞬明顯心意相通、血濃
於水的表情,讓這裡唯一的外人林可鍾感覺到了被排斥於外的不痛快,更多的卻是不解的困惑。
城市長大的林可鍾不知道,這麼微薄的薪水、這麼艱苦的條件,甚至還要加上隨時可能被辭退,這些民辦教師們怎麼還能這麼樂觀地堅持下去呢?但,他可以不懂,卻不能不屑於這種可貴的堅持,於是,這大半個月以來,他看著張大川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某種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