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濤拍打着沙灘。
猛地醒了過來,楚夕嫣正倒在江岸邊。
楚夕嫣所躺的地方離被波浪打溼的沙地只有一點點距離,拍上來的浪很大。楚夕嫣知道是因爲水花濺上自己的臉,她才醒過來的。
楚夕嫣把臉擡起來。一個特別大的浪涌過來,順着沙灘往上蔓延,打溼了倒地的楚夕嫣的腳尖。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冷,因此她就這樣一直躺着,任腳尖讓水波沖洗。
她聞到很濃的江潮味。楚夕嫣茫茫然地想着,潮水的味道和血的味道好像。她有個想法,因爲人的身體裡流着江水,所以側耳傾聽時纔會聽到體內潮騷的聲音。
又是一個大浪打上來,這次水涌到楚夕嫣的膝蓋附近了。被潮水夾帶上來的沙子輕刮過膝蓋,散發出濃濃的江水味。
楚夕嫣出神地望着腳邊,發現退下去的潮水中混着紅紅的顏色。她把視線轉向江中央,那裡是一望無際的灰色江水和灰色天空,到處都沒有紅顏色。
又打上來一個浪,水退下去時還是紅的。當她想找顏色從何而來時,楚夕嫣瞪大了眼睛。
“……啊!”
紅色來自於她自己的腳。從被波浪衝刷的腳尖、小腿上,有紅紅的顏色溶入水中。
她趕緊用雙手將身體撐起來,仔細一看,發現手腳都紅通通的一片,連制服都變成黑紅色。
楚夕嫣發出小小聲的哀嚎。
──是血。
她的全身都被別人濺上來的血給染紅了,兩手看起來簡直紅得發黑,輕輕握一握手,結果是黏得要命。再隨便一摸,臉和頭髮也都一樣淋滿了黏黏的東西。
像是在配合楚夕嫣的哀嚎一樣,又有一個特別洶涌的大浪打上來。
這次波浪衝洗到了已經坐起身的楚夕嫣,拍上來的水是濁濁的灰色,卷下去的水則溶進了紅色。
楚夕嫣掬起水來清洗雙手,從指間滴下去的水帶着血一般的色澤。
浪花每次一打上來,她就趕快捧起水來洗手,但再怎麼洗再怎麼洗,雙手都無法回到原來的白皙。不知不覺間水已經淹到楚夕嫣的腰了,腰部附近滲出的紅色,將周圍的水面染得通紅,而且那抹紅還漸漸在擴散。在一片灰濛濛的風景中,紅色更加鮮明。
楚夕嫣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產生了變化,她將血紅的手舉到眼前。
指甲長長了。
又尖又利的指甲,竟然長得像第一節手指那麼長。
“……怎麼會這樣?”
等她更注意去看,察覺到更多變化。她的手背上出現數不清的龜裂。
“這是什麼……?”
小小的紅色碎片啪地掉了下來,被風一吹飛向了大江。
小碎片剝落之後,出現在底下的是一撮紅色的毛,才小小的一塊就長滿濃密的短毛。
“不會吧……”
她輕輕地把手搓一搓。碎片劈哩啪啦地掉下來後,竟然出現了紅色的毛皮。只要她動一動,從腳上甚至臉上都有碎片剝落,而且到處都長有紅毛。
被大浪一衝,制服就像爛了一樣片片碎去,從衣服下面出現的一樣還是紅毛。潮水洗刷着這些毛,將紅色化在水中,把她身邊染成一望無際的血紅。
如兇器一般的爪子,一身紅毛。她開始變得像野獸一樣。
“──我不信!”
她的叫聲破碎。
──太可笑了,竟然發生這種事。
制服剝落後暴露出來的手臂扭曲成怪異的形狀,看起來像貓狗的前腳。
──是濺到身上的血。
──都是它們濺到我身上的血害的。
怪物濺到她身上的血,正在改變她的身體。
我會變成怪物。
──我不要。
“我不要──!”
但她聽不見自己狂喊的話語。
楚夕嫣耳中聽到的,只有波浪的聲音,以及一頭野獸的咆哮。
──楚夕嫣睜開眼時,是在微明的夜色中。
一呼吸就全身都痛,尤其胸口更是痛得厲害。
馬上將雙手舉到面前,楚夕嫣這才輕輕地喘口氣。手上看不到爪子,也看不到紅毛。
“……”
她無聲地鬆了一口氣。試圖想起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她趕緊想撐起身子,但是身體變得硬梆梆地根本不能動。
慢慢地呼吸了好幾口,然後她才慢慢爬起來。隨着反覆地深呼吸,痛楚緩緩離開了。從楚夕嫣撐起的上半身灑落了一枝枝的松樹枝。
──是鬆。
確實是松葉沒錯。舉目四望都是松林,一擡頭還看見樹枝折斷後的白色斷面。她猜自己多半是從那裡掉下來的。
右手現在仍緊緊握着劍柄,沒想到竟然沒有放開,接着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竟然也沒有受傷。當然是有數不清的小擦痕,但是找不到稱得上傷勢的地方。而且,身體也沒有任何變化。
楚夕嫣慢慢地在背上摸了摸,將還好好插在裙子腰帶、並沒有丟掉的劍鞘抽出來,然後將劍收進去。
溪水輕輕地流動,飄着黎明前的空氣,浪濤聲在盪漾。
“我是作了個夢啊……”
被濺血的噁心觸感,被迫和怪物打鬥的經驗,還有浪的聲音。
“……好可怕。”
楚夕嫣喃喃地說着,看看旁邊。
周圍是江邊常見的松樹林。離江很近。天快亮了。還有自己沒死也沒受什麼讓人動彈不得的重傷。──這些是楚夕嫣得到的所有資訊。
樹林裡沒什麼特別不對勁之處,看來敵人並不在附近,相對地──同伴也不在附近。
從映在江面的月影中鑽出來時,月亮還高高掛着,現在卻將破曉。自己一個人竟然被拋下了這麼長時間,看來一定是和炫影他們失散了。
──迷路的時候不可以亂跑。
楚夕嫣低聲自言自語。
炫影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吧?因爲都那麼信誓旦旦地說過要保護我。要是我輕舉妄動的話,搞不好反而會彼此錯過。
想到這裡她將身體靠上附近的樹幹,然後把系在劍鞘上的珠子握在手心試試看。結果全身的痛楚就這樣緩緩地被抽離了。
真是奇妙,她心裡想。
仔細檢視那顆珠子,看起來不過是顆石頭。他有着玻璃光澤似地、濃稠的藍色。如果有藍色翡翠的話,應該就是像這樣。
她心裡一邊想着,一邊再次緊握着珠子,靜靜地坐在那裡閉上眼睛。
閉着眼睛的時候她似乎真的睡了一下,等楚夕嫣再次睜開眼,周遭已經灑滿微亮的光線,呈現出清晨的景緻。
“好慢啊……”
炫影、頓珠、無畏,他們正在做什麼呢?爲什麼把自己丟下這麼久?
楚夕嫣一陣猶豫之後試探地問。
“……功必……先生。”
楚夕嫣認爲它應該還附在自己身上,所以開口叫它,但是沒有得到回答。楚夕嫣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卻到處都感覺不到功必的存在。原本就是隻有揮劍時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如今當然也無法得知它是不是失散了。
“你在嗎?炫影先生他們怎麼樣了?”
她問了許多次,都沒有回答也沒有感覺。
不安在心中升起,說不定炫影他們就算想找楚夕嫣也沒辦法找。她回想起墜落前所聽到的哀嚎,留在敵陣中的無畏不知道是否平安?
她滿心不安地站起來。先讓嘎嘎作響、慘叫的身體放鬆一下,再站着東張西望。周圍是一片松林,就在右手邊可以看見林子的盡頭。先到那邊去應該沒什麼危險吧?
樹林外面是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緊緊依附在退成淡褐色的泥土上。
再過去是斷崖,斷崖那一邊可以看見黑色的江。昨夜看見的江也是黑的,不過那應該是因爲晚上的關係。現在都天亮了顏色還那麼深,可見江的顏色本身就很暗。
楚夕嫣像是受到某種東西牽引,朝着崖邊走過去。斷崖的高度大約相當從一般公寓頂樓向下看,楚夕嫣從那邊呆呆地望着江水好一陣子。
不是因爲高度,而是被腳底下寬闊大江的怪異給嚇到了。
江水是接近墨黑的深藍色。斷崖的線條清晰的延伸到水面下,可見水本身不但沒有顏色,還稱得上是相當清澈。
在遙不可測的大江中盤踞着黑暗,因爲水很透明讓人覺得更加凸顯,像是在俯瞰光也無法到達的深淵。
在大江的最深處,有小小的光在亮着。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過那看起來像沙粒的光有些一點一點地閃着,有些則聚集起來形成一團淡淡光暈。
──就像星星一樣。
頭暈目眩的楚夕嫣跌坐在崖邊。
那正是宇宙的景象。那些曾在照片上看過的星星、星團和星雲,正散佈在自己的腳下。
──這裡是陌生的地方。
她心裡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原本一直避免去面對的東西開始不停地涌出。
這裡不是楚夕嫣所知道的世界。楚夕嫣不認識這片江。也就是說,楚夕嫣被捲進另一個時空了。
──我不要。
“我不相信……”
這裡是哪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裡屬危險抑或安全?今後又該怎麼辦?
我爲什麼會遭遇到這種事?
“……功必……先生。”
楚夕嫣閉上眼叫着。
“功必!求求你,回答我!”
體內只有潮水般的聲音,原本應該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沒有回答。
“你在不在?有誰快來救救我!”
已經過了一晚,媽媽在家想必很擔心吧?爸爸現在一定是大發雷霆。
“……我想回家。”
她喃喃自語着,淚珠滾了下來。
“我好想回家……”
一旦溢出來眼淚就停不住,楚夕嫣抱着膝蓋把頭埋進去,開始放聲大哭。
哭到額頭開始發熱了,楚夕嫣終於才把臉擡起來。哭個過癮後她稍微平靜了一點。
緩緩地睜開眼睛,面前是彷彿宇宙般的無垠大江。
“……真不可思議。”
她有種俯視星空的感覺,一片繁星點點的夜空。水中的星雲慢慢的旋轉着。
“美得不可思議……”
她自覺終於鎮定下來了。
楚夕嫣茫然地注視着水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