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嫣在路上流浪。離開澠池已經幾天了呢?離開家又是幾天了呢?即使想要數也記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裡?該往什麼地方去?這連楚夕嫣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沒有興趣知道。
太陽下山拔劍而立,敵人來了挺身迎戰,天亮了找個地方安歇。就這樣不停地持續着。
她變得要握着明珠、把劍當成柺杖才能站起來。沒有敵人的時候就坐下,時間還夠的話就拖着腳步走,沒有人在的話,她就以不停的**取代言語。
飢餓附着在體內,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曾經餓得受不了而將妖魔的屍體切一塊下來吃吃看,結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難以下嚥。後來她把碰巧遇到的野獸給殺了,一吃之下卻發現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固態的食物了。
已經不知是度過第幾個夜、迎接第幾個黎明,她離開幹道深入山中,結果被樹根絆倒,從長長的斜坡滾下去,她豁出去了乾脆睡在那裡,睡前周圍連看也懶得看一眼。
一覺無夢,醒過來時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四周是片樹木稀少的林間窪地,日頭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不動,只會淪爲妖魔的大餐。一次、兩次的攻擊,功必或許還可以勉強她起來應戰,但是再多的話身體就會不聽使喚了。
楚夕嫣用手抓着地。無論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碼能找個人求救,待在此地則必死無疑。她低頭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着珠子,她還是連把劍當成柺杖撐着站起來都無能爲力了。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突然有個聲音說。楚夕嫣轉頭去看,在天還亮着時聽見這個聲音倒是頭一次。
“繼續這樣下去你才能解脫啊!”
楚夕嫣盯着那彷彿撲了一層**的猴毛,腦中只能訥訥地想着它爲何會在這種時間出現。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會被人家抓起來,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說不定人家心一橫,還把你給宰了。”
說得沒錯,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別人求助才行。但是這個願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覺得不可能有人會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會有人幫她,說不定人家經過她身邊時,會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說不定他們還會對這個骯髒的、流浪漢似的德行皺皺眉頭。
再不然的話,就是遇到強盜。當強盜接近楚夕嫣,發現她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搶的東西,就會把她的劍奪走。或許爲了永絕後患,就將她殺之滅口。
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楚夕嫣心想,此時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這隻猴子是來吞食楚夕嫣的絕望。它就像讀心妖一樣,現身來揭穿楚夕嫣心裡隱藏的不安,打擊她的勇氣。
解開小小的謎團讓她有點高興,楚夕嫣輕輕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氣來翻身。她雙臂用力撐起身體。
“你還是死心比較好。”
“……少羅唆。”
“你想要解脫吧?”
“少羅唆。”
楚夕嫣把劍插進地面,繃緊快要散掉的膝蓋,發出哀嚎的手則緊抓住劍柄支撐着身體。她想站起來,可是卻失去平衡。沒想到身體竟然這麼重,像個天生就該在地上爬行的動物。
“你那麼想要活下去嗎?活下去有什麼好處?”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願望再怎麼強烈,也沒辦法活着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沒有辦法渡過荊江的。你會在這個國家裡被背叛至死。”
“你胡說。”
劍是她唯一的依靠。楚夕嫣手上使勁握住劍柄。沒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東西,只有它在保護楚夕嫣。
──沒錯,楚夕嫣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將劍交給楚夕嫣的炫影,並沒有說他不會再回來。只要能見到炫影,說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證炫影不是敵人。”
──她絕不能這樣想。
“他真的會幫你嗎?”
──也不能這樣想。
與其漫無頭緒地繼續懷疑,不如先拋開炫影是敵是友,和他見上一面纔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炫影,楚夕嫣一定要把爲何帶自己來此有沒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問題一口氣問個清楚。
“回去了又怎樣?你說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團圓戲碼嗎?”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這個國家也會像惡夢般地難以忘懷,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況且,她又能保證自己會恢復原來的相貌嗎?恢復不了的話,她就不能回到”楚夕嫣”原本所在之處。
“真是慘哪!你簡直是個多餘的蠢蛋。”
楚夕嫣耳中聽着越來越遠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來。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爲什麼。即使很愚蠢很悲慘,但是如果現在要放棄,那幹嘛不以前就放棄算了。
楚夕嫣想到了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被血和泥弄得髒兮兮,只要一動,從變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傳來臭味。顧不得外表所保全下來的生命,她不打算輕易放棄。如果說死了就一了百了,那麼一開始在學校頂樓被赤鷩攻擊時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強烈,楚夕嫣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個思思念唸的地方。至於到時候等着她的會是什麼,回去時再想就夠了。爲了回家必須活着,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楚夕嫣倚着劍站起來。她將劍插進斜面,開始爬上覆滿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離又短,但這片斜坡對楚夕嫣來說卻是前所未有的艱難。
她鼓勵着好幾次滑倒、就要喪失鬥志的自己,目標上方前進。終於她脫離苦江,伸出去的手接觸到了大路的邊緣。
她抓着地面爬上了馬路。正當她一邊**一邊將身體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時,她聽見微弱的聲音。
聽到從山路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楚夕嫣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這個世界彷彿和楚夕嫣有深仇大恨。
越來越接近山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嬰兒的哭聲。
蜂擁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擊過楚夕嫣的黑狗大軍。
她揮着沉重的寶劍將絕大部分解決掉時,身上已沾滿鮮血。
楚夕嫣將一隻跳過來的狗給砍飛,接着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邊小腿上有個很深的咬痕,她已經麻痹到不覺得痛,腳踝到腳尖則感覺很遲鈍。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紅的腿,然後環顧山路上剩下的敵人。只剩一隻了。
最後僅存的那一隻,比已經倒下去的那些野獸要大上一號,體力也有明顯的差距,即使已經賞了它兩劍,還是不見它有絲毫勉強的跡象。
看準了那隻野獸伏下身體,楚夕嫣重新握好劍柄。原本拿慣了的寶劍,如今連擡起劍尖都覺得沉重的有些困難。她覺得頭暈眼花,意識一片混亂。
朝着一躍而來的影子,她揮出了寶劍。與其說她是砍,還不如說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功必的力量,她也無法把劍揮來揮去了。
被劍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楚夕嫣瞄準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撲上來的野獸的鼻頭,將劍刺進去。
劍尖劃破了野獸的臉,不過相對地,它那銳利的爪子也撕裂了楚夕嫣的肩頭。一陣猛撞差點把劍弄掉,楚夕嫣好不容易纔穩住,接着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個身影。
用力過猛讓她向前摔倒,不過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寶劍劈裂黑色的毛皮,順勢砍進了土裡。吞噬了劍尖的地面上,濺滿黑色的鮮血。
倒地的楚夕嫣沒有動,同樣倒地的敵人也沒有動。
雙方的距離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擡起臉,謹慎地觀察着對方的狀況。楚夕嫣的劍正插在土中。對手正冒着血泡。
對峙了一會兒,楚夕嫣先動了。
癱軟無力的手設法再握住劍,利用插在地上的劍來支撐體重,爬了起來。
動作慢一拍的對手雖然也爬起來了,卻又立刻橫倒下去。
她想辦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劍,用膝蓋跪行,然後她抓住機會,雙手高舉寶劍。
敵人擡起頭,血沫隨着哀嚎一起噴出,它的腳虛弱地扒着地面,但是已經起不來了。
她任憑雙手所支撐的劍的重量,朝着野獸的頸項落下。當沾滿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劍身被毛皮吞沒之際,伸出利爪的四肢痙攣了。
她彷彿覺得這頭噴出了更多血沫的野獸,此時口中似乎在說些什麼。”
再次鼓起渾身力量將沉重的劍拔出來,砍下去。這次,野獸連痙攣都消失了。
看着劍有一半被嵌在脖子當中,楚夕嫣終於放開了劍柄。她就這樣翻身仰躺,頭上低垂着一朵朵的雲。
她瞪着天空,大聲喘息了好一會兒。側腹部痛得像火燒,每呼吸一口喉嚨就彷彿要裂開一樣,手腳如同被砍斷似地毫無感覺。
她想要握着明珠,卻連指尖都動不了,於是隻好忍着暈船般的昏眩,一面看着飄過天空的雲。有一抹雲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突然間一股噁心涌上來,她趕緊把劍一側,就用這個姿勢吐了。臭不可當的胃液流下臉頰,結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進喉嚨,讓她嚴重地嗆到。她反射性地翻個身,咳嗽了一陣子。
──活下來了。
她竟然活下來了。
她一邊咳嗽,心裡一邊轉着這個念頭,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楚夕嫣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
──是踩在地上的聲音。
“……!”
她想着是不是又有敵人,馬上擡起頭,想要環顧一下四周。結果眼前一黑,臉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來。
不過,她絕不會忘記在那一眨眼之間,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
──金色的東西。
“──炫影!”
她臉着地的大叫。
“炫影!”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來的。
“告訴我爲什麼!”
聽着腳步聲已經走到附近,楚夕嫣擡起臉。
勉勉強強擡起的視線中,首先看到的是顏色鮮豔的衣服,接着則是金髮。
“……爲什麼?”
爲什麼要做這種事?她想這樣問卻沒說出來。
因爲她仰頭所見到的面孔,並不是炫影。
“啊──”
並不是炫影,是個女人。
她低頭瞧着楚夕嫣,楚夕嫣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誰?”
那是個留金髮很好看的女人,比楚夕嫣大了有十倍不止,纖細的肩膀上停着一隻色彩鮮豔的海東青。
她那帶着憂鬱的神態看起來非常美,俯視着楚夕嫣的臉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誰?”
楚夕嫣用嘶啞的聲音問,但那女人卻只是一直看着她並不回答,清澈的眼睛裡悄悄地盈滿淚水。
“怎麼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淚珠沿着面頰滴落下來。
在對此意外狀況無言以對的楚夕嫣面前,女人將臉別開,轉頭去看倒在旁邊的野獸屍體。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視着,緩緩踏出一步,在屍體邊跪下來。
楚夕嫣默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也還沒辦法動。剛纔就嘗試過要爬起來,但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那女人輕輕地伸手去摸野獸。結果指尖一沾上紅紅的東西,她就像碰到什麼很燙的東西一樣把手縮回來。
“你到底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這回是握住插在野獸身上的劍,把它抽起來。女人把抽出來的劍放在地面,然後把野獸的頭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來的嗎?”
女人靜靜地撫摸膝上的毛皮,看起來很昂貴的衣物上沾滿了血漿。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嗎?你和我有仇嗎?”
女人搖搖頭。正當楚夕嫣皺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海東青拍起了翅膀。
“殺。”
“我……辦不到。”
“殺了她。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請原諒我!只有這點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搖頭。
“我命令你,殺了她。”
“不行!”
海東青大力揮動雙翼飛上天空,繞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劍,給我搶過來。”
“這把劍只有她能用,這麼做毫無意義。”
女人的聲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廢了。”
海東青尖聲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着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說我也不能用這把劍。”
“那,用這個,就行了。”
海東青將嘴張得大大的,從嘴裡圓圓的舌頭後面出現一條光線。
楚夕嫣睜大眼睛。海東青開始吐出一根黑色、閃着光澤的棒狀物。它在驚訝萬分的楚夕嫣面前不停地吐着,大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劍鞘、像菜刀劍的刀子。
“用這個。”
“我求求您,放過她吧!”
女人的臉上浮起絕望的神情。海東青再次拍着翅膀。
“砍!”
女人彷彿被這聲音鞭打,不禁掩面。
楚夕嫣掙扎着身子,她一定得爬起來逃命。可是她用盡全部的力氣,也只能用手指抓着泥地。
女人淚溼的臉龐轉過來看着楚夕嫣。
“……住手!”
楚夕嫣的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女人拿住海東青吐出來的刀,用被獸血沾污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誰?”
那隻海東青是什麼?那隻野獸是什麼?你們爲何要這樣做?女人的脣微微顫動着。楚夕嫣確實聽到了輕輕的一句:”請原諒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朝向楚夕嫣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纔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臉色。
注視着這一切的海東青飛起來,停到楚夕嫣手臂上,細細的爪子陷進皮膚裡。不知爲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塊石頭在上面。楚夕嫣想將它趕開,手臂卻完全不能動。
海東青大叫。
“砍!”
女人舉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動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揮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癱軟無力、還有重量加諸其上的手快上許多。”
她不痛,只覺得被撞了一下。
楚夕嫣如今已無從得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了。
在撞擊變成痛楚之前,楚夕嫣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