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裡面的樓梯,老人帶着楚夕嫣上到了四樓。這邊的建築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裡會蓋到三層樓。這間客棧卻是四層樓建築,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楚夕嫣只要舉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鳳姐那樣大塊頭的女人,說不定還得彎着腰。
她被帶進去的房間很小。兩張榻榻米的面積,只見地上鋪着木板,天花板上吊着一個架子,裡面放了好幾條薄棉被。因爲沒有牀,所以大概是把被子鋪在地板上睡覺吧。
房間後面因爲有架子在,即使跪着都得彎腰,真可說是”醒時一疊、睡時二疊”。之前和鳳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較高、有牀有桌又整潔的房間,房錢兩個人要五百錢左右。
或許因爲治安不佳吧,就連這樣的客棧,門上都牢牢裝着內外得各用一把鑰匙去開的鎖。楚夕嫣叫住了把鑰匙交到自己手上後就要離開的老人。
“請問一下,水井在哪裡?”
聽到楚夕嫣叫他,老人像是彈了起來,轉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着楚夕嫣好一會兒。
“請問……”
他是聽不到嗎?於是楚夕嫣正想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老人瞪着眼說話了。
“是武漢話……”
一說完,老人馬上沿着走廊小跑步回來。
“……儂是打自武漢來的?”
他抓着不知如何回答的楚夕嫣的手。
“儂是江客?幾時來的?哪裡人?儂再說一遍我聽聽!”
楚夕嫣只是睜眼看着老人的臉。
“算我求儂,再講給我聽聽吧?我四十多年無啥聽過武漢話。”
“這個……”
“我是打自上海來的,講講我們那個時代的話給我聽聽?”
老人深陷在皺紋中的眼睛裡,眼看就盈滿了透明的東西,連楚夕嫣也跟着想哭了起來。這真是巧合啊!兩個混跡流連於異域的人,竟然會在這樣一個大城的小角落裡相遇。
“老爺爺您也是江客嗎?”
老人點頭。他不斷不斷很着急地點頭,好像發不出聲音一樣。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握着楚夕嫣的手臂,彷彿能從那股力道中讀出他至今爲止的孤獨,於是楚夕嫣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咕噥。
“要茶嗎?”
楚夕嫣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過無啥很多。我去拿過來……好不好?”
“那就謝謝你了。”
老人過一陣子就拿了兩個茶杯過來。出現在房間的時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紅通通的。
“不是啥好茶就是了。”
“謝謝。”
綠茶清新的香氣令人懷念,老人看着楚夕嫣將茶輕輕含入口中,然後坐在楚夕嫣對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興了,就裝病弗去店裡。……小哥,儂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楚夕嫣。”
這樣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張萬成。……小姑娘,我的中國話有無很奇怪啊?”
楚夕嫣心裡正在納悶,於是點點頭。雖然有點上海土話,不過大致都聽得懂。
“這樣嗎?”
老人很高興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儂在哪出生格?”
張萬成握住茶杯。
“出生地嗎?武漢。”
“武漢?真的假的,武漢還在啊?”
“什麼意思?”
他沒理會反問的楚夕嫣,用上衣的領子擦擦臉頰。
“我是在上海出生,來這邊之前我待在瑞安市。”
“瑞安市?”
“浙江的瑞安市啊,儂知道嗎?”
楚夕嫣歪着頭,想起以前在地理課中學過的功課。
“我好像有聽說過。”
老人苦笑。
“那裡有港口、有工廠,我就是在工廠裡幹活。”
“從上海到浙江去嗎?”
“是啊,我孃的老家就在瑞安市。我家在民國27年八月十一號的空襲裡燒掉了,就把我寄養到舅舅家裡去。我總不能吃閒飯,就出去幹活,結果空襲來了。港口裡的船多半都沉了,到處都亂糟糟的,我就掉進江裡去哩。”
楚夕嫣聽懂了,他說的是抗日戰爭的事。
“一醒過來就到了荊江。我在江上漂流的檔口,給人家救仔起來。”
老人口中說出的”荊江”音調有點不太一樣,而且發音比較接近”細江”。
“原來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襲,工廠就等於像報廢了一樣。到港口去,港口有船也無啥法子使用,長江和周防灘都佈滿**,不能通行哩。”
楚夕嫣只能繼續附和他。
“七月初武漢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七月中旬長沙又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鎮江和荊門同都淪陷,我們是不可能會贏了……是不是輸了?”
“……不是的,我們打贏了,但代價很大。”
老人先是一臉驚喜,然後再重重地嘆口氣。
“那就好……我心頭對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楚夕嫣對此並不太能理解。楚夕嫣的父母都是戰後纔出生的,身邊也沒有爺爺奶奶會告訴她打仗時的情形。那是個遙遠的故事,只會從課本、電影或電視中得知的世界。
況且對楚夕嫣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現在這個世界還要遙遠。她實在想不太起來,就詢問一下聽起來很耳熟的地名和歷史,這讓對方很高興。
“武漢還在嗎?”
“當然在。”
楚夕嫣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樣。
“這樣啊……是這樣啊!對了,小姑娘,儂格眼睛是怎麼了?”
楚夕嫣嚇了一跳,接着纔想到他是在說自己眼睛變成紅色的事。
“……這沒什麼。”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臉低下去,然後搖搖頭。
“勿要緊,勿要緊,勿想說也無啥關係。”
這位老人必然爲了自己無法目睹的祖國命運,在遙遠的異域天空下不停地擔心吧?楚夕嫣雖然同樣不知祖國將走向什麼樣的命運,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隨着流逝的時間而越來越深厚。
自己被扔進這個世界才一段時間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卻遠勝過她,不斷地爲祖國操心了七十多年的時間,心該有多痛啊!
“委員長平安無事吧?”
“是說蔣*中*正嗎?那時候……是平安無事啦。不過,他已經死……”
楚夕嫣本來想說出實情,但又急忙換一個說法。
“去世了。”
老人猛地擡起臉,接着又深深地稽首,用袖子按着眼角。楚夕嫣猶豫一下後,輕輕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樣子,所以她只好一直這樣拍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這一陣嗚咽結束。
“……對不住,年紀一大把還哭成這德行。”
楚夕嫣搖搖頭沒說什麼。
“……光復是哪一年?”
“什麼?”
老人用看不出情緒的眼神看着反問自己的楚夕嫣。
“抗戰結束是?”
“我記得……一九四五年吧……”
“民國呢?”
“這個嘛……”
楚夕嫣想了一下,從腦江裡挖出爲了應付考試而死背的年表。
“應該是民國三十四年。”
“民國三十四年?”
老人凝視着楚夕嫣,握緊拳頭。
楚夕嫣只能垂着頭,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於是默默地耐心聽着老人邊流眼淚邊一一列舉自己爲了戰爭犧牲了多少東西。
將近半夜的時候,老人開始質問楚夕嫣,像是有些什麼家人、身家背景、住什麼房子、生活過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數問題可以回答,她覺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這裡再也回不去,這件事不由得漸漸滲入她的胸中。
楚夕嫣也會像他這樣活着嗎?一輩子流落異鄉回不了家?那麼至少遇見同爲江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到現在,也許自己真的是很幸運。
“我是遭啥報應啊?”
老人盤腿坐着,手肘支着膝蓋抱着頭。
“離開我的朋友和家人,來到這個時代。本以爲我們會亡國,但是最後我們還是勝利了。”
楚夕嫣不發一語。
“我本以爲只要戰爭結束就可以過好日子,我卻來到了這個吃也吃不飽、讓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說的是……”
“我不如干脆死在空襲的檔口算了。在這種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講話聽不懂的鬼地方……”
楚夕嫣瞪着眼睛。
“……您聽不懂嗎?”
“都聽不懂啊!這裡是公元前3千多年的中國古代,文字發音和我們那個時代不同,如今也只會講講簡單的日常用語,所以才淪落得只能幹這種活。”
說完之後他訝異地看着楚夕嫣。
“小姑娘,儂都懂啊?”
“是啊……”
楚夕嫣凝視着老人。
“我一直以爲是講漢語。”
“胡說八道。”
老人一臉愣住的樣子。
“當然勿是中國話。扣掉我格自言自語勿算,今日還是我頭一遭聽見中國話。我也不知這裡講的是什麼話,好像有點像中國話,卻又大大不同。”
“這裡也用漢字對吧?”
“用啊!不過發音和後世不同。”
“不可能的。”
楚夕嫣一頭霧水,注視着老人。
“我來這邊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語言不通的困擾。如果不是漢語,我不可能聽得懂啊!”
“店裡夥計講的儂都懂?”
“我聽得懂。”
老人搖頭。
“儂聽到的勿是中國話,這裡無啥人講中國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楚夕嫣腦中一片混亂。
自己聽到的明明就是漢語,老人卻又說那不是漢語。但是她天天聽到的話和老人所講的話,聽起來沒有什麼差別啊!
“這裡是康回國吧?健康的康。”
“是啊。”
“我們是江客,從荊江來的。”
“是啊。”
“這座城裡有縣衙。”
“縣衙?”
“就是類似縣**的地方。”
“縣衙?”
“裡面有縣長。”
“這地方無有啥縣長,縣裡最大的人叫做縣令。”
怎麼可能?楚夕嫣喃喃地說。
“我一直聽說的是縣長。”
“無有啥縣長啦!”
“百姓冬天住在鎮裡,春天來了就回到村裡。”
“冬天住的叫做‘裡’,春天住的叫做‘廬’。”
“可是我……”
老人瞧瞧楚夕嫣。
“儂到底是啥人?”
“我……”
“儂和我是不一樣的江客。我在這個地方只有一個人,從在打仗的中國被丟到這個講話、生活習慣都不懂的地方,這些年來無有老婆無有孩子,如假包換的孤丁丁一個人。”
爲何會發生這種事?楚夕嫣拼命尋找原因,但是想破了頭,也無法從至今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線索。
“我從一個爛透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爛透的地方。爲啥儂這種因爲有我們的犧牲才能過安穩日子的人,連來到這裡都是佔盡便宜?”
“我不知道!”
楚夕嫣叫着,這時門外有人說話了。
“客倌,有什麼事嗎?”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着嘴脣,楚夕嫣看着門。
“對不起,沒事。”
“是嗎?這裡還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會注意要小聲一點的。”
聽着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楚夕嫣輕輕鬆口氣。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着楚夕嫣。
“剛剛的儂也懂?”
注意到語言問題的楚夕嫣點頭。
“……我懂。”
“剛剛伊講的是這邊的話。”
“那……我說的是哪一種語言?”
“我聽到的是現代中國話。”
“可是對方都聽得懂啊。”
“那倒是沒錯。”
楚夕嫣平時說的只有一種語言,聽的也只有一種語言,那麼爲何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老人的表情軟化了。
“儂不是江客,起碼不是尋常江客。”
他說的”江客”一詞不光只是聲調,連發音都和楚夕嫣聽慣的不一樣。
“儂爲啥聽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會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爲何會來這裡、爲何自己和爺爺會不一樣?”
爲何連樣子都變了?楚夕嫣心裡嘀咕着,一邊摸摸因爲染過而變得硬梆梆的頭髮。
“要怎麼樣才能回去?”
“我找過了,答案很簡單,回不去。”
說完他乾笑着。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過,倘若現在回去會像人猿刑天山吧?”
說完後他喪氣地看着楚夕嫣。
“……小姑娘,儂要去哪兒?”
“我沒有目標。呃,有個問題可以請教一下嗎?”
“啥事?”
“爺爺,您沒有被抓嗎?”
“被抓?”
張萬成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這兒的確會抓江客。不,我不一樣,我是漂流到楚夏國的。”
“什麼意思?”
“每一國對待江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楚夏國,在那兒拿到戶籍。本以爲去年之前都在楚夏國過活,不過大王駕崩之後全國一片混亂,我住不下去才逃過來的。”
楚夕嫣想起了曾在城裡見過的難民。
“那……在楚夏國的話,就可以住下來而不必逃亡嗎?”
張萬成點頭。
“說得不錯,不過如今不行了。因內戰,全國兵荒馬亂。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擊,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爲內戰嗎?”
“國家動亂必有妖孽,過去我們小時候聽到的神話故事裡的妖怪都是真的,《山海經》裡的怪獸也是真的,不只有妖魔而已,乾旱、洪水、地震,災禍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來了。”
楚夕嫣垂下眼睛。到楚夏國就不會被追緝。繼續在康回國到處逃亡和到楚夏國去看看兩相比較,哪一個比較安全呢?在她思索時,張萬成接着說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開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要把女人趕出國去。”
“不會吧?”
“千真萬確,聽說首都祝融城剩下的女人都被殺了。本來就不是啥多好的國家,很多人就趁着機會逃出來了。儂還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兒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陣子有好多人逃命出來,今個卻明顯少很多,只怕是已無法越過國境了。”
“原來……是這樣。”
張萬成對着喃喃低語的楚夕嫣露出自嘲的笑。
“問我中國的事我勿知道,反而這兒的事我能告訴儂。……看來我已經變成這兒的人羅!”
“哪兒的話。”
張萬成笑着擡起手。
“康回國比起楚夏國好忒多了。不過這兒會抓江客,再好也沒有用。”
“爺爺,我……”
張萬成笑了。一個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這不是儂的錯。我心裡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儂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還是儂比較命苦。”
楚夕嫣只是搖搖頭。
“我得回去幹活了,要打點早飯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說了這些就溜出門外去了。
楚夕嫣本想叫住張萬成,不過又忍住,只向他道了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