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晴

放晴

叫了練霓裳這樣一個名字,就註定了不該有一些女兒家都會有的心思麼?

不,當然不。誰會如此認爲?這太荒唐可笑,答案是那麼明顯就連三歲小孩也會懂,名才的不一定成才,叫義的不一定有義。

歸根結底,姓甚名誰與心思爲人毫無關係,一個姓名根本什麼也註定不了。

可是……可……

是,當然是。

她是練霓裳,所以她就該恣意飛揚,就該傲然自信,哪裡會在意那點旁枝末節?會屑於這點心思算盤……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好似深植於潛意識般,自己就是如此認爲的,理所當然從未懷疑。

而珊瑚的這一句無心反問,陡然將那種種理所當然掘出,暴曬於日頭下,頓顯如此荒誕。

腦海中似有什麼被狠狠劈中,我一口氣堵在當場,珊瑚也沒繼續乘勝追擊,因爲這檔口客娉婷已策馬迴轉了過來。

“讓二位姐姐久等了。”她遠遠叫道,臉上帶着一切順利的笑意:“都打聽清楚了,原來那大夫住在另一側村口,咱們只要穿過村子找一座院中種了許多花草的宅子就……怎麼了?”到最後聲音才變做了疑惑。

這疑惑,想是因發現我與鐵珊瑚都面露了些許凝重。自己一時難以擠出笑顏,而珊瑚則聞言就改了神情,她換上輕鬆面色,先對客娉婷點頭道:“沒什麼,說點事而已。”而後又瞧瞧我,猶豫了一下,低聲補充道:“竹纖姐,我只是有些看法不吐不快。不過這等事,歸根結底是如人飲水,你若真覺得對,我自當站在你這邊。”

說罷了話,她當真就一勒馬頭,轉到客娉婷身邊道:“咱們先走吧,竹纖姐姐她剛想到有些事要辦,得與我們分頭行動,咱們就與她在這兒分道揚鑣好了。”

客娉婷聞言,自然好奇會個問是什麼事。她打聽起來,我只能衝她笑一笑,僵住的腦袋還未想好該怎麼講,幸虧珊瑚又及時打圓場道:“這說來話長,莫非我們三人還要一直呆在原地不成?客……娉婷妹子,要不還是我路上邊走邊說給你聽吧?別耽擱了尋大夫的事。”

對客娉婷而言,這是打漳南村出發後,鐵珊瑚一路上難得的幾次主動對她說話,何況說得還是體貼話,她頓顯得又驚又喜,好似受寵若驚般,當下連連點頭稱是再不追問什麼,隨即就與我抱拳告別,與珊瑚一前一後打馬離開,奔不多遠拐了個彎,便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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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作獨自一人後,卻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意見歸意見,珊瑚終究還是將選擇權交給了我,她真是成熟不少啊……模模糊糊這樣想着時,視線就下意識往一條小道上不住地瞥。與通往村中的土路不同,這條小道蜿蜒而上直入山林,是靠山吃山的村民平素反反覆覆上山踩出來的,若選擇踏上這條山道,那便是選擇了……上武當山。

坐騎不斷打着響鼻,勒繮繩的手卻遲遲沒能鬆開,時間寶貴,若是片刻之前自己也許已毫不猶豫地策馬而行了。可現在,珊瑚那句無心反問帶來的觸動,還久久在心中泛着漣漪。

錯了麼?是真的錯了麼?

這段日子,是自己又於不知不覺間自以爲是了麼?

人常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我總覺得這麼多年相處,當知她懂她默契無邊纔是應該,纔是合格,對此自己也一直頗有自信做得到……可……可原來這些“應該”纔是執迷不悟麼?

鐵珊瑚說練兒和別人走近沒準是盼我吃醋,這點且不說她一定是說中了,但至少有一點她卻沒說錯,那便是我所回答她的,我的那些設想那些堅信,確實也不過是純屬臆斷,是完全沒有思考推敲過事情細節的想當然爾。

更有甚者,自己臆斷的甚至不是真正的心頭所愛,而只是……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故事中的角色。

練兒,練霓裳,我本是明明白白分開了的,可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又模糊不清了起來?

自剛剛被一語驚醒,巨大的懊惱就一直盤旋心頭,腦中更是雜念紛呈。有些亂,有些迷惘,曾經的理所當然崩塌後,好些事情似乎都要從頭思忖纔對,卻又一時間捋不順這些許多亂麻,何況,現在……現在似乎也不是想這些的好時候吧?

一邊雜念叢生,一邊還是繼續下意識般往山道上瞥,心裡頭隱約覺得一事歸一事,似乎不應該讓困惑和懊惱耽誤了此刻應該做的計劃。就算珊瑚說的沒錯,上武當之事大可和練兒開誠佈公地談談,細數自己的擔心或也能讓她重視,換她謹慎,但是……有什麼比立即解決問題永絕後患更來得有誘惑力?

只要沿這山道往上,不到日落,多日來的擔憂就將徹底的消失。

一面是一語驚醒後的猶豫和惴惴不安,一面卻是箭在弦上般的急迫和躍躍欲試,兩件事好似不相干,兩種感情卻徹底攪了在一起。矛盾的心情彷彿也傳染給了坐騎,那馬兒打着響鼻跺着蹄子原地轉了好幾圈,卻依舊站在路口不知道該往面對哪個方向。

猶豫不決從不是什麼好詞,似乎也罕有什麼益處,但許多時候卻無法避免。

若放任這麼猶豫下去也不知道會耽擱到幾時。

可就在難以下定決心之時,風中卻送來了一點動靜,驀地爲自己迅速做了決斷!

一聲驚叫遠遠隨風傳來,方向正是鐵珊瑚她們剛剛催馬而入的那個村子,確切說,應該是自村子的另一頭傳來的,因爲村落不大而聲音遙遙,好似距離很遠,應該都不在村中。

心中頓時一凜,倏然記起之前客娉婷似就說過那大夫住在另一側村口,何況這驚叫雖有些聽不真切,但確實是女聲無誤!莫非她們出事了?念頭一閃,哪裡還容得繼續猶豫,自己當即揮鞭打馬,全力往之前那兩人消失的方向而去!

策馬入村幾乎見不到什麼村人,這並不奇怪,山裡人早早就出門勞作去了,留下來都是老弱,聽得有異動關門閉禍都來不及。也虧得如此尋起人來特別容易,沿土路一氣馳騁下去,轉瞬就穿過了整個村子。遠遠看到打穀場的野地邊似有人影晃動,我當下不敢怠慢,舍下坐騎幾個起落,徑直就越過溝坎穿了過去。

人未落地,目光早已掃過,果然是鐵珊瑚與客娉婷一行!只是與她們分開片刻,竟就生了大變故,此時她倆的坐騎一匹躲得遠遠的,另一匹卻已嘶聲倒地四蹄抽搐,鐵珊瑚被那牲口死死壓在下面,奮力掙身仍是無果。而不遠處枯草堆附近,客娉婷正與數名男子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

事分緩急,餘光一瞥之下發現那些人對客娉婷暫時還是隻守不攻,無甚危險,就先落在了珊瑚附近,“你來了?太好了!”鐵珊瑚見了我眼中一亮,更是竭盡全力想脫身,無奈那壓住她的馬匹重逾數百斤,哪裡那麼輕易能掙出來。

“怎麼搞的?”來不及多問,我邊說邊試圖幫鐵珊瑚一把。可這馬兒之前見它還在抽搐,如今卻徹底一動不動了,大約已凶多吉少,這麼死沉死沉壓着,就連自己一時半會也難於動作,非得尋工具想個巧法不可。

“當心!馬身上中了暗器,大約是淬了毒,可別弄破手了!”見我嘗試移馬,珊瑚叫了起來,隨後她喘了口氣,看看場那頭又道:“我沒什麼事,只是被壓了腿一時動不了。爲防萬一竹纖姐你還是先幫客娉婷吧,那些人好卑鄙,突然冒出來二話不說就放暗器,真是一點江湖道義不講!”

聽她說話中氣十足,想來確實沒什麼大礙。放下心來,我點點頭,也瞧了那邊場中,眯眼道:“只怕他們根本不是江湖中人吧……珊瑚,委屈你再忍片刻,還有,借你劍一用。”

這次出來自己是有帶隨身短劍的,但出於小心起見,還是拿了鐵珊瑚的青鋼劍。那頭客娉婷確實也已漸漸吃緊,那幾個人對其圍而不攻,擒而不傷,使得是消耗捉捕之法。客娉婷本得的是紅花鬼母真傳,雖火候未到,但掌法使開回環滾斫也絕對不弱,只是以寡敵衆,加之明顯可見的心緒怒極不穩,以至於數個回合下來已見劣勢。

“宮主,隨我們走吧!何必軟的不吃吃硬的?”那頭已有人在勸,惹得客娉婷面色更難看,她喝道:“你們用這等無恥手段暗算我家人!莫說我本就不願意,即使原本願意的如今也是抵死不從了!”

“什麼家人,莫喝了他人的迷魂湯。”那邊勸告聲是此起彼伏:“他們能給你什麼?奉聖夫人才是您的家人啊!”

給老爺子猜中了,果然是追來的狗麼?這時心中倒慶幸有剛纔的猶豫,否則指不定會出什麼差池!轉念間人已掠至,近來鬱結於胸久了,也懶得再講什麼規矩做什麼好人,疾掠而至拔劍出鞘,自己不聲不響遞出一招,有一個算一個,直往場中數人的手腕就削了過去。

這招實名迴風繞柳,練兒以一敵衆時常使,輕則傷手,重則斷腕,端得是十分狠辣刁鑽。我雖也打小練就,這還是首次對人使出,又是在對方皆猝不及防之下,自然收效甚佳,一時間只聽得連聲慘叫,好幾個人都捧着手慌忙跳出場外,唯一可嘆是自己終究不如練兒,沒辦法眼也不眨地將人手腕齊根斷下,到底還是留了幾分力。

雖有留力,也算得手,得手之後不敢妄自逞能,乘着對方大亂,拎住客娉婷也往場外退了幾步,畢竟敵衆我寡,對方的目標又是她,萬一亂中生變纔是得不償失。

轉瞬吃了大虧,這幫人氣得是罵罵咧咧,口中許多不乾不淨,卻也沒敢再貿然出手,這讓雙方有個短暫的對峙打量,此時方有空看清對方的穿着打扮,七八人中有幾個是做公差打扮,另兩個卻是便衣,也是之前對客娉婷說話最多的,想必算領頭人物。不過裡面沒有一張面孔與在漳南鄉首批出現的官差相同,想來應該是兩批人馬。

短暫定神後,其中一個穿便衣的果然就開口喝斥起來。“你是什麼人?”他厲聲道:“我等是公務在身按律行事,捉個逃家的小姐,休要不知底細就闖進來管閒事,小命還想要嗎?”說罷惡狠狠舞了舞手中鐵鞭。

此人身手較其他人好些,適才也逃過一劫並未受傷,是以說話十分硬氣。可惜一番耀武揚威之言反讓人放心——之前我還擔心這是個圈套,此刻聽他語氣卻並不知我是客娉婷同伴,可見談不上什麼預謀,也不會有什麼後手埋伏,就暗暗鬆了口氣,放下了心中大石。

輕鬆下來,正待回答,那邊客娉婷已搶先一步忿忿道:“以爲這番鬼話能唬得了誰?你們不過是鷹犬的鷹犬,也好意思稱按律行事!東廠的鷹犬來了還會對人客氣一番,你們倒好,直接放毒鏢!我看是要殺人才是真!”

她一番搶白,倒讓對方有些顧忌。“宮主……”那人訕訕道:“話不能這麼說,是上面有命說您藏躲拒歸,要我們一旦發現不惜用強的,那鏢只爲傷坐騎好讓您停下,絕無他心……”他正解釋,他旁邊卻有漢子道:“黃兄,說那些幹嘛?兄弟們都傷了!該捉的捉,該殺的殺,這口鳥氣決不能咽!”

這口氣較前者粗魯不少,聽着不似官差,倒似江湖中人。偏巧客娉婷平時雖爲人有禮,卻頗爲憧憬江湖,雖說闖蕩經驗不足,但單比口齒伶俐來絕不落下風,當即頂道:“有本事試試看!別將我捉過去,若捉回去,我立即反咬一口,說你們這些人路上對我動手動腳不規不矩,到時候我看你們是邀功,還是降罪!”

一句話看似無意,卻彷彿正踩中了對方的痛腳,那領頭的面色一僵,皺眉道:“宮主休得嚇唬咱們,咱們只管奉命辦事,魏宗主明察秋毫,這點小把戲是沒用的。”口裡說着沒用,那語氣卻已經生硬了許多。

“一次沒用就兩次,兩次沒用便三次。”客娉婷有恃無恐,她也應該是看出了這麼說有效,當即越發扮起無賴,道:“再說誰講給姓魏的聽?我就對我娘說!你們要將我帶回宮中她身邊,那我在她身邊一日,就誣賴你們一日,看看最後誰捱不住倒黴!”

瞧一個平日教養有加的女孩說些近乎耍賴的話,在自己眼中是一件趣事,不過這些話落在別人耳裡就不一樣了。想那奉聖夫人的名聲定不見得有多好,加上客娉婷確實是她唯一的寶貝女兒,在當事人眼中,這番威脅成真的可能性恐怕還不小。

對面幾個官差顯然露出了猶豫之色,都怕偷雞不着蝕把米,他們還只是猶豫,那之前出言不遜的漢子卻明顯焦急起來,他不安地左右看看,驀然嚷嚷道:“所以我說你們都弄錯了!還浪費我幾隻金錢鏢!她哪裡是什麼宮主?天下盡有相貌相似之人,堂堂朝廷的宮主怎會這般刁滑歹毒?若真叫她冒充了去,反而會害了咱們兄弟啊!”

這話外強中乾,已將他的心虛原原本本泄露了出來,連我也不禁輕笑插嘴道:“太拙劣,已經在想怎麼一不做二不休了麼?也對,若是給她回宮一說,你這個出手射鏢的最招記恨,何況還是淬了毒的鏢,要倒黴必定首當其……”

話沒說完,那漢子已發一聲喊,凶神惡煞撲過來道:“老爺子受招安是爲享榮華富貴,誰他媽會栽在你們這幫小娘們這裡!兄弟們上,可別羊沒吃着惹得一身騷啊!”這一喊之下,另幾個着官服也當即舞動兵器上前撲攻,唯有兩個便衣仍在猶疑不決。

果然是江湖中人……一手推開試圖迎上去的客娉婷,悄聲道:“讓我來,你留神鐵珊瑚那裡別出差池就好。”說罷就挺劍而上,既已確定並非有預謀的埋伏,那就速戰速決爲妙!

抱定這一想法,出手都不善,繼之前的迴風繞柳之後,我仍選了練兒常用的凌厲殺招,銀虹直往對手周身要穴招呼。

那幾個半吊子官差或以爲之前對手得逞是靠偷襲,所以這次還待全力一拼,直到勁風過處才大驚失色,紛紛撤招自保,卻已來不及,劍光蕩處,左點右刺,連那粗魯漢子在內的幾個人環跳和曲池等手腳穴悉數中招,刺中霎時真氣順劍芒一吐,就沿傷口激了進去。

然後,耳邊響起的就是哀嚎聲。

其實這不過效法了練兒刺穴手法的皮毛,只對付一般武林人士足矣。本是出於震懾加速戰速決的考量,亦或摻雜了些情緒上的問題,可未想到竟收來意外效果——對手見勢不妙趕緊又紛紛跳出圈外,這回幾個人卻是換了驚恐之色,有人白着臉道:“這、這招法……你、你莫非是玉羅剎!”

對方問得惶恐,自己卻是心中一怔,暗忖這些人是怎麼混出來的?我與練兒無論身手還是容貌都應該是相差甚遠,更何況她那種凌人的氣勢更是獨一份……一邊暗暗搖頭,一邊卻又覺得沒準能利用一下,當下順勢裝了幾分冷笑,反問道:“怎麼?莫非你們之前沒聽說,你們的宮主早已拜了鐵飛龍爲父,如今是玉羅剎的義姊妹麼?”

平素見慣了練兒神情,倒也能仿個幾分,果然那幾個穿官服的白了臉連聲辯道:“不關我們的事!我等是受招安的盜首,才新加入軍中不久,前幾日據說要找奉聖夫人的女兒,這才調集我們加入搜尋,我們真不知道她如今……如今歸您老人家罩着……”

換皮容易換心難,這一着急,幾個人江湖話就說得更麻溜了。那兩個便衣也鐵青着臉不敢說話,大約是進不得退不得,僵在了那裡。

客娉婷是個聰明人,見勢立即與我一唱一和,道:“叫你們有眼無珠,活該左右不是人!如今你們若打不過我姐姐,就要命喪當場,就算打得過,我回去你們也要倒黴!”

等她恐嚇完了,我隨之冷笑點點頭,不過笑過之後臉色微緩,又慢悠悠道:“其實,都是江湖中人,我也不喜歡爲難人。娉婷妹子她是打算永不再踏入宮中半步了,你們自去當你們的差,井水不犯河水,建功立業的機會多了,何苦盯住燙手的山芋不放?當真想欺我手上三尺青鋒不成!”到最後聲音一冷,又存心將寶劍顫了兩顫。

絞盡腦汁扮練兒不算容易,好在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對方似真動了心,那兩名便衣對看一眼,咬了咬牙,突然領頭的那個一抱拳道:“是,我們是要找人的,適才看走了眼,平白招惹了三位,冒犯之處還望海涵,海涵!”說罷一聲招呼,幾個人攙的攙,扶的扶,看背影實可稱得上是急急奔逃,抱頭鼠竄。

裝腔作勢待他們出了視線,我與客娉婷趕緊回頭,費了些周章才擡起死馬讓鐵珊瑚脫身,好在並無大礙,只是一隻腳脖子被壓住時姿勢不對,有點扭傷。見慣了風浪,我與珊瑚都覺得這是小事一樁,倒是客娉婷面露愧疚,連聲道本來被壓住受傷的應該是她,是當時珊瑚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這纔會沒能逃過。說完又是一迭聲的道歉,惹得鐵珊瑚滿臉不自在,最後將談論重點引到請大夫的步驟上,纔算帶過了話題。

“剛剛怎麼不斬草除根?”談及接下去該怎麼做,珊瑚就嚴肅起來,她邊揉腳邊對我道:“那幫人明明不是你對手的。現在這麼放走了,萬一他們是虛與委蛇,一會兒再帶夠人馬殺回來怎麼辦?”

“斬草容易毀屍難。”衝她點點頭,表明自己是考慮過這問題的:“他們畢竟是吃官飯的,被發現死在村口,對附近百姓有害,咱們來請大夫總不能恩將仇報吧?何況被我和娉婷紅臉白臉的一唬,他們再怎麼也會遲疑猶豫,輕易不敢這麼快殺回馬槍,即使殺回來,只要行蹤藏匿的好也一時半會也難找……武當地界咱們呆不久,他們又不知我們所爲何來,也許只當路過巧遇而已。”

“即使這樣說,也還是難策萬全啊……”或者真是經歷變故多了,鐵珊瑚依舊不敢樂觀。見她如此,我便建議道:“那這樣吧,左右現在也只有兩匹馬了,珊瑚你還傷了腳,就和娉婷兩人一起借這由頭去拜訪那大夫,再提起請他去鄰村看病之事,總之能瞞就瞞,別說太細以防萬一。我則在暗處斷後,給你們把風放哨,若有個什麼不對勁的,也能提前示警。”

自己覺得這建議頗不錯,珊瑚卻一皺眉道:“這怎麼行!”客娉婷在旁也連連反對,可爭執下來,終究還是她們辯不過。原本暗中斷後又不是強打硬拼,並無什麼大風險,而且對輕功身手要求更甚,三個人中無論怎麼看,也是我這裡更技高一籌。

好容易說服二人,已浪費了不少功夫。幸虧這段時間並沒什麼村民來看熱鬧,鐵珊瑚和客娉婷雖不太情願,最終還是依計而行了,見她們牽馬拍開老樹下一戶人家的門後,我便掠身上房,隱在了高處。

事實證明那紅臉白臉的一通戲還真有效,小心守到最後,也不見有什麼風吹草動。倒是請大夫的過程不怎麼順利,我在房上隱隱約約聽得有一個老婦人顫巍巍講他老伴——也就是那名大夫——出門給熟人看診去了,恐怕要等一陣子才能回來,不着急的話請她們耐心稍候。哪知一稍候就幾乎候去了近一上午,屋裡兩人倒有主人家好客端上的粗點填五臟廟,自己在暗處看着,也只能苦笑一聲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捱過了晌午時分,那老大夫纔在千盼萬盼中踏入家門。好在是個身板硬朗的爽快老人,爲鐵珊瑚處理了腳傷,又聽她們將編排好的說辭一講,毫不推辭就挎起藥箱再度踏出了家門。兩個女孩將一匹坐騎讓給他,雙雙同乘了另一匹,又深深往這個角落望了一眼,見我對她們擺手示意,這纔打馬而行。

待她們踏上歸途好一陣,確定了沒有什麼尾巴跟在後面,自己才施展身法一路往回,大部分時候仍是高縱低躍藏匿身形的,也順便將路上一些太明顯的痕跡馬蹄印抹去,盡心斷後。

這般一直出了好幾裡地開外,在拉開這麼多距離後,就算如自己這般小心謹慎的人,也覺得應該是安全無虞的了。

徹底放下心來後,就不再亦步亦趨追着鐵珊瑚她們後面跑了,人力畢竟有限,豈能長時間與馬拼腳力?何況也是真有些餓了,上午出門前都沒吃過什麼,耽擱到現在多少有些無力,就索性獨自在山道上慢慢悠悠行着,這種小路上也沒什麼人,自己一邊走路一邊觀山景,偶爾掠入附近山林灌木中採摘些識得的野果酸梅,聊解腹中飢火。

本來枯燥的歸途,走着走着,竟有懷念之情油然而生,已很久沒這樣獨自優哉遊哉的走在路上了,幼年在華山時閒來無事時倒常如此,雖說當時沒腳下這樣的土路,但人在景中的悠閒心情,卻如出一轍。

悠閒麼?是真的悠閒,這心情如同散步一樣,久違。

許多天的積鬱,似乎都在一步步中被磨蹭掉了。

這般散着步,不期然就想起了練兒,又或者其實是故意想起的,想起的是與近來煩心事無關的練兒,腦海之中,年幼時的她,成人後的她,對情懵懵懂懂的她,對我許下一生的她,最初的她,如今的她……許多時期,不同畫面,走馬燈般一一掠過眼前。

同樣的,也已經很久沒這般完整的超然的想起過她了,即使她常常佔據了自己每一天的思考。

練兒就是練兒,與那個故事中名動江湖的不真實的傳奇無關,這一點,在她兒時,在她最初獲得練霓裳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分明是想清楚了的。

那時我就告訴自己,要相信親眼所見的喜怒哀樂,點滴變化,而不是因爲區區一個名字,就置疑起了她的真實。

卻在什麼時候忘了這樣的信念?是戀上她之後?是分離之後?亦或是眼見她按着軌跡,一步步成爲名滿天下的玉羅剎之後?

或者……想到這兒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嘆……或者,我猜,是確認了這世間有個卓一航之後。

顧忌,猜忌,妒忌,惴惴不安,他是卓一航她自然是練霓裳。而命運似乎也冥冥之中按軌道運轉,更令自己愈發將曾經的信念徹底拋棄了,即使是無心的無意的。

其實明明是知道的,知道即使再如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故事中的練霓裳也從不曾對一個女子許下過一生。

許下一生的,是我的練兒。

想着想着,腳步愈緩,乏力感慢慢侵蝕了四肢,這次不是身體疲勞也並非由於抑鬱,而是因爲感悟帶來的巨大的失落。有股酸澀驀地由鼻尖直往雙目衝去,那樣突兀,以至於只來得及在路邊止步低下頭,就有一連串撲撲簌簌的水珠滴落了。

真糟糕,此刻唯一浮現心中的念頭是,我竟把練兒給忽視了,甚至給無視了,她每日每夜就那樣守在我身邊,她依舊繼續展現着她的喜怒哀樂,我卻時時無視她,只一味透過她揣測着一個名叫練霓裳的存在。

這是何等的可笑?難怪說越發看不懂她,卻原來自己根本看的不是她。

而這又是何等的……可悲。

結果當真就悲從中來,抑也抑不住的,不知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練兒,或者也不必知道。四下裡沒什麼人,於是就放縱自己在路沿林邊抱膝坐下,埋頭好好地感受了這一場傷懷。樹蔭之下,水珠落入塵埃,腦中卻愈發明晰了起來。

良久之後,水枯竭了,心也清澄了,如雨後放晴的天空那般。

好餓……這是放晴後的第一個感受。

回去吧,回去找練兒……這是放晴後的第一個念頭。

卻還沒等擡首起身,就突然嗅到了一股香味,微風起,有個軟乎乎如紙包的東西倏地拍在頭上,接着就聽有一個聲音道:“你這般躲樹下蜷着做什麼?打瞌睡還是餓暈了?害人一路好找,若非我能眼觀六路真要給矇混過去了。”

不禁又想笑,以衣袖不動聲色吸去眼中最後一點水漬,沒擡頭就先摸到了那紙包,還有拿着紙包的那纖細手指,微弱道:“是餓暈了……”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晚了兩天,但這是八千字……所以喲西,這是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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