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氣吞的笑聲漸漸弱下去,重新打量徐礎,“你是嚇傻了,還是膽子真的很大?”
在一氣吞發出威脅之後,徐礎臉上表情毫無變化,甚至將目光稍稍移開,看向那名瑟瑟發抖的婦人。
一氣吞順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不由得大怒,騰地站起身,橫刀身前,“小子色膽包天,來來,嚐嚐你吞爺的大刀,讓我看看的心究竟有多大。”
徐礎這纔回過神來,他根本沒看那名婦人,只是在想心事,拱手笑道:“誤會,我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麼?像我這樣的人娶不到美嬌娘?你想對了。”一氣吞大笑,“這是我搶來的,不服氣,你來救她,或者你自己也去搶一個。”
婦人終於忍不住,又哭起來。
“早跟你說過,你一哭我就心煩,還哭?”一氣吞高聲大喝,婦子哭得更厲害,急忙擡手用絹帕捂住嘴,儘量不發出聲音。
一氣吞皺皺眉,勉強滿意,雙手握刀走向徐礎,目光盯着細白脖子,自信一刀就能砍下來。
昌言之上前擋在公子身前,“先砍我的。”
“前後腳的事,不用爭。”一氣吞道。
徐礎推開昌言之,不退反進,向已經舉起長刀的一氣吞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就是那個徐礎?”
“嗯?”一氣吞愣了,“還有別的徐礎嗎?”
“徐非罕見之姓,礎也不是難得之名,天下叫徐礎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
一氣吞罵了句髒話,“你究竟是不是那個曾經做過吳王的徐礎?”
“是。”
“這就夠了。”一氣吞臂上用力,準備揮刀砍人。
“我死以後卻未必還是那個徐礎。”
“你到底想說什麼?老子聽不懂,老子……”一氣吞心裡煩躁,不願再聽下去。
徐礎加快語速,“你不認得我,別人也不認得我,死徐礎不能開口給你作證,你拎着我的頭顱,降世軍諸頭目不認,有何用處?”
一氣吞這回聽懂了,舉着大刀想了一會,向門口的士兵問道:“誰認得徐礎?”
衆人搖頭,他都是降世軍新軍,沒去過東都,自然不會認得“吳王”。
“誰將他帶來的?”
老丁閃身出來,“我帶來的,涼州猛軍將軍派我給他引路,然後他自稱是徐礎……”
“你也不能肯定?”
“這個……猛軍將軍看重的人,應該……”
“狗屁猛軍將軍,不如我身邊的一條猛犬,他看重的人又能怎樣?”
老丁不敢爭辯,急忙退回到士兵身後。
“我得找一個證人,大家都認可的證人,要不然可就白殺了……”
“還有一條。”徐礎道。
“又是什麼?”一氣吞晃晃身子,他力氣雖大,可是長久舉着一柄大刀,多少有點累。
“你現在殺我,降世軍諸頭目可看不見,以後只見到我的頭顱,他們肯定不認。”
“爲何不認?”
“不想承認你是大頭領。”
一氣吞怒喝一聲,痛罵幾句,然後道:“八大天王、十六尊者、二十八神丁一塊說好的事情,誰敢不認?”
“他們並非不認說好的事情,而是不認我這顆頭顱,會說你隨便找一人充數。”
一氣吞又想一會,“你說怎麼辦?”
“召集諸位頭領,當着他們的面殺我,還要再找一位舊軍人物,既認得我,又得新軍信任,由他作證我就是那個徐礎,自然一切妥妥當當,再沒人能提出異議。”
“這麼麻煩?”
“閣下想當大頭領,難道不想看到諸多小頭領一同向上跪拜?”
一氣吞咧嘴而笑,“想。”突然又罵一句髒話,將長刀拄地,晃動脖頸與肩膀,“有話不能早點說嗎?累死老子了。”
“給我安排一個住處,大小無所謂,牀一定要好,再安排一桌酒席,菜可以簡單些,酒得是好酒。”
一氣吞聽得心頭火起,“我幹嘛要對你這麼好?你是我親爹?”
徐礎笑道:“諸頭領齊聚,你當衆殺人,被殺的人蓬頭垢面,你臉上無光,我若是容光煥發,他們一看我就像‘吳王’,沒準連證人都免了,你臉上纔好看。好比兩人對陣,殺死敵方大將才值得炫耀,殺死一名乞丐,怕是不好意思說出口吧。”
一氣吞嘴裡髒話不斷,最後道:“帶下去,給他們一間好房子。”
徐礎拱手告退,他至少暫時保住了性命。
一氣吞轉身,向剛剛止住哭泣的婦人笑道:“恭喜你,馬上就要升任大頭領夫人啦,瞧你的命多好,坐着不動就能步步高昇。”
士兵們尋了一間寬敞的屋子,裡外兩間,將三人全關進去。
老丁不幹,急忙道:“我不住這裡,你們給我另找一間,柴房也行……”
房門從外面鎖上了。
昌言之摸索一陣,點亮桌上的油燈,向徐礎道:“公子……我沒什麼說的,公子先休息吧,走了這麼多久,也該累了。”
“嗯,是累了,但是不急,還沒吃飯呢。”
“他們真會送來酒菜?”昌言之有點不敢相信。
“會。咱們三人一塊吃些。”
昌言之左右看看,“三人?我只見兩個人,另一個在哪呢?哦,門口還有一個,那算不得人。”
老丁尷尬至極,即便這樣,臉上依然帶笑,“我的確算不得‘好人’,可是刀架在脖子上,大家都是先顧自己,對不對?”
昌言之哼了一聲,根本不看他。
徐礎坐下,舒服地嘆息一聲,“昌言之,別太難爲老丁,兵荒馬亂的歲月,自保常難,何況捨己爲人?”
老丁馬上道:“就是這個道理,徐公子是個明白人。兩位也看到了,左家寨上個月還是左家掌權呢,一家子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妯娌相親,誰看到了都羨慕,轉眼工夫就是這樣,據說左家人快被殺光了,只剩幾個不知去向。廳裡的那個婦人,乃是左家五兒媳,美貌無雙,遠近知名,現在卻落到那樣一個人手裡,她何嘗不想救自家人?但是總得先自保,對不對?”
昌言之鄙夷地看過來,“左家兒媳至少在哭,不像你,賣主求榮,臉都不紅一下。”
“這不能怨我,我的臉一直這麼紅,因羞愧而紅你也看不出來,再說……那是你的主人,不是我的。”老丁聲音漸輕。
房門突然被推開,老丁離得太近,險些被撞倒,急忙讓開。
幾名士兵真的送來一些酒肉,還有幾件衣服,“弘法天王說了,要你好吃好喝,長得白白胖胖,穿件好衣服,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吳王。”
“多謝。待會還得要熱水泡腳。”
士兵瞪眼道:“誰給你熱水?”
“好吧,等下次見到一氣吞,我向他要好了。走了幾天路,腳不洗就會髒,一髒就會爛,一爛就站不起來,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吳王’,便是穿上龍袍也沒人……”
“得得,我給你弄熱水。”幾名士兵從盤裡各拿一塊肉,算是自己應得的油水,離開房間。
徐礎與昌言之坐下吃飯,那酒居然真的不錯,芳香撲鼻。
遠處的老丁被勾動饞蟲,不停地咽口水,忍了又忍,慢慢踅過來,賠笑道:“徐公子剛纔說我也能吃點。”
昌言之哼了一聲,徐礎卻不在意,笑着點點頭。
老丁不敢入座,站在桌邊,喝杯酒,吃幾塊肉,立刻覺得渾身舒坦,長嘆一聲,說:“我這輩子沒別的奢望,能做個飽死鬼就夠了。”
“多出賣幾個人唄。”昌言之仍不肯原諒老丁的行爲,“涼州楊家那麼主子呢,夠你出賣的。”
老西嘿嘿地笑,嘀咕道:“那可輪不到我。”
三人吃飽喝足,熱水也送來了,昌言之端水進裡間,供徐礎洗漱,然後躺下休息,徐礎睡牀,昌言之打地鋪。
老丁沒敢跟進來,在外面睡在幾張凳子上。
昌言之心中一直不安,躺下之後問道:“公子惹怒一氣吞,真的沒事嗎?”
牀上的徐礎笑道:“必須惹怒,他越怒,咱們越安全。”
“這是什麼道理?”
“咱們剛到時,只是兩塊送上門的肥肉,一氣吞想吃就吃,想扔就扔,現在他已經付出一點代價,自然會有一點捨不得。”
“哈,公子……想得真好,但是我覺得一氣吞會捨得。”
“嗯,所以明天還得讓他付出更多代價。”
“唉。”
“爲何嘆氣?擔心咱們逃不出去嗎?”
“不是,我已經明白公子的用意:新軍頭領不好說服,一氣吞若是真能找到舊軍頭目,就好說話了。我嘆息亂世之中,人命不如雞犬,比如此地的左家,聽老丁所言,倒是不錯的一家人,轉眼間家破人亡。”
“你覺得左家五兒媳可憐?”
“公子不覺得嗎?她跟一氣吞坐在一起,像是雞入虎穴。”
“亂世……就是這樣吧。”
昌言之沒再說什麼,兩人各自睡下。
後半夜,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叫喊聲,昌言之立刻坐起來,“不好,一氣吞還是要來殺公子。”
徐礎揉揉眼睛,“聽聲音不像。”
外面的老丁撲進來,摔在地上滾了兩圈,“大事不好,左家又打回來啦!”
“這有什麼不好?而且你不是說左家人快被殺光了嗎?”昌言之道。
“殺光是他們說的,我沒親眼見到。你沒聽到外面的人在喊嗎?左家請來羌兵相助,他們與涼州楊家是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