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猜測大將軍要交換曹神洗,郭時風笑道:“諸王若是都像吳王這樣,我們這些謀士可就個個沒飯吃啦,求你可憐,給我們留點面子,以後即使猜到,也別這麼快說出來。”
衛兵們都以吳王百猜百中爲榮,徐礎卻明白自己猜錯了,郭時風這番話不是求吳王留點面子,而是在給吳王一個臺階。
“總算朋友一場,郭先生若是不急,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不急。”郭時風拱手致謝。
想與吳王單獨會面可不像從不前那麼容易,郭時風被不同的衛兵搜身三次,他沒有拒絕,只在最後一次接受搜身時嘆息一句:“與世沉浮終不如乘風破浪。”
酒菜不算豐盛,也不夠精緻,肉是涼的,隨便切成條塊,酒倒是熱的,烈性難馴,初一入口如同刀子在喉嚨裡亂捅一氣。
郭時風喝了一口,一個勁兒地搖頭,從此以後就只敢小口抿酒,肉則要反覆咀嚼才能嚥下去。
徐礎笑道:“這是降世軍從秦州帶來的老酒,有點味道。”
“何止有點?吳王喝得慣?”
“還好。”徐礎一次也只敢喝一小口,“你得慢慢品,才能嚐出其中的味道來。”
郭時風道:“譬如識人,初見時難免一葉障目,需多多接觸,才能看出此人真心。”
“哈哈,郭先生想得太多,其實是城裡的好酒都被喝光,只剩下這些老酒。”
“譬如福禍,老酒難喝,反而得以留存,美酒人人所欲,反而難得長遠。”
“郭先生越想越多……你若覺得酒肉難吃,明說便是。”
郭時風笑笑,“城裡至少還有老酒硬肉,城外……”郭時風搖搖頭,“連餵馬的草料都有人偷搶。”
“郭先生又要誘我出兵?”
“這回是吳王想多了。”郭時風舉杯敬奉,忘了酒有多烈,喝得稍多一些,連連吐舌哈氣。
徐礎喝一大口,雙脣緊閉,面紅耳熱,將烈酒硬壓下去,然後道:“此間再無外人,郭先生可以說了。”
郭時風放下酒杯,起身恭敬地行禮。
“郭先生是這何意?”徐礎詫異道。
“當着外人的面,我是鄴城使者,私下裡,我還是吳王的謀士,當行臣子之禮。”
“你這位謀士……可有點令人捉摸不透。”
“其實簡單,我如藤蔓,需依附參天大樹。”
“參天大樹爲何同意你依附?”
“譬如登山,吳王自己也可以登頂,若是有我相助,至少可以加快幾步,少些損失,早日騰出手來經營四方。”
“我需要這麼急嗎?”
“需要。”郭時風肯定地說,“吳王受困東都,想必不太瞭解外面的形勢,但吳王總不會以爲天下英雄都在東都內外吧。”
“天下又出現哪些英雄?”
“吳王想過大將軍爲何半路折返嗎?”
“洛州兵思鄉,湘東王力邀。”
“還有一條原因,可能更重要一些。大將軍原本是要投奔漢州,誰想漢州已然失陷,他是投奔無門,纔不得不接受鄴城的邀請。”
“漢州失陷?失陷給誰?”徐礎的確意外,他一點消息也沒聽說。
“秦州降世軍。”
“郭先生說笑,降世軍現在東都。”
“吳王看來真的不知,秦州又涌現一股降世軍,聲勢不小,南下攻城奪地,如今已然橫跨兩州,漢州只剩數城還歸官有。”
“真有此事?”
“騙吳王能有何益?這股降世軍亦奉彌勒與薛六甲爲主,吳王尚未西征,就已白得兩州。”
“嘿。”徐礎乾笑一聲,新興的降世軍不知什麼來歷,莫說薛六甲已死,即使還活着,也未必能收服這股力量。
“新降世軍無主,勢頭雖盛,卻找不出領軍者,下一個纔是真英雄。”
“哦?”
“淮州盛氏,吳王聽說過吧?”
“樑太傅的親家盛鼎盛太保?他已經過世好幾年了吧。”
“三年前過世,盛家兒孫以孝聞名,爲官者無論大小,一律回鄉守喪。”
“記得,這件事當時傳得沸沸揚揚,盛鼎因此獲贈太保之位,萬物帝連下三道聖旨表彰盛家,樑家與有榮焉。大家都說,等盛氏兄弟回來,必做大官。”
“呵呵,三年守喪剛滿,東都卻已轉歸吳王。總之盛家子孫不久前起兵,奉江東皇帝爲主。”
“有樑家留在皇帝身邊,盛家當然要向江東稱臣。”
“吳王不可小瞧盛家,據說他們已聚兵十幾萬,等開春冰融,就要與江東併力西進,奪取東都。”
“冀、淮兩州山水相連,鄴城應該比東都更警惕一些吧?”
“哈哈,那倒也是,盛家聲稱要西取東都,沒準是要北破鄴城。我無意驚嚇吳王,只想說淮州已有盛氏興起,不可不防。”
“嗯,還有嗎?”
“剩下的就是完全的道聽途說了,皇甫父子回冀州時晚了一步,王鐵眉率突騎歸順鄴城,這件事吳王是知道的。”
“嗯。”
“父子二人沒敢停留,繼續北上,據說得到賀榮部的資助,已奪取了遼東數十城,早晚也有南下之意。”
“賀榮部野心不小。”
“正是,賀榮部騎兵已至晉陽城下,不知晉王能否來得及趕回去。”
沈耽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徐礎甚至不知道晉軍現在何處。
“就這些?”
“荊州奚家也不可小覷,他們給朝廷作戰時不思進取,回到荊州卻是如魚得水,招兵買馬已然成勢,據說濟北王在那邊進展順利,奚家可能會既出糧又出兵。”
徐礎笑了一聲,除非戴破虎送來消息佐證,他不會將郭時風的話太當真。
“除此之外,東南西北各處散州皆有大小勢力興起,紛紛遙望中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稱王稱帝,跑來爭鼎。”
“越熱鬧越好。”
“湊熱鬧要趕早,吳王困於東都,就不擔心坐失良機嗎?”
徐礎當然擔心,他早已制定平定四方的大計,就等擊退冀州軍,才能實施,但他不會向郭時風透露實情,搖搖頭道:“良機未至,談何坐失?我現在只想如何保住東都。”
“哈哈,我若不來,良機未至,我一來,良機也跟着到了。”
“郭先生似乎剛要說到緊要處。”
郭時風端杯敬酒,這回喝得少,喉嚨裡不太難受,“的確緊要,但吳王若是不信我,言之無益,徒增疑心。”
“我在等郭先生說服我,憑郭先生口才,想必三杯酒下肚,就能令我信服。”
郭時風看一眼杯中剩下的酒,笑道:“用不了那麼久。嗯,吳王以爲大將軍要用吳軍將士換取曹將軍?”
“不是嗎?”
“是也不是。大將軍的確想要回曹將軍,他現在孤掌難鳴,懷念當年的舊部,常說若有曹將軍在,他不至於連戰連敗。”
“與義軍交戰時,曹將軍就在大將軍帳下。”
“人在心不在,大將軍後悔不聽曹將軍佈置,以致慘敗,他希望要回曹將軍,兩人還能像從前一樣配合,再次平定天下。”
“嘿。所謂‘不是’又有何意?”
“曹將軍並非大將軍最想要的人,城裡還有一人,纔是他朝思暮想的目標。”
“總不至於是蘭夫人吧?”
“哈哈,樓家的事情,吳王最懂。當然不是蘭夫人,我多方打聽,才挖出一點眉目,據說萬物帝在民間有個私生皇子,比江東皇帝年長一兩歲。”
萬物帝喜歡在宮外遊樂,有私生皇子並不令徐礎意外,“那又怎樣?萬物帝沒將他帶入宮中,說明不重視他,何況江東皇帝乃是太后所生,對天成來說名正言順。”
“江東皇帝若是駕崩呢?他還年幼,不可能留下子嗣……”
“鄴城已帶走一位皇子。”
“麻煩就在這裡,被帶去鄴城的皇子時運不濟,得病死了。”
“所以鄴城想要一位新皇子?”
“不不,想要這位皇子的人是大將軍,湘東王、濟北王可不想要。”
“嗯?”
郭時風長嘆一聲,“在城裡的時候,我覺得義軍太過散亂,難成大事,出城之後才知道,官兵更亂,大將軍本是援兵,但他一到就奪去兵權,將王鐵眉架空。湘東王引狼入室,如今連他也制不住大將軍。官兵表面勢盛,其實矛盾重重,且急缺糧草,根本堅持不到荊州之援,如果荊州奚家真肯送糧的話。”
“所以郭先生又成爲我的謀士了。”徐礎笑道,還真有三分相信。
面前的一杯酒還沒喝完,郭時風拱手道:“我一直就是吳王的謀士,而且我不白來,要送吳王一個大大的良機。”
徐礎沉吟片刻,“任何人、任何時候信任郭先生,都是一次冒險,鄴城就是現成的明證,他們請郭先生傳話,郭先生卻是挾私而來。”
“鄴城自己不爭氣,非我之錯。天下羣雄並起,我總不至於死守一家吧?便是吳王帳下將士,一開始就跟隨吳王的人也不多啊。”
“不必說這些,若要我信你,只需要一條,告訴我諸王當中誰已經暗降鄴城?”
“有人投靠鄴城?沒準是樑王……我是瞎猜,實話實說,我真不知道,但我回去之可以打聽,明晚之前就能給吳王一個準信,但吳王若是要等到那個時候才肯相信我,怕是有點晚了。”
“我說我相信你,郭先生相信我嗎?”
郭時風再次起身,拱手道:“我不要任何證據,只要吳王一句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可不太像郭時風的爲人,徐礎盯着他看了一會,說:“我相信你剛纔所說的話,至於以後……”
“這就夠了。”郭時風深揖,起身道:“我能勸說大將軍改變心意,砍下王鐵眉、湘東王的人頭,獻給吳王。只有一個條件,很簡單的條件,吳王肯定能做到。”
“嗯。”徐礎已猜出答案。
“大將軍希望吳王改回原姓,僅此而已。”
“嘿,郭先生不是替我勸說大將軍,分明是在替大將軍勸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