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世道,這就是人心。
老子曰過:民不患貧而患不均;朱子家訓上也寫:碗米養個恩人,石米養個仇人;佛洛依德的解析是:一切欲求都是貪婪……人性本惡,紅果果的擺在這裡,王維聽懂了,只是苦笑搖頭,眼中盡多不屑。杜甫也聽懂了,卻是咬牙切齒,心中信念崩塌。
這些人自認爲有理,腰桿挺得老直,可以想見的是若一輛貨車側翻路上,他們定然會好心的上去哄搶一空的……亂哄哄的吵嚷中還有口哨聲,甚至沒注意那船舷旁穿官袍的人都已經不在,直等到吳廣的金甲透上前反射起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們,樸實的人們才漸漸安靜下來,也許還在心裡奇怪:儀王殿下倒是給個回話兒啊!到底準備掏多少錢僱我們啊?
不同於王維、杜甫的蔫頭耷拉腦,李璘是攥緊拳頭回返船艙的,一進來就狠狠砸在廊柱上,竟砸出個淺淺的凹痕,平日嬉皮笑臉的李璬都低聲咒罵着:“刁民可惡!其心可誅……”眼角餘光瞟到堂兄李珣,終於憋不住了發泄似的吼道:“你平日教我們念‘景行維賢克唸作聖’,又什麼‘德建名立行端表正’都是騙人的!看看外面,半個宋州府的人都在那兒,這就是你們儒家教化之後的成果!”
李珣和李峴何嘗不鬱悶,無法反駁李璬,因爲自己心裡都動搖了,難道孔孟真沒荀子看得透?果然人之性惡,生而有好利焉,其善者僞也!現在只希望是那個宋州刺史是個昏官,尸位素餐教化不力導致的,才能保持聖人的正確性,也算是丟卒保車好了。
船艙中氣氛很是壓抑,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甚至感受到脖子的痠痛。曾經有人說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是一句屁話,眼睛看清之後不是不明善惡,但仗義執言的少之又少,一半兒旁觀,一半兒幫兇纔是常態。
“誰都不必這樣失落,現實總是和書上寫的不同的,呵呵,”這時高適起身大笑着揮掃空間的陰霾,輕鬆的語氣吸引衆人的注意,調侃道:“在下講個故事吧……有個士子生性良善,他家街角處有個乞丐常年在此乞討,於是這士子每次出門總給他兩文錢。後來某天再遇,那士子只掏了一文錢,乞丐就詫異了,但又不好問,只心中竊以爲今日士子忘記帶。可後來連續幾日士子都只是給他一文,乞丐就忍不住問緣由。那士子說,以前吾獨身,所以賙濟兩文,如今吾成婚,生活開銷大,今後舍一文……”
說到這兒,高適故意停頓一下,笑着環視一圈,問道:“你們猜猜那乞丐怎麼說?”滿船艙的人紛紛搖頭猜不出,高適提高了嗓門驚呼道:“乞丐大怒,爬起來給士子一個嘴巴,氣哼哼的說,你豈敢用我的錢去養妻妾?”
哄!船艙裡一下子鬨堂大笑,各個樂得前仰後合,更有岑參遙指高適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只剩下笑出的眼淚流進嘴角。等大家笑累了,這裡沒一個傻子,都聽懂了這個故事的含義,又是嗟嘆不已。
“先生比喻的很好,本王活該挨這個嘴巴!”李璲也被逗樂了,沒好氣的自嘲,之後全身乏力的斜倚椅背,眼神有些迷茫的說:“是本王錯了……”
“屬下失言了,不不,殿下沒錯!”高適發現李璲情緒不對,趕緊躬身請罪,之後正色道:“百姓也沒錯!飽暖思欲淫,飢寒起盜心,人之常情也!受恩形成習慣就當作天經地義的了,忘了最開始原本就不該有,再加上攀比,心態就變了。”
這時候宇文融也插話道:“宋州和洛州情況不同,洛州是咱們有利益需要,於是主動幫的,這宋州是他們求殿下,殿下沒義務!依老夫說,百姓雖然愚昧不明理,但殿下也斷不可留下善弱可欺的印象!”
本王施恩,他們可以受,本王不給,他們不能搶!
何況絕不能開這個口子!朝廷有租庸調的勞役制度,若是李璲給百姓發錢買好兒,那是爲了置朝廷於不仁不義之地嗎?還是想另立一個朝廷……有心人肯定會這樣理解的!
但這些話跟百姓說不通的,他們只關心自己到手的利益如何,所以對不同的人、在不同情況下、必須用不同的手段。李璲揮手打斷衆人的討論,長身而起往甲板走去。
才登上船頭就看到岸邊帶頭鼓譟的幾個壯年,正腆着臉喊號子呢。而那些人也看到紫袍玉帶的青年走上船頭,在陽光下閃着霞光,必然是儀王本人了!於是喊得更加賣力。
李璲冷冷的注視着下面河岸上的雜耍,長袖中十指早已緊扣住除滅罪愆的天譴,李璲不是不敢殺人的!國家的穩定必須高於個人的利益,在這一點上沒有猶豫。
李璲深吸口氣,準備給這些不識好歹的人最後一個機會,揮了揮手讓下面安靜,朗聲道:“成年男子服勞役是朝廷的制度,擅自更改便是謀逆,本王也不能違背。你們可能道聽途說了些洛州的事兒,傳來傳去的誇大了很多,本王可以原諒你們聽信謠言之罪,好了,都散了吧,回去好好輔助你們刺史,跨河大橋修成後宋州作爲交通樞紐有難以想象的繁榮,到時候你們都受益的。”
這是李璲的耐心,可無知者早已豬油蒙了心聽不進去了,潑皮又在高聲鼓譟“洛州有什麼不同啊?我們不過就想要個一視同仁嘛”!百姓又開始議論起來,都認爲這要求不過分。望向李璲的目光也都開始不滿起來。
李璲嘆口氣道:“本王實話對你們說,洛州人是在徭役之外被本王僱傭,修碼頭是爲本王私家牟利,你們宋州修橋是在你們徭役期內的官家工程,和本王無關,現在都聽明白了?”
“不公平!”數千人箭在弦上、打蛇隨棍,就算聽明白也裝不明白,既然已經鬧起來就不能無功而返,反正法不責衆嘛……這就是無恥卻正常的思維……繼續青願呼叫:“求殿下接手我們宋州的工程!殿下是財神轉世不能不管我們!殿下不管我們就不能走!”
這種耍無賴開始近乎威脅了,而李璲的性格,絕不受人威脅!剛好這是一塊雲彩飄過讓天陰沉下來,就像李璲的臉。李璲招手叫那幾個壯漢往前站,那幾人還以爲儀王服軟兒要和他們私下商量什麼呢,興沖沖的伸長了脖子。
就一閃念間,“轟”!“喀喇喇”……銀光乍亮,煙塵瀰漫,最前側岸堤土石崩塌,但卻聽不到幾個潑皮落水的呼救,離得近的百姓嚇得慘叫着往後滾,滿身滿臉都溼漉漉的,抹一把還以爲是河道里濺起的水浪……可恰好此時趕到的宋州刺史許遠卻清楚的看到那崩飛的殘屍,內臟卷着胳膊腿兒四散飆起,落入人羣中鋪開灘灘腥紅!
許遠被嚇傻了,望着煙塵烘托出高處的那紫色身影,就如踩踏在雲端神仙一般藐視着衆生傲然而立,數千人鴉雀無聲,看清手裡接住的碎骨爛肉,都被嚇傻了。
有如此良機可以裝神弄鬼怎能放過?李璲朗聲訓斥道:“我大唐皇帝是真龍天子,秉承天的意志,牧守天下萬民!本王代天子巡視凡間也是上蒼的旨意,凡是缺少了敬畏者必遭天譴,眼前這就是貪婪的懲罰!”這幾句話出來再看河岸上嘩啦啦全都跪倒叩頭了,再也沒人敢提什麼工錢和公平,李璲很滿意自己的雷霆手段,指着趕來的許遠道:“隨着你們許刺史回去吧,好好服役,修橋補路是大善事,虔誠的去做日後自有福報!”
對愚昧的人最好就用愚弄的辦法,效率很高,李璲轉身回艙的時候,河岸上人已經呼嚕呼嚕潮水般退到刺史大人身後,顫顫巍巍的行禮瞬間學會了敬畏,纔沒人關心那幾個碎裂的壯漢怎麼處理呢。
許遠朝船頭遠望一眼,對着李璲的背影默默的一拱手,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十艘艨艟上升起彩帆,一個時辰後拔錨啓航了,只是很少人知道,當通濟渠到了盡頭的洪澤湖時,船隊要繞楚州順着邗溝奔往淮南道的治所揚州,而儀王本人卻悄悄下了船,從泗州往南直奔潤州所屬的江寧縣。需要說明的是,六朝之後金陵府被荒廢,隋改唐時更加把江寧府降爲潤州一縣棄置不用了。但在李璲看來,金陵也好、江寧也罷、後世的南京都是虎踞龍盤之地,六朝都選擇這裡發展是有道理的。
只可憐揚州府大小官吏,得了信兒天天在城門口列隊準備鑼鼓,大太陽底下一站就是一整天,捂着禮服硬抗中暑,可左等也不來是右等也不來,還不能抱怨,因爲是在等一位親王啊!這也怪他們活該,愣是看不到揚州錄事參軍張曦、廬州折衝都尉郭子儀、潤州刺史劉冠宇都沒跟來一起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