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十幾丈的距離,小將軍也觀察那些搬運貨物的壯漢在一大排騾車間穿梭好久了,恭敬的說道:“這是鏢局的後門,招牌幌子在前門呢!”
“讓隨從們繞道兒回府,咱們父子二人就坐在這棵樹下好好看看、好好學學儀王的本事!”王毛仲沉聲說道,只要牽扯到李璲,心裡總有種對好奇的誘惑。
鏢局後門幸好開在坊牆邊上,但整條街還是近乎被堵塞了,剛剛那十幾輛騾車裝滿了貨物也沒個歇息,裝貨的壯漢們領頭的一聲呼嘯就挨個兒竄上車梆,趕着騾子吱扭扭的往東去了。而更大的車隊已經轟隆隆的從西面駛來,粗略看去不下五十輛!車輪碾壓的土路總是陷進半寸,看來貨物的重量絕對不輕。每輛車除了趕車人外旁邊還跟着兩名壯漢,高頭大馬上騎着威風凜凜,從馬鞍橋上掛着的兵刃就能看出來,沒有一個是吃素的。
難道這是軍需運輸?王毛仲坐在樹下乘着涼,頭一個想法就否決了。那些大車放緩了步伐終於在鏢局後門前停駐下來,不用喊那聲“籲”就勒緊了繮繩,果然都是百戰過的老兵!領頭的壯漢翻身下來和臺階上的帳房寒暄着,大門內涌出一隊青衣小帽的孱弱文人,很有秩序的各自找上一輛車,一手賬冊一手筆,看樣子是開始清點貨物了。
唯一不和諧的身影從唯一一輛四輪馬車廂中下來,略顯消瘦頎長,並不華貴的錦袍但配上髮髻上那根翡翠簪子就頓時清雅起來,長劍亦如他的身材一般靈動修長,沒有跨在腰間而是背在背上,明眼人知道此人才是車隊的核心。
突然一聲清脆甜美的女子嗓音響起:“先生平安回來啦!”有遠近及從大門內閃出個薄衫女子,已經略顯豐腴的身形如同一團彤雲,鮮紅的撲入劍客的懷中!剛剛都在有條不紊的默默幹活計的人羣紛紛停下手中的忙碌,夥計們掩着嘴,鏢師們咧着懷,此起彼落卻都是鬨笑。
“害襲人姑娘擔心了,這,當着這麼多人呢!”李白反倒不如女子膽大,臉上還升起了紅暈,稍稍拍拍襲人的肩膀就小退了半步,扭頭掃一眼周遭就用凌厲的眼神壓下了嗤笑。這才從懷裡掏出個錦盒遞給襲人,悄聲道:“洛陽的工匠手藝比長安的精緻,你回房再看。”
“偏要現在看!”襲人的藕臂從李白脖頸滑落下來,接過錦盒就迫不及待的打開,金燦燦一支孔雀垂花步搖簪跳入眼簾,襲人噗哧一笑,玉指捻起來就往頭上插。李白伸手幫了一把,不好意思的說:“我是個沒眼光的,難免媚俗了些,幸好你戴上什麼都好看。”
“出去一趟倒學會了油滑!”襲人再次用凌厲的眼神躍過李白瞪視那些偷瞄過來的下人,這才把笑容只對着面前的一人,哀婉的訴說:“殿下竟然讓先生親自奔波這一趟賤役,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呢!”
“切莫這樣說,鏢局剛起頭,以後步入正軌就輕鬆了。何況這一趟有紅貨,殿下不放心,我自請纓的,殿下信任李白才許我押鏢呢!”這都是閒聊,兩人的注意力其實都在那簪子上,襲人輕輕晃晃腦袋聽着譁楞楞的響,欣喜的叫聲:“是你的心意我都喜歡!快進去歇着吧。”
兩人並肩進了院門,不再管大車邊開始卸貨。這只是一個暫停鍵,暫停鍵彈起得很快,煙塵中的忙碌重新接續上,好像從來沒影響到大院子內裡的另一番天地。
鏢局的廚房很大,這裡就不能叫做廚房,而應該叫做廚院!單獨佔了一個跨院,廚娘不用另行僱人,都是鏢師們的婆娘,負擔着整個鏢局的內外打掃、漿洗、飲食方方面面,砧板上“鐺鐺鐺”震耳的剁肉聲雜亂無章,但聽在遠歸的鏢師們耳朵裡卻是最美妙的音樂。
跟着儀王有肉吃……這就是普通關中大漢的樸素真理。有身份的鏢頭幾個聚在廚院牆邊上享受似的側耳傾聽,咧嘴笑一句:“這是俺家婆娘的刀工!傳自我上陣殺敵的刀法,就是有力氣呦!”換來旁邊的幾雙白眼,還獨自樂在其中。
“咕嚕嚕”大鍋裡已經開始燉上了肥肉,白濛濛蒸氣躥出廊檐籠罩了一大片空場兒,遮掩的幾個幼小的孩童蹬着磚頭爬窗跟兒,另一陣兒“咕嚕嚕”的響是孩子們的肚子,但沒一會兒就有老婆子拎着掃把輦過來,好大嗓門的絮叨着:“做的什麼孽哦,都是餓死鬼投胎!吃糙面饃饃的日子爬窗跟兒,現在頓頓沒少了你們崽子的大肉,咋就還改不了習氣?都是孃胎裡帶出來的沒個富貴命,就知道給人笑話!”
“章家婆子莫要說嘴,孩子懂個什麼了,您整天轟鴨子似的追打他們,昨夜裡您還鑽進廚房給你老頭淘酒糟,當我們不知道?”跑得慢而捱了掃把的孩子家大人不樂意,手上擇菜不停嘴裡也不饒人,尖着嗓子勇做揭老底戰鬥隊:“就會和小崽耍威風!”
章婆子氣得渾身抖,卻嘴裡拌蒜不利落:“儀王殿下賞咱們活命,可不敢糟踏的!你專心做你的飯,院裡還能沒了規矩不成?”掃把指着那廚娘就是不敢打。
有好管閒事的女人旁邊解勸:“都少說兩句吧,沒得叫王爺瞧不起咱!襲人姑娘仁厚,早就有旨意呢,說什麼都不許虧了娃子們的嘴,這也是爲了將來長個壯實,纔能有本事報答王爺纔是正經主意。”
老婆子悻悻的走開,不忘了拽根蘿蔔揣懷裡,廚娘們看見了也並不去管,倒不是府裡沒個規矩,而是王爺早就有吩咐下來:咱們府裡不缺那半個銅子兒。
大鍋裡不缺佐料,蔥姜不算,香葉和花椒都不能少了,王爺有要求,大夥兒不但要吃飽還要吃好。此刻燉得爛爛的,肉湯的味道就算重些也好,隨着蒸汽飄出院牆往街面上飛,襲人姑娘說得好:讓過路的都知道咱們家買賣裡闊綽着呢!
這話一點兒沒錯,遠處樹蔭下的堂堂大將軍現在就吸溜着鼻子在仔細的聞,好像一個鼻子就能分辨出每一種調料和它們的份量似的。
“蒸蒸日上啊……這是個保護商隊的買賣,碰不上強盜的話隨行一個來回,啥都不幹就賺錢!好買賣!”王毛仲眯縫着眼睛梳理着思路,看身旁的兒子倔強的昂着頭好像不服氣的公雞,沒好氣的教訓道:“看懂了沒有?”
“看懂了,父帥!”小將軍恨恨道:“這他孃的就是把軍中規矩變作民用,沒啥新鮮的!”
“是沒啥新鮮的……可是它賺錢!”王毛仲一巴掌扇在兒子頭上,襆頭巾都扇掉了,怒聲道:“不新鮮怎麼你想不到?沒本兒的買賣最賺錢!你現在就收拾行裝,找劉管家帶上府裡兩成的現錢去江南,照這樣子也給咱家開個鏢局!”
“啊?父帥您瘋了?”青年懵懂着大急,說話都沒了顧忌:“兒子的官身難道不要了?您讓我去江南經商?”
“你以爲你能幹得了什麼?我指望的是劉管家……快滾!趁着儀王的手還伸不到那麼遠,明天就出發!”王毛仲咬着牙說出這句話,不再停留,轉身牽過馬來搬鞍認鐙,頭也不會的離開了。
很多話沒法跟兒子說清楚,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兒就算教給他,下次他還是想不明白!傻兒子只能想到自家根本不缺錢這一步,絕對想不到既然不缺錢幹嘛還把自己發配到江南道荒蠻地去受罪……王毛仲這是想給自家找個退身步兒而已,他已經看到了危機,又沒有萬全的辦法,只能做最壞的打算,保留一份骨血也好啊!
神策大將軍府是把前門兒直接開在坊牆上,爲的是門前足夠寬闊,坊與坊之間的十丈距離足夠二十輛馬車並行或停靠,這當然不是爲了裝卸貨物了,而是爲了來巴結大將軍的人員不至於擁擠踩踏。
比如今日,就是個大好的日子,熙熙攘攘的車馬各自在一些家僕的簇擁下匯聚到這裡,只看僕從們的裝扮就知道主人的身份不低,有唐一代雖然規定了賤民只能穿着麻布,但一來開元朝是中華民族最爲鼎盛的時期物質極大豐富,二來俗話說得好‘宰相門童七品官’嘛,誰敢說官員們的家奴是賤民呢?所以有絲絛繫腰帶的馬伕,也有綾羅披大氅的管事。
踢踢踏踏,又是八匹駿馬絕塵而至,青衫僕從剛勒住繮繩,不等馬蹄站穩就跳下了馬背,明顯都是駕馭的好手,正中的絡腮鬍子大漢卻不急,等着小廝跑過來匍匐在地,這才翻身下馬踩着小廝的脊背做墊腳石下來,馬鞭隨手一拋,早有眼尖的竄起半空接住,將主人的駿馬牽往一旁。
大漢雖然不着官袍,但行走間虎虎生風的氣勢如虹,絲毫不被三丈高府門黑壓壓探出的瓦檐壓迫,甚至頭頂蒸騰着透明的火焰,衝擊着那鎏金大字將軍府牌匾都失去了光澤。大漢左右看看,那些特意避讓的官轎本來掀起的轎簾無奈的又放下,又有幾乘剛要停在門口的馬車重新催促了轉到牆根兒停靠,大漢很是滿意的哈哈大笑一陣,這才邁步踏上神策將軍府的高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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