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闖了崔浩宅邸的事情無疑於在大魏掀起了滔然大波,這世上最愛腦補的就是聰明人,而魏國的聰明人實在是太多,如果說平民百姓和軍中兒郎聽到這種事的第一想法是“花木蘭這廝真講義氣”的話,那麼這些聰明人想的問題就要複雜到天上去了。
花木蘭到底有什麼靠山,敢對崔浩動手?
花木蘭這麼做是不是主家賀賴氏在後面操縱的?誰都知道年前拓跋燾應該就立了拓跋晃爲太子的,結果被崔浩勸止了,賀賴家怎麼能甘心?
聽說當日大宴的時候,花木蘭和賀賴雄還有說有笑來着。那老頭子對誰笑過嗎?一定是有什麼陰謀!
那文士爲何要毀了狄葉飛,爲何崔浩不管不問,難道崔浩真的如外界所說不願意重用寒門,可出於拓跋燾的授意又不得不收,只好默認這種行爲。
而花木蘭的打臉,是拓跋燾對崔浩不聽話的敲打?
種種種種,都隨着花木蘭交給白鷺官的那個門客吐出來的信息而更加撲朔迷離。
這個文士,竟然是出身劉宋的,當初先帝打下陳郡時歸附的魏國,但依舊保持着和劉宋的聯繫,在他的隨身物品中找到了不少劉宋纔有的精緻物件。
而更讓人難以意料的是,順藤摸瓜去查這個門客的過往時,竟發現這個劉方曾經也在拓跋範手下做過門客,因爲字寫的好,專門負責謄抄文書。
他若不是字寫的好,崔浩也不會指他做狄葉飛的先生了,這個時代,一手好字能顯現出一個人的涵養和風骨,字是非常重要的。他輾轉數個主公底下混飯吃,靠的就是一筆出色的字跡,據說他的先祖是陳郡謝家的門人,所以纔會一筆漂亮的謝氏字體。
而謝家,現在效忠的是劉宋。
至於拓跋範,其身份更加尷尬。他是拓跋燾的弟弟,只比他小一歲,從小性情溫和秀雅,所以並不符合鮮卑人武勇的審美標準,但他的母親卻是出身大名鼎鼎的慕容鮮卑,這位拓跋範的母親慕容夫人因爲身份很高,導致除了拓跋燾以外,他無論是在年齡上還是出身上都合適做一位儲君。
拓跋範還有拓跋燾沒有的優點,那就是多子。還沒到十八歲時,就有四個兒子。他的長子拓跋良長得頗似先帝,生下來就結實健壯,而拓跋燾到了二十歲上還沒有一個兒子,不是懷孕時就沒了,就是早夭,外界都傳聞拓跋燾命中無子。
“命中無子”,這對於一個已經登基很多年的皇帝來說是非常可怕的評價,尤其這位皇帝還喜歡以身犯險,屢屢親征。爲了安定宗室和朝臣之心,拓跋燾曾經把拓跋範的兒子拓跋良接到宮中撫養,曾說過“兄弟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這樣的話,但是並沒有過繼過來。
拓跋範身體羸弱,不適合爲君,但他的兒子拓跋良卻是可以的。所以當還在牙牙學語的拓跋良被抱進宮撫養時,即使拓跋範再怎麼不願意,心中也是高興的。爲了表現自己並不在意,甚至後來又娶了不少妻妾,夜夜笙歌,生了好幾個兒子。
可拓跋晃一生下來後,拓跋良在宮中的地位就變得尷尬起來。
六歲的孩子已經知道不少事了,他之前是竇太后一直養着的,拓跋晃生下來後正值拓跋燾大軍出征,竇太后精力有限,又擔憂自己的偏頗會讓這個孩子在宮中受到冷遇,所以在和拓跋燾商議過後,就把拓跋良暫時還給樂安王府,專心養育拓跋燾的第一個兒子,等拓跋燾回宮之後才又把拓跋良接了回來。
因爲拓跋良回府的事情,拓跋範不知在明裡暗裡被多少人嘲笑過竹籃打水一場空,即使拓跋燾大勝回朝接回了拓跋良,拓跋範也知道這個孩子算是白送走了。
若之前攔在拓跋良前面的只有拓跋燾和拓跋提兩人的話,現在還多出了拓跋晃。生孩子這種事向來是這樣的,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有了第二個就有第三個,第一個站住了,拓跋燾還不知道有多少兒子,到時候拓跋良一輩子就要這樣尷尬下去了。
算算時間,這門客進入崔浩家的時間,正是拓跋良回府的時間。
拓跋範太過低調,慕容鮮卑因爲被滅國後歸附魏國,依然還算是強族,拓跋範名聲也很好,爲人寬厚善於調節糾紛,所以當時黑山大營爆出大將軍處事不公時,還有許多人提議讓拓跋範去做黑山的大將軍,鎮守邊關,可惜這事在崔浩的干涉下,最後不了了之。
崔浩提出來勸諫拓跋燾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兒子被皇帝養了,他親父再手握十萬大軍,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小皇子,如今還沒週歲呢。
所以說若是崔浩和拓跋範有矛盾,安插這麼一個道德敗壞之人在他府裡,倒也說的過去。
可安插的是個劉宋之人,這其中就讓人玩味了。
那門客會招供,也牽扯到五石散。
許多豪門都會用五石散控制客卿和從人,這劉方也是如此。他原本在最早的主家哪裡被騙着用了五石散,後來就再也戒不掉了。
他原本憑着這一手字,也是能好好生活的,但是服食五石散後漸漸負擔不起藥資和美酒的花費,便開始輾轉去不少富貴之人手下辦差,也爲人做些刺探消息的事情,換取銀錢。
這人原本數次想要尋死,審訊工作極爲困難,可是等到了五石散的藥效發作之時,素和君只是捧着一盒藥,就讓他乖乖把所有的一切都吐了個乾淨。
他會進崔浩府中,是拓跋範的示意。
崔浩喜歡以字識人,他的字確實極好,又有北方難見的謝家之風,所以當有熟悉之人對他舉薦此人時,崔浩就留下了他,給家中子弟寫字帖,順便謄抄文書。
這實在是一個不入流的門客,並不值得崔浩注意。
那舉薦之人走的門路,卻是崔浩的一個姻親,平棘公李順。這李順的妹妹嫁給了崔浩的族弟,一直想攀崔浩的關係,但崔浩覺得這個人太過“俗氣”,在朝堂上並未怎麼幫過他。
李順是個能言善辯又八面玲瓏之人,知道崔浩看不上他,也就不經常求他,但像是推薦一個門客這樣的事情,崔浩還是肯給他面子的。
一個小小的門客,不但牽扯出拓跋鮮卑的宗室,還牽扯出漢臣自己的內訌(也許不是內訌,但李順會幫拓跋範,就說明他已經倒向拓跋範了)。
花木蘭從宮中出來立刻就大鬧崔府,不但讓什麼都還沒知道的劉方沒辦法在東窗事發之前逃走,也讓人知道了許多豪族在用五石散或控制或破壞別人的神智,而且針對的是年輕的將領。
狄葉飛實在是太過微末之人,若此事不是花木蘭鬧到拓跋燾那裡,即使狄葉飛深受其害後查明瞭真相,崔浩也會顧及李順和拓跋範的身份而不敢揭露出來,狄葉飛恐怕就真的這麼被犧牲了。
莫覺得崔浩是拓跋燾忠心的臣子就會幫着打擊拓跋範,他畢竟是士族之首,是不會一邊踩自己的姻親下水一邊得罪宗室的。
某種意義上,他阻止拓跋燾立拓跋晃爲太子,還幫過拓跋範的兒子。
這裡面唯一沒淌到渾水的,恐怕只有控制着軍中力量的鮮卑貴族。可花木蘭卻恰恰代表的是鮮卑人出身的軍中派系,有些人就開始懷疑是不是幾次大徵柔然後讓鮮卑貴族們實力大增,開始想法子左右挑撥,進一步削弱其他諸派的力量了。
軍中是寒士拼搏最好的溫牀,也是唯一不怎麼看重出身的地方,軍中的中層以下獎勵大多來自於普通的軍戶,若是真的斷絕這條晉升之道,這些鮮卑大族們也將面臨無人可用的境遇,就是爲了這個,他們也不會坐視快速晉升的將領們淪爲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而被陷害的狄葉飛,其背後站着的是高車一族,高車一族現在是由古弼和崔浩共同作爲“招撫使”的,古弼和崔浩的“宰相”之爭也一直隱隱有些苗頭,崔浩若先失了高車的信任,那麼最終只會讓高車人倒向古弼這一邊,加重他在朝中的砝碼。
這下子,連若干人爲什麼會跟着花木蘭去鬧崔府都有了原因。
這其中重重,可謂是複雜無比,這般互相爭鬥之下,最終得利的只有拓跋燾和賀穆蘭,而這個,也正是拓跋燾苦心策劃的結果。
賀穆蘭藉由此事立刻贏得了軍中的好感,而軍中,正是拓跋燾爲賀穆蘭規劃的“職業路線”。
不光如此,賀穆蘭“不畏強權”、“關心同袍”、“武藝卓絕”的名聲也藉由她的舉動傳揚了出去,一個名將成長最需要的是什麼?正是衆望所歸的“名望”。
賀穆蘭軍功有了,戰績也有了,可名望卻不是三兩天能積累起來的,有這麼個“軼事”在這裡,至少人人都希望能交上她這樣的朋友,這便是“義”了。
鮮卑人以武立國,拓跋燾需要軍中有不同的聲音,而非一言之地。賀穆蘭和狄葉飛這樣的年輕將領必定會給軍隊注入新鮮的血液,拓跋燾知道自己會不停的發動戰爭,那麼這些新鮮的血液總有一天會成長爲真正的名將,成爲鎮守一方的肱骨之臣。
有第一個花木蘭,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出身不高的人爲了能站住腳步,除了抱緊拓跋燾,誓死效忠以外,幾乎沒有其他路走。由於除了皇帝外不需要去攀附其他權臣,所以他們不需要昧着良心行事,也不需要像很多大族和門閥那樣凡事先考慮自己的家族,再考慮個人的前程,最後才考慮朝中的得失和百姓的需求。
對於拓跋燾來說,用他們不需要冒太大的風險,也不怕他們成長起來後成爲尾大不掉之勢,這便是“取士”比“蒙蔭”要好的原因。
至於揪出了劉宋那邊和拓跋範的暗棋,也算是意外驚喜。
拓跋燾到現在還找不到黑山行刺他的兇手,殺鬼臨死之前給花木蘭等人留下的“到彼岸去”、“國王諸子”、“母牛愛惜孩子”云云的遺言,隱隱也和拓跋範對的上號。
他們先前以爲殺鬼說的是哪位敵國的國君,“到彼岸去”云云也是暗指某個地方。
現在對應起來,殺鬼說的怕是彼岸的劉宋已經和國王養育的“諸子”聯合了起來,那句“母牛愛惜自己的孩子,儘管飢渴交加外出尋找水草,可無論找沒找到都會回來,而小牛長大後,也會如此對待它的母親”這一句,原本讓他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還以爲是殺鬼的母親被人控制,現在想想,拓跋範爲了自己的兒子想要謀取皇位,也是對的上的。
等他日拓跋燾百年,拓跋良要能幾位,拓跋範一支肯定是是雞犬升天了。
所以等所有的口供和消息全部由白鷺官那邊傳到拓跋燾手裡時,拓跋燾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砸了手中的鎮紙。
“我鮮卑人立太子都要殺了親母,我若真不得已立了良兒爲儲君,難道還會留着拓跋範?!”
他自覺自己對待宗室不薄,無論是親生兄弟還是拓跋血脈的堂親,只要有才,他絕不因爲對方的身份按着不用。無論是拓跋範也好,拓跋提也好,甚至他幾位幼弟,都有領軍打仗過,身上也有着王位,最差也是個公爵之侯。
可就因爲他對待宗室親厚,竟養了這麼一羣白眼狼!
因爲拓跋燾說的是儲君之事,素和君不敢搭腔,大氣都不敢出的站在殿下,只等着拓跋燾的吩咐。
說實話,查出是拓跋範的時候,就連素和君都嚇了一跳。他先前甚至連庫莫提都有偷偷懷疑過,就是沒懷疑過這位性子溫和的王爺,可見那句“會咬人的狗不會叫”的話確實是真的。
看來拓跋良被送回府裡的事情對這位樂安王打擊太大,讓他亂了陣腳,否則他若真的一直隱藏在暗處,依他安分守己的過往來看,沒有人會知道這幕後還會扯出他來,甚至隱隱還連着劉宋那邊。
爲了謀奪王位刺殺皇帝這種事,拓跋燾還能忍一忍,因爲這個位子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哪怕是他的兒子坐上了,在他年幼之時,難道還不能當個攝政王或者輔政大臣什麼的?會爲了這個弒君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可爲了謀劃儲位去裡通外國,這就觸犯到了拓跋燾的逆鱗。
“陛下,現在沒人知道劉方到底供出了什麼,我們是直接以口供問罪樂安王和平棘公,還是……”
素和君見拓跋燾只顧生氣沒有說話,只好先開了口。
“光靠一個門客的說辭,不足以動彈拓跋範。我得先剪除他的羽翼,再斷了他所有的念想……”
拓跋燾在處理朝政時也是個能忍之人。
“宣古弼、崔浩、長孫翰、羅結進宮見我。”
他想了想,又和素和君吩咐:“這事除了我們,不要對外宣揚……”
“陛下,樂安王在宮外求見。”
一個宿衛在門外通報。
“不見,我要議事,沒空見他。”
拓跋燾正對這口蜜腹劍、狼子野心的兄弟厭惡,便不想見他。
“可陛下,樂安王只穿着單衣,赤腳前來,說是要來請罪的,一到宮前,就跪在宣武門外了。”
這宿衛也是頭疼,誰也不敢在拓跋燾心情不好的時候觸這個逆鱗。
“不見就是不見,給他跪吧!”
拓跋燾幾乎是高聲厲喝了。
過了半晌,外面沒了動靜,想來是跑去傳達皇帝的話了。
“陛下,你之前還說先不能動彈樂安王,可現在這般嚴苛的對他……”
素和君傻了眼。
“你不懂,我這個弟弟素來小心,想的也多。若是我真好聲好氣地見了他,他反倒要多想,覺得我是肯定要殺他了,所以纔好言相勸。可我要是對他疾言厲色,恨不得親自出去扇他幾下,他反倒放心。”
拓跋燾能在諸多兒子裡當上太子,絕不是靠着自己長年的原因,而是諸多弟弟從小就受他的彈壓,在他的臉色下過活,早已經養成了揣摩他脾氣的反射。
素和君心中爲自己的陛下活的心累嘆了口氣,行了一禮後就果斷離開了大殿,去宣召幾位大臣。
留下拓跋燾獨立殿中,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萬幸的是,還好不是你……”
拓跋燾閉了閉眼,按住案角。
“任他魑魅魍魎,只要我不放在心裡,便傷不到我半分。”
拓跋燾召來商議此事的,都是先帝留下來的輔政大臣。除了長孫翰這位元老以外,他還叫來了鼎鼎大名的外都大官“羅結”。
這位羅結說起來也是個傳奇人物,他是如今當世活的最久之人。拓跋燾登基之時,羅結已經一百零七歲了,眼不花耳不聾,拓跋燾讓他做“外都大官”,負責掌管鮮卑八部的宗族之事,因爲他年高德劭,所有的鮮卑貴族都服他。
白鷺官是羅結一手創建的,他一生之中,掌管過三十六個部門,如今雖然不上朝了,可是一旦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情,拓跋燾還是會請他來詢政。
這位老臣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以至於他自己都害怕,一天到晚閉門不出,除非諭令下達,否則也不見任何外人。
拓跋燾從登基以來也不知道面臨過多少次外敵的挑釁,內部雖然派系林立,又有諸多民族共存於魏國,但他自認寬宏待人,從不害怕有誰會因爲他的政見而謀反自立。
可惜他的自信很快就被拓跋範的事情一巴掌扇到了南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把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們叫來商議了。
古弼不知道崔浩和賀穆蘭演的是戲,不但好好教訓了若干人,而且還爲自己會捲入和崔浩爭權奪勢的可能而擔憂。所以當扯出了拓跋範以後古弼也是鬆了一口氣,和幾位大臣各抒己見。
長孫翰是看着拓跋燾長大的,自然不允許拓跋範的陰謀害了拓跋燾和他的兒子,便承諾會親自盯着拓跋範在軍中的動靜,若有不軌,立刻讓族中兒郎將他斬殺了。
可問題最關鍵的地方不在於拓跋範和拓跋良……
已經一百一十三歲的羅結像是從瞌睡中醒過來了一般揉了揉眼睛,似是不經意地說道:“陛下既然能生兒子,最近幾年看樣子又不會有仗打了,不如趁着大勝擴充後宮吧。那些個柔然公主,還有什麼夏國的公主,北涼的公主,北燕的公主,能娶的都娶回來,生他十七八個孩子……”
他吧唧了幾下嘴,看着被他嚇到合不攏嘴的素和君,對着這個心愛的小弟子眨了眨眼:“唔,爲了平衡後宮,鮮卑舊族的貴女也可以娶上一些。漢人的士族怕是不願意把嫡女嫁給您,沒事,庶女也是一樣,反正當不了夫人……”
羅結這話一說,崔浩黑了臉。
要說他們這些高門最怕什麼,最怕的就是鮮卑人動不動想着各種法子求娶高門嫡女,好擡高自己的門第,順便讓日後的子女得到更好的教育。
可五姓通婚何其慎重,即使是拓跋燾要上門求娶他家的女孩,崔浩也是會直接拒絕的,羅結這麼一說,就怕崔浩弄瘋了。
到時候崔家的姻親怕是各個都要求上門來,讓拓跋燾放過他們家的女孩,他家的門檻都要被踩破……
唯有拓跋燾沒有被羅結的語出驚人嚇到,反倒問他:“您是說,我若孩子多了,這些人就會歇了謀逆的心思?”
“咳咳,陛下想太多了……”羅結咳嗽了幾聲,“我只是覺得太久沒聽到宮裡有小孩子的聲音了,實在是懷念的很。”
他曾擔任過宮中的內務官,到現在也暫時管着內庫的事情,這幾年把白鷺官交給素和君還好,在之前,是經常出入宮廷內外的,連後宮也經常跑。
拓跋燾被羅結的話說的一噎,轉而思考起自己是不是該真努力耕耘一段時間,否則只有拓跋晃一個兒子,也太容易成爲靶子。
晃兒成不成器還看不出來,多養幾個也是正常。
“可是我的後宮太小……”
拓跋燾一想到又要日夜耗在後宮頭就疼。
“唔,確實是小了,不行就把沒有子嗣的女人送到別宮去吧,可以婚嫁的也可以放出去一批。再不行,把原本給皇子們居住的東邊幾座宮殿也分給新晉的夫人們住了,誰有了兒子,誰就有自己的配殿,想來爲了住的好一點,各位夫人也會努力的……”
羅結爲老不尊的嘿嘿笑了起來,又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拓跋燾,像是已經看到拓跋燾滿身扒着小孩的樣子。
“陛下準備養兒子的時候少騎點馬,臣之前就和您說過,老是騎馬對生孩子不好,你老是大魚大肉也不好。哎,我真想回到屁股後面跟着一堆小孩的日子啊,當初您和樂安王一天到晚求我給你們帶新奇玩意兒日子,似乎還在眼前……”
羅結就這麼嘮嘮叨叨起拓跋燾和樂安王等皇子們當年還在宮中的事情,他年紀大了,說話時回憶一會兒再說一會兒,崔浩和古弼等人就聽得有些不耐。
可拓跋燾卻因爲羅結的話陷入了兒時的回憶,再聽了羅結說了一刻鐘之後,陷入了深思之中。
等羅結不再說了,拓跋燾也從深思之中回醒過來,見着崔浩和古弼等人已經快要瘋了,便順勢讓素和君送幾位大臣出去,轉身看着已經白髮蒼蒼的羅結,向他頷了頷首。
“我明白您的意思。樂安王會生出不平之心,是因爲我帶走了他的兒子,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此事我也有責任。我不會殺了他,也不會因此就遷怒良兒……”
羅結像是突然耳聾了,只顧着笑眯眯地看他。
“可是我卻不能眼見着他和劉宋聯合……”拓跋燾臉上是怒其不爭的神色,“我不能讓他動搖國本。”
“陛下年紀這麼大了,肯定有自己的主意了。魏國現在是您的,您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羅結像是看待一個寵壞了的孫兒,“不過我也沒幾年好活了,就想看到故人都好好的。至少在我死之前,陛下不要讓我這個老頭躲在家裡哭,成嗎?”
拓跋燾想起他之前說的那麼多往事,心中忍不住一軟,點了點頭。
羅結這才高興地又笑了起來。
拓跋燾沒有母親,保母竇氏又是漢人,羅結很多時候都像是一位可靠的爺爺,他小時候一直受他的照顧,所以纔在登基之後不顧他一百零七歲的高齡,依然讓他領着三十六曹的事務。
“若是您能因爲這個多活個幾十年,哪怕不動樂安王,我也願意啊。”拓跋燾笑了起來,親自攙着這位老臣出殿。
“我派人送您回去。”
“不用了,陛下,這個宮裡就算閉着眼睛,我也走的出去。”羅結看着已經成熟英挺的拓跋燾,忍不住嘆道:“不過陛下,此事足以引以爲戒。”
“我活了這麼多年,看過無數因爲施恩後不再滿足別人的願望,反倒引起仇恨的事情。無論是手足也好,妻兒也好,都要注意那個‘度’。我見你對待庫莫提那孩子,似乎也有些過度了。他身份尷尬,你也莫要太過特別對待他,否則反倒是一直在提醒他的身份。”
羅結拄着柺杖,見宮人奉命前來攙扶,便收住了自己的話,不在多說。
直到羅結走的遠了,拓跋燾才又聽到這位老人的聲音遠遠傳來。
“佛狸,多生點孩子!如果沒人帶的話,我來給你帶!”
拓跋燾不知爲何鼻子一酸,之前滿心的憤怒和不甘全都一掃而空,直直地望着宮闕前連綿不斷的宮檐,立了許久。
直到宮人小心來問,拓跋燾才從回過神來,吩咐一個宿衛去宣武門前頒旨。
“去告訴樂安王,不必再跪了,去羅結府上登門道謝吧。”
“是。”
羅結離了宮,拓跋燾也和衆位臣子商議了拓跋範之事,無論拓跋範有沒有讓兒子取而代之的心思,這條路都已經走不通了。
任何陰謀一旦被擡到陽光之下,陰謀也就成不了陰謀。
幾日後大朝,拓跋燾要獎賞北伐有功的功臣,到那時候拓跋範手下所有的權利,都會因爲此事而被諸多功臣瓜分個乾淨。
對於他來說,這可能是最可怕的懲罰。
之後把他再丟到哪個偏僻之處做個閒官,將他看管起來,就算他真的能通上劉宋的路子,沒有兵權也沒有權利在手,劉義康那廝也不會在他身上下功夫。
和劉宋之事,拓跋範是不會承認的,也找不到什麼證據。
可拓跋燾手中有燕七,有柳元景,原本就知道了不少消息,拓跋範即使不承認,他也能一點點的察覺出來。
如今外敵已滅,四方靖平,物價平抑,因爲虜獲了大量的人口,國力也會蒸蒸日上,正是大魏迎來第一個大治之時,他也不能因爲此事就掀起內亂,埋下日後的隱患。
羅結說的對,如今最大的隱患不來自於外部,也不來自於奸險小人,而是來自於宮內。
他一入後宮,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種馬,女色這事,在他十三四歲最好奇的時候自然是很喜歡的,可等他心中的事情多了,揣的也多了,對這個也沒什麼特別在意的了。
如今再美的美人,在他的眼睛裡也不過就是“獨孤家的女兒”、“乙弗家的女兒”、“xx國的公主”之類的標籤。
而他曾經喜歡的那些女孩,也在後宮的磋磨中慢慢變成了另一幅樣子,讓他忍不住想要逃離。
爲了大魏的安穩,他又要重新披上戰袍,踏入那“久戰之地”,和一衆女人“大戰”一番,然後再想法子在亂七八糟的後宮裡保全自己的孩子。
他沒有皇后,後宮也沒有真正的太后,他畢竟是個男人,又常年征戰在外,即使想要處理好後宮的事情,既沒有精力,也沒有經驗。
後宮就那麼大,女人卻越來越多,日後還要進來更多的女人,若沒有幾個厲害的女子幫他保護子嗣,怕是隻能和之前的“貓兒”、“狗兒”一般,哪怕名字取的再賤,也就這麼悄悄的消逝了。
罷了,選人入宮就選人入宮吧,若是真能找到手段厲害又願意保護他的孩子的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最多也就是維持原樣了。
有阿母護着晃兒,這一個一定能平安長大。
拓跋燾想到後宮的兒子,又想到那個溫婉的女人,忍不住心中有些難受。
若無意外,拓跋晃一定會是儲君,他原想着孩子一生下來就賜死母親,便是擔憂兒子會承受他這般的喪母之痛。
他十餘歲被立爲太子,被立爲太子的第二天,阿母就沒了。
好在如今賀家那個女兒雖養了他大半年,可他畢竟年紀還小,不會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
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拓跋燾踏入了竇太后所住的“慈安殿”。這裡是除了他的住所之外,宮中最寬敞的宮室了。
因爲來之前打過招呼,竇太后體貼的把右邊的半個宮殿都留給了拓跋燾和他的夫人以及孩子,自己託口有些疲憊,先行睡下了。
拓跋燾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出征時妻兒早就已經託給竇太后照顧,如今賀夫人還沒有移回和其他夫人合住住的那處偏殿。
拓跋燾來看兒子,賀夫人只能抱着不滿一歲的兒子前來見駕,拓跋燾實在喜歡這個又乖巧又結實的兒子,一路將他高舉着在宮室之中逗弄,惹得慈安殿裡一片歡聲笑語。
就連生性內斂的賀夫人也忍不住咧開了嘴角,笑的動人極了。
燭火下,拓跋燾看着因爲生育過孩子而變得越發成熟而有風韻的賀賴氏,想到自己不得不盡快立下儲君,而這位動人的女子也要因此而喪命,他就越發的不想進入後宮了。
可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他坐在軟墊上,支手托腮,看着賀夫人拍着笑到打嗝不止的兒子,卻冒出一句足以讓氣氛冷凝的話來。
“我準備立阿晃爲太子了。”
賀夫人拍着兒子的手一僵,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她抱緊了自己的兒子,見他正瞪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的看着自己,忍不住捂住了他的眼睛和臉面。
雖然知道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可她還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看到她有可能露出的怨恨眼神。
“我……謝過陛下的恩典……”
她感覺兒子的小手在拉扯着她的手腕。
“在此之前,我能一直和皇兒在一起嗎?”
拓跋燾不怕賀夫人嚎啕大哭,也不怕賀夫人歇斯底里,哪怕她咒罵自己,也好過這樣一邊打着哆嗦,一邊小聲詢問的樣子。
拓跋燾從登基之時起,就瞭解了“帝位”所能帶來的巨大力量。
它可以讓山川變平,也能讓湖泊被填平;它能讓你的敵人在你面前跪伏,也能讓原本最愛你的人變成你的敵人。
可有些事情,是皇帝也無法輕易動搖的。
那便是“規則”。
拓跋燾看着賀夫人,似乎通過她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他的母親杜嬪是個性格剛烈的女人,否則也養不出他這樣的兒子。在他被確立成太子之前的好幾年,杜嬪就已經漸漸不再接觸他,連竇氏也是她找來的。
她情願別的女人養他,也不再對他和顏悅色。
她死的時候,人人都說她是被賜死的,可羅結告訴他,她是自己自殺的。賜死的白綾還沒到,她已經用金簪刺死了自己。 шωш ⊕ttκǎ n ⊕C〇
死的十分決絕。
拓跋燾曾經無數次在午夜夢迴中問過她爲何這樣做,可母親的面目早已經模糊,也從不肯回答他。
他一直覺得她是怨恨他的,所以連在夢裡也不願意和他說話。
可當他看着捂住兒子臉的賀夫人時,拓跋燾覺得自己的猜測可能是錯的。
“你,恨嗎?”
拓跋燾沒有回答賀夫人的請求,只想知道答案。
怎能不恨呢?
她恨這殘忍的規矩,她恨鐵石心腸的帝王,她恨將她送入宮裡的父母,她恨爲何只有自己生下了兒子,還養活了……
賀夫人張開口,卻感覺到手心被什麼舔了一下。
溫溫的,熱熱的,癢癢的,就像是之前無數次把他放在懷裡,感受到他貼近自己的胸口,充滿孺慕之情地抱緊自己時,她所感受到的那般。
她又發了一陣抖,只覺得手中的濡溼熱的驚人,她望着天,眼睛裡慢慢泌出一眶眼淚,眶滿之後,那眼淚便沿着她那煞白的面頰流了下來。
賀夫人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拼命地搖着頭。
她一直搖,一直搖,像是要把之前的怨懟全部搖出腦外,又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全部搖出心裡,這麼溫順的一個女人,連表現出自己內心的情感,也是沉默無聲的。
小小的拓跋晃什麼也看不見,連耳邊都沒有了聲音。
他拼命地張開口,可除了伸出他那小小的舌頭胡亂發出一些音節,然後消失在母親的手掌中以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沉寂過後,宮室裡突然傳出拓跋晃嚎啕大哭的聲音!
拓跋燾從未見過拓跋晃如此哭過,這個孩子一直是以乖巧而聰穎的面貌出現在他面前的。
賀夫人也被這樣的驚嚎嚇了一跳,止住了自己的失態,環過兒子不住的哄着,甚至不避諱皇帝在此,掀開了兒子的衣裳,看看是不是尿了拉了。
殿外伺候的宮人們急忙趕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拓跋燾冷淡着臉趕跑了所有的宮人,這才伸手要過兒子,親自把他抱在懷裡。
“你也痛是不是?可是我們拓跋家的男兒,若要坐上那個位子,一定是要經歷這一天的……”
他看着小小的拓跋晃哭的聲嘶力竭,再看着賀夫人無力地滑到在地上,像是剛剛的否認早已經耗幹了她所有的精力。
“不恨嗎?”拓跋燾伸出一個指頭,戳了戳兒子哭的通紅的小臉。“真的不恨嗎?”
“我不恨,可我卻怕我的孩兒恨自己啊……”
賀夫人揪着胸口泣不成聲。
“等他長大了,我要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恨呢?!”
等他長大了,我要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恨呢!
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恨!
拓跋燾幾乎要抱不住自己的兒子,整個人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拓跋晃的啼哭甚至都因爲這一下顫抖而打了個嗝兒音。
‘罷了,我反正一直都是任性的君王……’
拓跋燾從麻木的冷淡,一步步進入了極端的衝動。
他望着正在哭泣的一大一小,將兒子放在軟榻上,抓住了賀夫人冰冷的手,彎下腰去向這跌坐於地的女人,說:
“你還有幾個月的時間。”
賀夫人點了點頭,她早已經在近一年的寂靜和寒冷中預感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即使竇太后再如何和顏悅色,她都無法平復內心的瞭然。
“三個月後,我會宣佈阿晃爲太子,你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拓跋燾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爽朗,像是又緊張,又爲自己感到罪惡。
“這三個月,我會盡可能的多寵幸於你,若是你能受孕,便又能爭取十個月的時間……”
拓跋燾的眼睛越來越亮,他在動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冥思苦想着她的出路。
“我不知道該如何救你,我說的是實話。我不能爲你改變祖宗的規矩,也無法瞞過所有人的眼睛饒過你的性命,但給我十個月的時間,我能想出來的……”
屋子裡的啼哭聲和抽氣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賀夫人仰着頭,像是第一次見到自己丈夫的真容似的。
“你不會再擁有賀賴的姓氏,賀賴家也不會因爲你而壯大後戚的勢力,但我會想辦法保住你的命。會有兩全其美的法子的……”
拓跋燾握緊賀夫人的手,也像是通過她望見了什麼人。
“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