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又是蓋吳
所有對陳節的回憶只有一瞬,所以當賀穆蘭陷入記憶中無可自拔的時候,只有牢頭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毯子裡那個髒兮兮看不清臉面的男人將頭竭力扭了過來,僵硬的動作一看就知道是不能動彈。
賀穆蘭猛然間清醒,用足以殺人的目光瞪着那個牢頭:
“你們對他上刑?你們居然對他上刑?”
“……小的,小的只是個牢頭啊……”那牢頭哭喪着臉,完全不明白這鮮卑大人怎麼弄的像是突然要暴起殺人一般。
她明明早就知道他下獄幾個月經歷了什麼啊!
“將……將軍大人?”粗噶的像是砂紙磨過一般的聲音從牢房裡傳了出來。
“給我開門!”
賀穆蘭拍了拍欄杆。
那牢頭早就得了指示,連忙從腰間卸下鑰匙,哆哆嗦嗦的把門開了。
待賀穆蘭走進牢房,那牢頭猶如見了猛虎入籠一般,啪的把門甩上,又重新鎖了起來。
賀穆蘭在陳節齜牙咧嘴的表情中走到地鋪邊蹲了下來。因爲在地下,只有稻草鋪着的牢房到處都是溼溼的,這寒冷的天氣裡,賀穆蘭只是蹲着就能感覺一股陰冷森然的氣息往脖子裡、袖籠裡,各處有縫隙的地方猛鑽。
一想到陳節在這樣潮溼的牢房裡待了幾個月,賀穆蘭就有毀了這個牢房帶着陳節逃獄的衝動。
陳節的表情彷彿自己還在做夢,賀穆蘭忍着鼻中的酸意,伸手去摸他的傷勢。
她雖是法醫,但對人體的結構比大多數醫生都要熟悉。之前有人說他的肋骨斷了,她得看看到底是什麼情形。
誰料她剛伸出手去,陳節就反應劇烈的提起了手臂向前格擋,然後被自己猛然間條件反射的動作牽扯到了傷口,疼的痛叫了起來。
“陳節,莫慌……”
賀穆蘭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我不是要丟你。”
陳節的肋骨確實有傷,但據他說,那刑官不知爲何對他下手很輕,賀穆蘭摸了下,只是有些骨裂,肋骨斷了卻不至於。
但是骨裂若是放着不管,很可能導致骨裂縫隙擴大,或者有氣胸和咳血情況出現。
賀穆蘭脫了皮裘,直接裹住了陳節。
溫暖還帶着人體溫的皮裘罩在了他的身上,讓他冰冷的身體終於恢復了一絲暖意。
“……因爲我突然不再給你送信,虞城那邊又傳出我在家中待嫁的消息,所以你就沒來了?”聽了陳節的回答,賀穆蘭的心裡像是壓着一塊大石。
陳節和鮮卑人還是有所不同。鮮卑的兒郎們聽說花木蘭要嫁人,都紛紛前來求娶。而身爲漢人的陳節聽說花木蘭要待嫁,就爲了避嫌不再主動上門。
“你是不是覺得花木蘭要嫁人一定要斬斷過去的一切才嫁的掉?就算你不來,我和男人們同吃同住十二年的事難道斬斷的了嗎?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花木蘭坦坦蕩蕩,爲何要爲了嫁人隱藏這些!若是介意這個的人,我回嫁嗎?我會看的上嗎?”
賀穆蘭和陳節說話完全就是自己人的口氣。這種突如其來的熟悉簡直就像是隨着她的記憶一起回來的一般。
“是我糊塗了……”陳節從來不敢違抗花木蘭的話。“那時候,我一進虞城就聽到他們在您背後的指指點點,他們說您以前是將軍,手底下肯定很多親兵往來,親兵都是要貼身保護的……”
他沒有接着往下說,但不用往下說,賀穆蘭也知道那些都不是什麼好話。
說不定還有些類似於鄉間豔1遇一樣的東西。
“那時候我想着等您婚事定下來我就去拜訪,可是一直都沒等到您訂下婚事,而您也一直沒有給我寫信……”
賀穆蘭無奈的抹了把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花木蘭忒愛寫信了!
問題是,她穿過來的時候根本就沒看到回信這種東西!
一封都沒看到!
照理說花木蘭和別人寫信,總有回信吧?就算不會寫字,隨着東西帶點紀念品什麼的總有吧?可是她穿過來以後除了那堆財物,根本就沒有發現任何的信件。
阿單卓要不跑過來,她都不知道花木蘭默默地資助了這孩子家這麼多年。
狄葉飛要沒跑過來,她還以爲花木蘭和他分了帳子以後就沒再聯繫過。
現在已經有阿單卓和狄葉飛兩人因爲沒收到信而跑到花家來看個究竟,這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擔心花木蘭而過來看看。
花木蘭到底贍養和維繫着多少同袍及其家人?
“你不要跟我說,以前你私運那麼多次糧食,都是替我去給那些人家了?”賀穆蘭突然想起縣丞的話。
“我……”他羞愧的說道:“是我無能,以前那些糧食,都是我從庫裡取了先送去,再用您給的絹布財帛去劉宋的商人那買糧食補上的。我們這裡離劉宋比較近,糧食倒比其他地方好買些,也便宜的多。但在那些商人手中買糧,比本地買要的時間長得多。
“我……我是想着給您省點錢,多換一些糧食。”
“是我連累了你。”
賀穆蘭沒有責怪他爲什麼不直接送財帛去那些人家,也不會懷疑他是不是從中謀了私。
陳節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
從阿單卓那裡她早就知道了,若直接送這些東西,倒會讓窮兇惡極之人起了壞心。若是婦孺和老幼,拿着絹布和金銀出去買東西,還會給人盯上。
買南方的宋人過來賣的糧,要比北方各地便宜的太多了。北魏初年商業凋敝,又沒錢流通,民間的交換規則混亂的很,往往在東邊一尺,西邊就是一丈。大宗交易在民間也是幾乎沒有。
他是練兵的軍尉,不能擅離職守太久。買了“走私糧”派人送出去,比他親自到當地一處處買一家家送要更有效率。
“你爲何不和我早說。”賀穆蘭嘆了口氣。“若早說,我無非就辛苦點,每戶同僚都去一趟,幫着他們的家人在家鄉置辦田地就是。”
“將軍……你怎麼了?”陳節有些詫異地看了過來。“那些都是奴隸和賤戶,只能在你名下做些賤役,哪裡能有田地去耕種?”
“咦……”賀穆蘭仔細翻了翻腦中的記憶。
哪裡有什麼奴隸?
花木蘭還是養奴隸的人嗎?
“……其實我沒給你們寫信,不是因爲我要嫁人。”賀穆蘭紅了紅臉。
同一套謊話她說了太多次,實在是羞愧。
“今年我生了一場病,醒來後腦子渾渾噩噩,許多過去的事情都沒什麼印象。非得看到那些人、那些事,才能想起來。
陳節捏了捏拳頭。
因爲鄉人的流言蜚語,傷害太大,所以生了心病嗎?
在軍中如此威風凜凜的將軍大人,一旦回了鄉後,也要被無知的閒漢粗婦在背後指指點點,壓力竟然大到病倒?
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她是該多麼傷心啊?!
一時間,陳節對這個世界的憤怒隨之而來。
不就是因爲是個女人嗎?!
不就是因爲她幹了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好的事嗎?!
不就是因爲她不能生孩子嗎?!
這有什麼錯!
錯的是這個世道纔對!
賀穆蘭看着陳節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那段過去的記憶裡,陳節的腦補能力簡直讓她這個現代人歎爲觀止,而他年少時那種得意洋洋的輕狂也讓花木蘭有了許多困擾。
什麼kua下能跑馬,胸口碎大石之類的,都是從這個親兵嘴裡流傳出去的。
一想到陳節可能把花木蘭想象成一個躺倒在病牀上的嬌弱林黛玉,賀穆蘭就覺得自己有義務糾正他那可怕的想法。
所以她匆忙糾正道:“你莫想的太多,只是一場風寒,可能是風邪入腦,所以纔有了這個毛病。”
賀穆蘭解釋的越多,陳節就越覺得事實是他想的這麼回事。
他的這位將軍大人實在太會隱瞞真相了,同行十二年,都不知道她是個女人!
她肯定是想獨自隱忍這傷痛。
“不說這些了。這些都該是你出獄後該商議的事情。”賀穆蘭有些內疚的看着花木蘭的舊部下。
“那幾車糧食到底去了什麼地方?那些軍奴又是怎麼回事?”
“就是您從柔然死營救回來養那些奴隸啊。”陳節睜大了眼。“那羣孩子和老人,您想不起來了嗎?當年從上到下都反對您養那些人,所以您讓他們在黑山城跟着百工學藝,又把賜下來的田地給那些工匠當學資……”
“今年關外大旱,黑山那邊糧食都吃不起了。他們還有老人孩子要養,我想着幾車糧食,把家裡錢湊湊再拿些東西去換也不是湊不起,就沒想着打擾您。”
“至於糧食……”陳節一想到糧食的去向就七竅生煙。
“被人劫走了!”
“既然是被人劫走,你照實說了就是,何必忍着酷刑咬牙不鬆口。”賀穆蘭皺緊了眉頭。“陳郡竟有賊寇?”
“我不能說,一旦說了,倒牽扯到您和我一起盜運軍糧了。我是半路上被劫的糧食,那些軍奴的下落要是露了行蹤,還要壞了您的名聲。”陳節搖了搖頭。
“這和賑濟之前那些同軍袍澤的家人不同。這是要拿軍糧去蓄奴的。還不如就讓他們以爲我是運了軍糧拿出去賣,反正都是一樣的罪名,何苦再牽扯進來您呢。”
“你押送那批糧食用了多少人?劫走糧食的多少人?什麼穿着打扮,什麼口音,你可還記得?”賀穆蘭獰笑了起來:“我這次來,還帶了幾個‘大人物’。等我想法子把你弄出來,咱們再來找這些人算賬!”
“我帶了十來個部下親自押運的。應該不是本郡的人,聽口音也不像是漢人和鮮卑人。他們人人騎馬、很少說話,像是流寇或者馬賊一類。賊首身手不弱,我只在他手下撐了一刻鐘的時間,就被他的雙刀砍傷了胳膊。要不是跑得快,怕是胳膊都沒了。”
“等等,你說什麼?”賀穆蘭眨了眨眼。“雙刀?”
她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賊首是不是年紀很輕,帶着一隻佛像耳墜,滿頭捲髮?”
“正是!”
“蓋吳!”賀穆蘭恨地一拍牆壁。
牢房的牆壁震了一震,磚石粉塵簌簌地掉落下來。陳節不知道自己的主將爲何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竟不知他除了會綁架,居然還會劫道!三四個月前,也不知道他來陳郡又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這羣盧水胡人不在杏城和西邊好好待着,東南西北到處跑什麼?
“將軍竟知道那賊首是誰?”陳節露出欽佩的表情。“將軍真是見多識廣。”
“你想的太多了。”賀穆蘭好笑地開口。
“他也去我家偷過東西。偷不成就搶。還綁了一個富家公子,累得我跑了老遠去和他打了一架。”
“那一定是將軍贏了。”陳節滿臉驕傲。
“這是自然。”賀穆蘭點了點頭。“我替你報了仇,那一戰我敲斷了他的肋骨,逼他發誓不準傷害平民。”
一想到蓋吳也被自己打斷了肋骨,賀穆蘭就覺得這老天有眼,蓋吳繞一圈栽她身上,果然是因果循環。
應該敲的更狠點的!
“我先回去和幾個朋友商量商量該怎麼處理你的案宗。那幾車糧食倒是好辦,我這裡錢是管夠的,買了補上或者直接賠償就是。只是不知道你這罪名要怎麼判。若是判的太重,少不得還要打點一二。”
賀穆蘭嘆了口氣。“此事因我而起。若實在不行,我便擔了你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罷。”
“將軍不可!”陳節搖起了頭。“若是如此,我之前受的那麼多罪就白受了。”
“你先安心養傷,我說你這麼一把年紀了,怎麼還不成家。但凡在此處有家裡人在,至少吃穿上也有人打點一下。”
賀穆蘭溫柔的拉起毯子,蓋住了他的腿腳。
陳節苦笑了一下。
要偷運糧草,經常還要時不時離開一陣子去找那些劉宋的私商,他哪敢娶媳婦呢。
那不是連累人家姑娘麼。
他這“德操”的字,都快被自己羞辱完了。
“我倒沒什麼,反正光棍一條,寡母也去了。”陳節不在乎地說。“只是那賊寇一夥顯然是流竄到此處,您既說他已經走了,又去何處尋覓呢?”
“你莫操心。”賀穆蘭眉飛眼笑。
“我那有一羣白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