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手中的長針絲毫不敢放鬆,眼神不停來回注意着袁家兩兄弟,這樣的局面已經比她心裡預計的更好,幾乎已經是老天照顧般的如意了。
可袁化那敗破的身體,以及袁放倔強的性子,都有些讓賀穆蘭心中既擔心又着急,此時她顧不得手中的袁放會如何恨她,開口催促袁化。
“袁少主,實不相瞞,陳郡北邊已經發現了數個和你病症相同的病人,有好幾個城鎮和鄉里都因爲這件事被封鎖了起來,人人惶恐。瘟疫之害,並不是一國一地、一家一戶之事,若不是爲了查明瘟疫的起源,我們也不會來到這裡……”
她指了指寇逸之:“他確實是寇家的道士,寇天師便是他的祖父。我雖治病的本事不濟,但恰好對你這種鼠疫有些瞭解,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若你們兩兄弟天良未泯,我和寇逸之一定竭盡全力爲你醫治,絕不食言。”
袁放聽到賀穆蘭的話,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被丟了一塊木板一般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治病的事情,我已經不指望了。”
袁化滿是瘀斑的臉上擠出了一絲苦笑,“這事,呼,這事……說來話長,我實在沒有什麼力氣了。阿放,你來說吧。你知道的恐怕比我還多些?”
說到這句時,袁化臉上滿是悲哀,顯然對方會知道的比他多些,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情。
袁放聽到袁化的請求,沒有急着照做,反道開口問了賀穆蘭和寇逸之:“你們說你們是查瘟疫而來,那就是官府中人?是了,天師道如今奉大魏爲正朔,那你們就是魏國的官吏……”
袁放臉上露出竭力着思考的神情,“你們不是恰巧發現了我阿兄得病,怕是早就注意到了袁家。不,應該說,你們從最初就懷疑的是袁家,所以直接來了項城。我阿兄得病不過三四天的功夫,我求醫也沒有兩天,你們哪裡有這麼快的消息。你們……你們原本就是爲了對付袁家而來……”
他臉上陷入焦慮。
“你們是騙人的是不是?你們本來就盯上了袁家,無論有沒有我阿兄的病,怕是都不會饒過我們。竟然如此,是殺是剮也沒有什麼……”
“阿放,阿放!”袁化咳嗽着連喚了弟弟兩聲。“我們真能以一堡之力抵抗兩國的算計嗎?如果抵抗不了,騙不騙你又有何不同?你別害怕,別慌,阿兄在這裡!冷靜點!”
袁化一長串句子說完之後幾乎一口氣上不來,直接軟到在牀上,發出噁心的嘔聲。
賀穆蘭並不多言,只是收起了手中的長針,又將它插回了頭髮。
“你……你不……”
袁放擡頭看着這個兇惡的道士。
“我若真殺你,你活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賀穆蘭隨手抓了一隻小几,用手將幾腿捏成粉末。
“你們說吧,就如你阿兄說的,你們現在也沒有什麼餘地了。如果主使者不是你們,說不定也許還有一絲生機。”
袁放跌坐於地,仰首看着立在他身前的高瘦男人,只覺得他隨手將木腿捏成粉末的樣子如同天神,一時間,袁放竟被這種肅殺的氛圍所染,情不自禁的開口:
“自一年前起,我們袁家的宗主,也就是我們的父親,開始秘密的進行着一件大事……”
他嚥了口口水,聲音大到賀穆蘭站在幾步遠都聽得清。
“我家陳郡袁氏從漢代起便是大族,宋國立國後,家父明白改換門庭的重要,便極力交好宋國的權臣和宗室,終於在八年前花了一筆巨資,在當時還是皇帝的劉義符手中買了一個侯位和實缺,從此家中子弟可以蒙蔭出仕,也算是給我們家中衆兄弟一個前程。誰料侯位還沒坐上,劉義符被殺,接着朝廷大亂,魏國南下,三州被奪,我袁家夾在兩國之間苟延殘喘,待大局已定時,袁家幾乎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實力受到了重創……”
“此時宋國新帝登基,家父試探着和新帝的勢力接觸,若是那侯位還作數,我們舉族準備極大的風險渡江去宋國。可惜我袁家實力已經大減,他們勝利的這方早就在我袁家得了便宜,現在大封功臣的時候,自然是沒我們袁家的位置,恍如棄子一般,家父便歇了這個想法,只盡力經營鄔壁,想要回復之前的實力。”
袁放嘿嘿笑道:“袁家能夠綿延幾百年,豈是劉家這種草莽而起奪得天下的家族能夠了解的。不過幾年的功夫,袁家便又回覆了之前的大半局面。這時候,宋國那邊又想起我們了,先是以爵位功名相誘,又拿出當年家父聯絡宋國權臣的信函,改頭換面一番變成了裡通外國的證據,一邊棒打一邊利誘,袁家剛剛站穩腳跟,魏國的少帝又性烈無比,家父哪裡敢冒這樣的風險,便只能設法周旋,以求自保。”
“恐怕還是爲了利益和功名吧。”賀穆蘭冷哼,“若真想朝廷告發,真不一定是袁家倒黴。”
“袁家鄔壁上下上千戶人,不得不慎重。就算是爲財,也沒什麼。”袁放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魏國也沒給我們什麼好處,我們也沒必要盡什麼忠。當年若不是我們袁家第一個歸順,陳郡還不知道要亂多久。”
賀穆蘭沒有理他,袁放也沒自討沒趣,繼續說道:“家父被那邊威逼利誘,性子就漸漸古怪起來,只把袁家鄔壁放在心裡,看外人都萬分提防。後來有一次,大概是一年前吧,宋那邊好像有什麼人被魏人抓住了,宋地那邊慌了手腳,警告我父親做好準備,若那重要的人物供出那邊裡通外敵的家族來,恐怕馬上就有大軍南下,說不得南方的鄔堡全要遭殃,袁家便是第一個要被夷平的家族……”
“我袁家再強,也不可能和舉國之力相比,尤其是兩個世上最大的國家。”
袁放擡眼看了看賀穆蘭,發現她並沒有什麼表情,繼續說道:
“大約一年前吧,家父偶然發現某地生了疫病,漢人沒有病死多少,倒是當地的胡人幾乎死絕,活着的都驚慌的逃竄到他地……”
“啊,你是說柳林的那場痘病!”
寇逸之大概知道這件事,立刻驚呼了出來。
賀穆蘭卻突然覺得脊背生寒,幾乎有些站不住腳。
“家父認爲這一定不是巧合,必定是有一些病漢人容易抵禦,而胡人卻會病死。世人皆知,魏國軍中多是鮮卑人,至多有些雜胡,漢人卻是極少的,所以家父一發現這種情況,立刻想起一個主意……”
寇逸之驚駭莫名的瞪大了眼睛。
“這……這……”
“你們也猜到了,是不是?”袁放笑的苦澀:“若是有一種病,漢人沒有多少事,胡人卻全部會死絕,那麼就沒有鮮卑人敢南下了。而且那些生了痘病的漢人後來再也沒得過痘病,這豈不是說明這種病是就是上天賜給漢人的武器?家父便是這麼想的,便想再試出幾種這樣的病來,找一種發作起來最厲害,殺人速度最快的……”
“以現在的世道,要抓幾個閒漢是很容易的,更何況不久前夏國剛剛戰亂,到處都是流民。我袁家的商隊四處走動,帶些貨物回來,誰也不會發現。”
袁放管的是商隊,所以袁化還沒察覺他的父親在做什麼的時,袁放已經敏銳的發現了他的父親的舉動。
“家父在試這種恐怖的事情,僅憑袁家一家的力量自然是做不到。事實上,家父的猜測會愈演愈烈,也和另一方勢力逼迫有關。家父發現那種病症,立刻就覺得此事可以用來抵禦南下的大軍,因爲沒有軍隊敢在疫病橫生之地行軍。可惜那種痘病生過的人都不會再生,家父沒試出什麼結果來,只好試其他的病,準備在關鍵的時候造成混亂,用以自保。”
袁放抹了抹臉。
“家父一開始,恐怕只生着自保的心,至於爲何後來會控制不住,全是因爲袁家混入了宋的細作。家父開始劫掠流民用作驗病,劉宋也得知了他的舉動,待知道家父在做什麼以後,宋國的彭城王便開始爲家父提供幫助,從宋地送了不少名醫過來。”
“一開始是在陳郡,後來陳郡失蹤的人多了,家父擔心被人發覺,就往更遠的地方找,大多是找孤苦無依、在外流浪之人,也有一些是單身一人被掠了來的。家父在各地頗有些手段,到了後來,不需要袁家人去抓,自有人爲了錢把這些人送上門來。”
賀穆蘭強迫着自己壓抑住殺人的衝動,咬着牙繼續聽下去。
如今她在聽的,是這世間最醜惡、最無恥的罪行,幾乎不亞於後世那幾場可怕的戰爭。
最可怕的是,這袁家的家主只是爲了一個猜測而已,就將“還復中原”的希望寄託在這個根本不靠譜的猜測上。
這豈止是瘋子,簡直是妄人!
袁放苦笑:“我知道你們肯定在心裡把我們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其震驚絕對不亞於你們。”
“你們不知道袁家的情況,在宗地裡,宗主便是一切,家父做了幾十年的家主,歷經宋國和魏國幾次更迭,多少世家門閥都倒了個乾淨,家父卻能讓袁家屹立不倒,其威望和手段已經到了無人能及的地步。就算我和我阿兄做錯了什麼,當着衆人的面前抽上幾十鞭子也是常事。別說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就算我們知道了,也不敢插手家父的事情……”
嘭!
賀穆蘭又“粉”了一隻幾腿。
他看了眼袁化:“我阿兄性子耿直,家父從頭到尾都不想他知道這件事情,直到後來……”
袁化痛苦地閉緊了眼睛,似是不願意在聽了。
“有了足夠多的得病之人後,便要試是哪一種病更容易讓人得上、更容易讓人病死。試這個的時候死的人是最多的……”
袁放似乎也不願意提起此事,嘟囔了幾聲後匆匆帶過。
“死的人多了,要人的速度就變頻繁了,豫州的官府似乎有所察覺,他們開始越來越難得手,尤其是秦州,幾乎開始抓不到落單的胡人……”
“當時夏國剛破,柔然也被滅了,許多柔然和夏國的女人淪爲女奴,被戰勝的將士和人販子四處買賣。胡人沒有戶籍,家破人亡者也沒有家人會來探親,家父便開始買一些胡女充作家伎,許多名義上送給了做客的客人,其實都被偷偷做了‘病人’。”
“要買胡女掩人耳目,自然不是什麼胡女都買。牙人也只會選長得漂亮、身體強健的胡女給我們,就是這時候,有一個美貌的胡女被賣了進來,因爲長得太漂亮了,家父反倒不願意買。我兄長卻不知道怎麼像是入了魔,竟偷偷又找到那幾個牙人,將那個美貌的胡女買了進來,因爲擔心家父和嫂嫂生氣,他只將她放在家伎那邊。”
“胡伎那邊的情況可謂是恐怖至極,一旦進了那裡,被‘送出去’就是離死不遠了。那胡女就這麼誤打誤撞被‘送出去’,我阿兄沒了她的蹤影,又聽說是被送了人,立刻去找家父索要,希望能把人要回來,這便是矛盾的開始。”
“我那時只知道商隊會帶一些人回來,卻不知道家父做的是什麼,後來家父幾處藏人之地差點被官府查到,索性就把整件事放在袁家的地道里進行。家兄瘋了一般的找人,我擔心他做傻事,便陪着他一起找,最後找到了地道……”
袁放臉色開始不好起來,似乎找到地道便是他噩夢的開始。
“那胡女沒當做‘藥人’,因爲她在目睹地道里的情形後說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赫連夏的一位郡主,南逃劉宋時恰逢賊寇,最後被掠了出來,高價賣給了人牙,又輾轉以更高的價格賣給了我的兄長。”
“先前她擔心人牙奇貨可居,將她以公主的身份買賣,會爲宗室蒙羞,原本準備死也不暴露身份的,可見到地道里的慘狀,最終還是說明了身份。劉宋覺得她的身份可用,便讓家父沒有動她。”
“但一旦進了那裡,再出來是不可能的。我阿兄幾次討要不成,又在地道里見到那些‘藥人’,受此折磨後幾乎性格大變,開始屢屢忤逆父親,幾乎到了‘反叛’的地步,自然很快就被家父厭棄;而我素來心思重,卻不知爲何讓家父覺得可堪大用,開始疏遠起兄長,擡舉我來。”
“阿兄實在是喜歡那女人……”袁放嗤笑,“也不知道那自稱赫連郡主的女人有什麼好,竟讓我阿兄爲了他對父親妥協,保全了她的性命。”
“隨着地道里的藥人越來越少,逼迫着家父不能再繼續試下去了,否則除非把袁家鄔壁的人都拿來試病,人再多都不夠用。最終,一種全身流膿而死的疫病勉強符合家父的要求,幾次試過之後,連劉宋的人都害怕起來,不許家父往人多的地方放,除非真有大軍南下,否則情願藥人都死了,也不能流出去。”
“那爲何現在會有……啊!”
賀穆蘭恍然大悟,差點咬碎一口牙。
“因爲有大軍南下了,是不是?簡直是畜生,比柔然人用活人阻擋騎兵還要可怕!”
“正是因爲有大軍南下,直直朝着宋魏邊境而來,那邊慌了,家父也慌了。”袁放沉着臉色:“在那地道里日夜待着,就算好人也會變成病人。那位赫連郡主不知怎麼得也染上了疫病,疫病雖不嚴重,可容貌全毀,家父爲了讓家兄死心,便讓家兄去見那得病的匈奴女,結果家兄不但沒有死心,反倒像是瘋了一般,想要救那胡女出去,然後被我發現,在後面的事……”
他痛苦地捂住了臉。
“早知如此,我何苦陪他找什麼胡姬!哪怕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也比現在這樣要強!”
寇逸之和賀穆蘭都被這樣的事實震驚的久久無法回過神來,袁放痛苦地叫罵着所有人。他詛咒着自己的父親,詛咒着劉宋和魏國皇帝的名字,詛咒着那些最初得病的人,詛咒老天,也詛咒着自己。
他的詛咒聲音越來越大,袁化的表情也因此變得越來越悲痛。
“報應!”
他哀嚎着使出全身力氣大叫着:
“報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