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解甲歸田。”
賀穆蘭擲地有聲的話語讓花家二老和一干部下都驚得半天發不出聲來,只能茫然無措地看着已經做出決定的她。
最先清醒過來的是花父。
這個樸實的老人聞言連忙點頭:“我早就在勸你回鄉了!你蹉跎了這麼多年,受了一身的傷,現在年輕還好,等老了一身病的時候,誰來照顧你的?”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你雖然叫‘木蘭’,可我們從來都沒求過你大富大貴,只希望你平安喜樂。你能想明白很好,這宅子雖大,卻不是我們的家,等你傷養好了,我們就回家!”
賀穆蘭沒想到能這麼容易就說服花父,反倒露出有些吃驚的樣子。
花母一輩子從未忤逆過丈夫的意見,即使她覺得搬離繁華的京城有些可惜,可她也清醒的明白,自己和整個內城是格格不入的。
她也喜歡有僕人幫忙處理家務,可午夜夢迴時,想起的卻是自家那座小院,幾間大屋,屋後的那片良田。
兩者互相比較,再想想女兒替父從軍這麼多年受過的傷、吃過的苦,袁氏忍不住眼眶一紅,也點起了頭。
“回家就回家,反正你阿弟現在已經學了不少字,回鄉再請個夫子教也不是請不起。這宅子……這宅子還是還給大可汗吧,每天打掃再請人看守我們家就負擔不起了……”
“我自己看書行的。”
花木託開始變聲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態度堅定。
“你們不用顧慮我。”
袁氏頗有些捨不得這處宅子,環視了一眼寬大的宴廳,摸了摸身邊兒子的腦袋,“等回去了,我就不想再出門了,年紀大了,舟車勞頓簡直要去掉半條命。你阿爺以前的同袍屋引家戰至絕戶了,嫂子也病的不輕養不了孩子,就剩下一個女兒,你阿爺前幾天還跟我在商量,去把屋引家那個女兒接過來,當成自家女兒養。”
她看了看兒子,沒有說花父是準備將那女孩當成兒媳婦來養的,但是屋引家的人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應該和那女孩說過是花家需要一個媳婦。
房家嫂子雖然病弱,但性格並不懦弱,養出來的女兒也應該很好,可她畢竟是母親,沒親眼見過那女孩還是不願意將兒女親事定下來。
總歸是當女兒養,就算性格不合適,也不會少她一份厚厚的嫁妝……
想到這個,袁氏的鼻子又開始酸。
木蘭的妝臺、花黃、胭脂,那些窄裙、那些她刻意留下做嫁妝的好料子,一直等了二十多年都沒給木蘭用上。
相對於花父花母的贊同,袁放、那羅渾等人的態度就激烈的多。
“將軍,你一句解甲歸田,可想過兄弟們會怎麼想?”陳節半個身子都懸在門外,真是用“連滾帶爬”又返回來的。
“兄弟們會以爲你不要他們了!”
“不僅僅如此,虎賁軍死在黃沙裡兩千多人,這筆撫卹的財物還需要將軍你設法活動出來。”袁放強抑住咆哮的衝動,將事情由簡化繁:“你解甲歸田了,虎賁軍新的將軍可不管這筆舊賬,他們大多是軍戶出身,原本就沒有糧餉,要是連撫卹都沒有,不知多少人家要窮苦潦倒……”
袁放的話一說,花父的表情又猶豫了。
他家世代都是打仗的,比花木蘭更明白袁放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聞言有些躊躇地開口:“木蘭啊,要不,你再等一等?等到把這些人安置好了再退?就這麼走了,不厚道啊!”
賀穆蘭滿臉內疚地看了袁放一眼,只見袁放毫不避讓地看着她,繼續說道:“我袁家上下四百多口被充爲奴役,我辛苦爲您打理家業,是爲了能夠將他們救出一二。眼看着馬上就要論功行賞了,我也可能要脫籍,您一走了之,誰會接這個爛攤子?”
每年春天官奴就會開始買賣和分配,袁放就是希望多攢點錢,能在春天的時候買下袁家年紀大的和年幼的安置。他雖然沒有民籍,但已經借了花木蘭的身份在南方買了一些牧場和田莊,就是準備讓族人以“辦差”的身份去那邊生活的。
這個世道,一旦花木蘭解甲歸田了,當地的宗主和豪族會毫不猶豫的吞佔良田、侵佔牧場,到時候哪裡有什麼樂土。
袁放幹着主簿的活兒,實際上卻是虎賁軍的功曹、庫曹和後勤官,還是賀穆蘭的賬房、管家、外管事,即使北涼損失那般大,如今賀穆蘭的家財也比之前翻了三倍,全是袁放的功勞。
不客氣的說,賀夫人沒來之前,虎威將軍府晚上吃什麼菜都是袁放安排的,她說解甲歸田就解甲歸田,袁放會生氣也是自然。
賀穆蘭看向那羅渾。
“你呢?你也攔着我?我以爲你懂我的……”
“火長如果不想打仗了,我當然能夠理解。”那羅渾在賀穆蘭說出自己是女人身份時就深深的爲她感到憂慮,如果她要回復女人的身份回鄉自由的生活,他當然不會反對。
但是……
“但是,我不認爲你解甲歸田了,就能解決掉你現在的煩惱。相反,你的煩惱會越來越多……”那羅渾實事求是地說:“你現在不是黑營裡那個小小的士卒了,而是虎賁軍的主帥、在黑山擁有巨大名望的將軍,你的名聲在諸國之內無人不曉,你還是將軍時沒人能動你,如果你變成了庶民,我擔心你的安危。”
他停了停,有些不自在地說:“而且,狄葉飛……狄葉飛會瘋掉的吧?”
賀穆蘭一張臉頓時變成了苦瓜臉。
之前她已經和狄葉飛解釋過她是女人,可是狄葉飛完全不信。
她又不能像狄葉飛在帳子裡遛鳥那樣表明正身,對方既然完全不信,情願自欺欺人,她也沒有什麼法子。
但她知道狄葉飛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目標,盡力的在追趕她,甚至她自己都跟狄葉飛說過“你趕快追上來吧”這樣的話,如今對方已經快要追趕上了,她卻不負責任地和狄葉飛說“啊我累了不想跑了,你自己跑吧”……
明明是溫暖的房間內,賀穆蘭似乎已經感受到了狄葉飛眼睛裡醞釀出的冰冷氣息,忍不住心中發寒。
這麼一想,好像真是渣的很。
更何況狄葉飛還對自己帶着那種心思……
這算不算甩了對方兩次?
看到場面一下子僵持住了,連賀穆蘭都有些隱隱崩潰的表情,花父心中一陣酸楚,拉着女兒的手就拍了起來。
“木蘭啊,不急,不急,我們慢慢來啊……你從軍這麼多年,回家的路長一點也沒關係,我們一點點解決,總有一天能回家的。”
賀穆蘭眼眶一熱,看着花父蒼老粗糙的大手在她同樣粗糙的手掌上輕拍着。
“你莫怕,莫怕,阿爺阿母陪着你……”
兩雙手,滿是刀傷劍痕、各種武器磨出來的繭子,卻見證了兩代軍戶的人生。
只有軍戶明白軍戶的疲憊,也只有軍戶明白軍戶的責任。
花木蘭那句“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一下子衝入賀穆蘭的心中,擊打着她內心的深處,酸楚疼痛的她幾乎要彎起腰來。
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
她怎麼能一直不明白呢?
她哪裡怕的是自己的女子身份暴露?!
她哪裡怕的是自己的弟弟以後無法娶妻?!
她哪裡怕的是虎賁軍和大魏因爲她的流言蜚語而遭受侮辱?!
她怕的,是真相不得不以一種不堪的形式揭露出來時,會改變他們的生活啊!
感受到花父厚實的手掌上傳來的溫度,一直強撐着的賀穆蘭還是忍不住仰起了頭顱,任由眼中的淚水肆意的劃過兩邊的臉龐,化成一聲破碎的哽咽。
“阿爺,我不怕,我是怕你們怕啊……”
陳節和那羅渾並肩而立,眼神裡涌現出無盡的悲痛,竟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樣脆弱的花木蘭實在太少見了,少見的讓他們觸目驚心。
袁放閉了閉眼,第一次覺得自己像是那種逼迫良/家/婦/女的惡霸,正是他強迫着用責任去約束賀穆蘭正視自己身後還有多少的羈絆。
然而,他卻絲毫不悔。
哪怕知道花木蘭是女人,他想要跟隨她的心思也從未動搖過,這便是花木蘭的人格魅力。
一時的脆弱總是會渡過的,而她的人生價值,絕不該是在鄉中織布種田!
“花木蘭被潁川王親自送回了將軍府”的消息沒有多久就傳遍了京中,在之前的那場變故中,許多臣子都站對了位置,除了拓跋燾的威望足以讓這些人拜伏以外,賀穆蘭午夜求助和崔浩迅速的控制局面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在這一點上,許多人家都欠賀穆蘭一個人情,他們家中的子弟因爲“平亂有功”,日後的出身是不必犯愁了。
所以當知道賀穆蘭安然回到將軍府之後,一羣老狐狸們立刻推斷出賀穆蘭絕對沒有失了聖寵,各家的拜帖和各式各樣的邀請也立刻向着虎威將軍府送了出去,驚得賀穆蘭只能不停回帖解釋自己肩膀還沒有好,還需要養傷。
從轉移出陽氣開始,賀穆蘭的腦海裡就無時無刻不浮現出解甲歸田的念頭,就像是隨着力量的流失,將她那些雄心、堅定也移走了一般,這種念頭隨着大魏的節節勝利、四海的靖平,變得更加的劇烈。
但袁放說的沒有錯,如今的她不是前世的花木蘭,前世的花木蘭軍功是一點一點在軍中拼殺出來的,是十二年來積攢的屍山肉海,是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拼鬥,更是她的部將們硬碰硬拼出來的功績。
而她的功勳,是無數次率領部將“以弱勝強”、“擒賊先擒王”而得到的集體功績,是以她個人武勇帶動士氣而創造出來的奇蹟,她這個人,本身就代表了“虎賁軍”最大的那個符號,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算她要解甲歸田,虎賁軍也要被妥善安置。蓋吳也好、盧水胡人也好,虎威將軍府的四十多個柔然奴隸也好,包括袁家那些犯婦和罪人,都是不能繞過的關隘。
甚至就連袁氏都曾憂心忡忡的問她,如果她回鄉了,後院那位“夫人”到底該怎麼辦?會不會被惡婦找到給打死?
做出替父從軍的決定是多麼的簡單,如今抽身事外卻變得格外艱難。
“哎……”
夜涼如水,滿懷心事地賀穆蘭仰頭看着蒼茫的黑夜,忍不住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她似乎已經看到自己一片黑暗的未來了。
“花將軍爲什麼嘆氣呢?”
一聲溫柔的女聲出現在賀穆蘭身後,帶着一陣衣袂飄動而浮出的清香。
不必回頭,賀穆蘭也知道是誰。
在她的宅邸裡,只有一位貴族出身的女人會在這樣的時刻依舊不忘了將自己打理到最完美。
這是所有後宮的女人不得不學會的技能,因爲誰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會在什麼時候到來,所以每個人都只能時刻披着屬於她們的戰袍,揮舞着她們的武器,呈現出她們最完美的一面。
“我在想,我實在是太窮了。”
賀穆蘭沒有回頭,只是平靜地回答着她的疑問。
“什麼地方都要用錢,我原以爲我很富有了,但等我做完想要做完的事,弄不好真要去做一個普通的農婦,甚至可能連越影和大紅都養不活。”
戰馬吃的是精料,否則就會掉膘,越影愛吃的是價格昂貴的黑豆,大紅雖然沒有那麼奢侈,吃的也是麥子和豆料,這些比許多窮苦人家的口糧都要好。
“花將軍是在提醒我沒有付過房費嗎?”賀夫人倚着欄杆坐下,捂着口輕笑:“像你們這樣的將軍,就算沒有了財帛,上一次戰場就都有了。‘富貴’險中求啊……”
賀夫人一語雙關的調笑着花木蘭的名字。
“是啊,富貴險中求……”賀穆蘭無奈地轉過身來,看着這位風姿綽約的夫人,“但如果我不願去求了呢?”
聽懂了賀穆蘭的話是什麼意思,賀夫人的笑容漸漸凝固在嘴角,狐疑地擡眼看向賀穆蘭:“花將軍前途大好,卻已經生出了求去之意?”
“夫人應該知道我的秘密。”否則以賀夫人的高傲,是不可能答應到一位男人家裡接受庇護的,她情願自己生活。
“假的終歸是假的,我原本會從軍就是爲了讓家人安穩的生活,現在我卻成了家中的困擾,總是要面對這一天的。”
“花將軍總是這麼灑脫。”
賀夫人撫臂而嘆。
“這讓人羨慕啊……”
“咦?”
賀穆蘭一怔。
“陛下派人給我傳話,要讓我以女官的身份回宮裡去做‘保母’,只要我願意自殘容貌,在臉上紋上胎記……”賀夫人的眼神裡沒有怨懟,只有無奈,“他對我們總是這麼殘忍,是因爲我們沒有你這樣的本事嗎?”
在這一點上,拓跋燾確實有着這個時代皇帝們的通病,賀穆蘭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沉默不語。
“他啊,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回去呢……”賀夫人好笑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眼淚卻奪眶而出。
“他怎麼會以爲在外面待了一陣子後,還會想回到那監牢裡去?那樣可怕的地方,每一天雖然活着,都覺得是死了……”
“也許,您可以和他溝通一次,告訴他您的想法。”賀穆蘭誠摯地開口:“陛下很多時候,都是通情達理的。”
“我和你不同,花木蘭。你是英雄,是能爲國家帶來勝利和戰利品的人,我們呢?我們在後宮裡,除了花錢、生孩子、滿足他的慾望,又能給他帶來什麼?我連談判的資格都沒有,又如何要求他給予我什麼?在他看來,我保全了性命,又可以當上‘保母’,就已經很是優待了。”
賀夫人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羨慕你啊,花木蘭。至少你的每一句話,都被人努力聽進耳朵。他會擔心你在想什麼,不高興什麼,傷心什麼。他會按照你做出的努力給你想要的東西,而不是永遠賜下布匹、賜下首飾、賜下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東西。”
“您不願意回去?”
賀穆蘭突然覺得和這個女人有了某些共鳴。
“不,我只是不甘心罷了。”
賀夫人連無聲哭泣都美的驚人。歲月沒有給她添上任何陰影,反倒將她烘托的更加驚心動魄,有故事的女人最美,也難怪一干毛頭小子被掩着面的賀夫人都能迷得神魂顛倒。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對女人心腸硬到不像話的拓跋燾,能狠心毀掉這麼一張美貌的臉龐,只爲了換取一位任勞任怨的高級管家。
“我明白回去纔是最好的,畢竟我不可能永遠在你的庇護下生活。我在宮中生活的幾乎有半輩子那麼長了,離開別人的庇護,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生活。買一斗米要多少布換?如何才能賺錢營生?我這樣的容貌,會不會因此生禍?我會不會給家人帶來危險?”
賀夫人很少有機會和賀穆蘭這樣坐下長談,但長久壓抑的情緒總是要找一個出口的,這讓她忍不住盡情地傾瀉出自己的心聲。
“我又何嘗不是,我在軍中過了這麼久,都不知道正常女兒家該做什麼。不怕你笑話,我這長相,穿女裝都彆扭。就算回覆了女兒身,我大概也還是這樣過。”賀穆蘭摸了摸自己受傷的肩膀,苦笑着開口:
“流言蜚語是少不了的,可我也不願意看到那麼多女郎爲我蹉跎青春,哪怕爲了她們的聲譽,還是得暴露自己的身份。”
“多麼奇妙,你終於要回復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生活了,我卻要一輩子隱姓埋名,假裝是另一個人在我最厭惡的地方活下去。”
賀夫人輕笑了笑,有些自暴自棄地開口:“不,我至少還有個念想,我回去了,還能經常見到我的兒子,雖然他們只會把我當成‘保母’。”
“保母……”
她緊緊抓住了心口的衣衫。
“陛下雖然待竇太后猶如親母,但心中永遠放在那裡的,只會是杜夫人。能和先帝一同陪葬的,也只是那位杜夫人。”
她啊,她算什麼呢?
她死了,甚至都不能躺在拓跋燾身邊啊。
賀穆蘭對男女之情並不敏感,可依舊從這位夫人的身上感覺出了對拓跋燾深沉的愛意。
也許正是因爲傷的太重了,這位夫人將所有的愛藏在了逆來順受、溫柔而通情達理的外表下,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在乎和任性。
被寵愛的人才有任性的資格,賀夫人會害怕和不甘如此正常。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對賀夫人的憐憫,賀穆蘭的脣開了又合,生性木訥又不通情愛的她本能的想要安慰一番這個可憐的女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合適。
看着從西邊高高升起的皎月,賀穆蘭突然想起了另一位和賀夫人截然不同的王后。雖然她給她和虎賁軍帶來了無盡的哀痛,但不可否認的是,她依然是她在這個世界所見到的最傑出的女性之一。
“我出使北涼時,曾保護過北涼那位年幼的世子一段時間。”賀穆蘭突然說起了另外的話題。
賀夫人有一種安靜的力量,她溫和地注視着賀穆蘭,讓她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北涼世子和我說過,孟王后之所以會一直沒有對沮渠蒙遜死心,是因爲沮渠蒙遜做到了對她允諾的。一個帝王能給一個女人最大的愛,就是讓她的兒子成爲儲君,最終登上王位,並且在他死後,依舊享有幸福安寧的生活。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虛假的諾言。”
賀穆蘭轉述着沮渠菩提的話,再看着突然睜大了眼睛的賀夫人,不免有些感慨地繼續開口。
“我國的情況和其他國家又不一樣,子貴母死,讓許多本該享受到帝王之愛的女人還沒有感受到如您一般的不甘和害怕就已經不在了,這樣的恐懼刻在每一任大可汗的心裡,讓他們不敢對後宮的女人投入任何感情。”
前世拓跋晃的恐懼浮現在賀穆蘭的心底,這似乎是北魏所有帝王的怪圈,也是所有女人的噩夢。
“想一想吧,如果陛下沒有花費心思將您送出宮來,他對您卻投入了所有的愛,他現在該如何痛苦呢?他親自賜死了自己愛戀之人,自己孩子的母親,還要面對和愛人神似的孩子?杜夫人死的時候,陛下已經通曉人事了,這樣的痛楚和接下來的創傷根本不是竇太后能夠撫平的。”
賀穆蘭努力想象着那位陛下爲人處世的方式,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推論。
“讓太子殿下登上儲位,讓您成爲保太后回到宮中,哪怕在他死後依舊享有尊貴的地位,已經是陛下給予你最大的愛了啊。”
“不……”
賀夫人的眼睛裡重新聚集起氤氳的水汽,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呆愣了半天,繼而變成掩面大哭。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是我們來承受這些……他是那樣的一位偉男子,除了不能給我們最想要的,幾乎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了……爲什麼……爲什麼骨肉永遠不能相見,爲什麼要定下這麼殘酷的規矩……”
“因爲女人並不是弱者。”
賀穆蘭自豪又暢快地笑了出來。
“因爲我們並不是弱者啊!雖然以力量而傲然許多男人的我說這樣的話有些站不住跟腳,但這句話我卻還是能夠堅定地說出來。”
“男人對女人的打壓,正是因爲他們一邊憧憬着女人的溫柔和包容,一邊又害怕着女人的力量。如果我們真是弱小到螻蟻一般的存在,又何必要子貴母死?你會因爲害怕一隻螞蟻搶了你的位置,所以刻意踩死它嗎?”
賀穆蘭雖然以男性身份示人,卻從未忘過自己女人的身份,也從來不把自己代入男人的價值觀行事和爲人。
“賀夫人,我的戰場充滿刀槍箭雨,你的戰場也並沒有那麼和平。在宮外,你也許能過的很好,很自在,但你一輩子都會悔恨,因爲在你的戰場上,你已經變成了一個逃兵。自代國以來,究竟有多少沒有母親的大可汗?如果你離開了,太子殿下就會變成第二個不懂愛的陛下,變將女人都當成繁衍後代的物件的那種人。”
賀穆蘭看着赫然擡起頭來,開始漸漸挺起脊樑的賀夫人。
“這世道確實不好,但是隻是不甘是不夠的。”賀穆蘭想起拓跋燾那些豪言壯語,那些自己願意與之並肩改變魏國的豪情壯志,忍不住咧嘴一笑。
“已經有一個從未有人能夠得到的機遇放在了你的面前,你爲什麼不去試試改變後宮女子們悽慘的未來呢?”
“陛下做不到的事情,太子殿下未必做不到啊。”
啪!
就像是什麼黑暗的禁錮突然一下子破碎,賀夫人的眼前一片豁然開朗,甚至讓她驀地站了起來。
是的,她是不同的,相比赴死的杜夫人,到底她在不甘什麼呢?就像花木蘭從小學習武藝是爲了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家人,她從小學習那麼多後宮生存的技能,難道不是爲了生育出這個國家最合格的繼承人,能讓這個國家朝最好的方向繼續嗎?
誰說生育就不是一種能力?與那麼多子嗣之中,生出最強的那一個來,站在最高的那個位置,怎麼就不能是一個女人最大的驕傲?
她的戰場從來就和花木蘭不同,她的戰袍也不是花木蘭的那種鎧甲。
她只會啼哭拓跋燾沒有給予她想要的東西,她又何曾察覺到枕邊人心中最大的恐懼,然後竭盡全力的去撫平深植在他們內心的恐懼?
賀夫人的眼睛亮的可怕,她緩緩地對着賀穆蘭行了一個大禮,驚得賀穆蘭連退了幾步,避開她重重俯下的額頭。
想通了一切的賀夫人渾身上下激起無盡的鬥志,她以手加額,感激地開口說道:“我終於明白爲何陛下待您如此不同,花將軍,你確實值得所有人的信任。您說的不錯,不甘和眼淚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她仰起頭來,眼中是重新找到了目標和信念的熱情和憧憬。
“我也許無法改變陛下了,可我能讓我的兒子、我的孫子面對一個更好的世道。感謝您的點撥,我知道我該去做些什麼。”
她的臉上甚至還帶着狼狽的淚痕,可無論如何看去,現在的賀夫人都無法和“弱者”畫上等號。
賀穆蘭甚至可以百分百肯定,等賀夫人掩去了她傾國的容貌,依舊還是能讓無數人癡迷……
因爲她的氣質,因爲她的堅定,已經和之前截然不同。
賀穆蘭甚至有些開始擔心起拓跋燾來,他真的能搞的定“覺醒”後的賀夫人嗎?她現在恐怕真的是“全副武裝了”!
賀夫人緩緩地站了起來,微微行了一禮後,側着頭對着賀穆蘭粲然一笑。
“花將軍,我要重拾戰袍回我的戰場了,你確定你真的要離開了嗎?”
這聲音雖然溫柔,卻振聾發聵地讓賀穆蘭忍不住心中狂跳。
剛剛還在侃侃而談的賀穆蘭駭然地捂住了胸口,竟有些不敢面對這個剛纔還在掩面大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