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綿辛從跟隨吳提以來,從未遭受過這般的奇恥大辱!
不過是一些如同牛馬畜生一般的屬族,竟然也逼得他的大軍損失了分之一的人馬。..
若不是入口狹窄,大軍難以通過的話,後面留下鎮守的大軍可能都要遭殃。
先頭部隊損失慘重,山中還不知道有多少高車人,他們此番冒險上山,竟是連高車人的毛都沒有摸到一根!
昔日在左賢王帳下時,人人都拿他和鬼方作比較,雖然許多人嘴上不說,其實心裡都認爲他不如鬼方。他渴望戰功來證明自己,可吳提對鬼方的信任甚至超過對自己的叔父匹黎先,但凡有大戰、有重要之事,都是鬼方出戰,自己做副將。
鬼方是出身貧賤,但吳提信任他,把自己母族的表妹嫁給了他,又賜給他部落和牛羊,早已不是昔日馬奴的身份。爾綿辛辛辛苦苦熬到鬼方終於死在魏國人手上,又恰逢魏國大軍壓境,王庭需要高車人護衛,派出他來召集高車的人馬……
只要他點召了這些人,以後豈不是都是他的部下?
結果高車人全跑到山上去了,誓死堅守也不願意投降,更別說交出自己的人馬。
爾綿辛被這樣的結果氣的起了一嘴泡,他幾乎都能聽到王庭之中那些嘲笑他的低賤之人,會笑話他怎麼連一件容易的差事都辦砸了。
更可怕的是,他出來之前信誓旦旦一定會帶着高車人回來,大檀可汗可不似左賢王,他若沒有帶着高車人回去,又逢柔然多事之秋,能不能還有命活下來都成問題!
一時間,爾綿辛感覺喉間一甜,氣急敗壞地問身邊的副將:“我讓你出發去找的援軍呢?右賢王的人馬有沒有消息?其他幾個部族呢?”
“去右賢王領地的人倒是回來了,說是沒有右賢王的命令,他們不能出戰。其他幾個部族有些說會借我們兵馬,但王庭現在也要人,所以每個部族只能出五人……”
“五人能做什麼?就算八個部族都出五人也沒有多少!”他愣了愣,轉身問一個隨從:“八個五人是多少?”
那隨從數了數手指,苦着臉搖頭。
“你呢?八個部族都出五人是多少?”
爾綿辛又問一個可憐的隨從。
帳下一個副將實在看不過去,開口道:“爾綿將軍,兩個五是一千,所以是四千人啊。”
“四千,四千怎麼夠!我這次光奴隸就帶了兩千,他們居然只給我這麼點人,是打發賤族嗎?”
爾綿辛氣的揮鞭猛抽大地,“豎起左賢王的王旗了沒有?告訴他們是我爾綿部借人了沒有?”
那幾個副將都點了點頭,心中卻不以爲然。
爾綿部在東部爲尊,又是左賢王的人,可西邊確大多是右賢王的領地。
西邊水草不豐,實力又弱,所以許多東部的部落主看不上西部的已經是常事,平時看不上人家,現在又像是老大似的上門借人,能借給他五人,都算是看在左賢王以後可能稱汗的份兒上了。
柔然現在正在和大魏作戰,人人都在倉皇的或往中央的王庭逃竄,或往北面的東部敕勒撤走,在這西邊的金山下能借到四千兵馬,已經不容易了!
“那人馬呢?人馬都在哪兒?”
爾綿辛之前還以爲自己會大勝,所以沒指望他們的人馬,只想着有備不時之需纔去借人。
如今一看,高車人軟硬不吃,除了硬打下來讓他們看看厲害,根本沒有任何可走。
“約好明日一定會到的!”
爾綿辛的部下剛剛因爲大敗而回,燒傷燙傷毒傷無數人而士氣大跌到慘不忍睹的地步,老天爺卻還像是懲罰爾綿辛不夠一般,又派出使者徹底嚇傻了他們。
“將軍,將軍,南邊出現一支魏國隊伍!人數約有四五千!”
追趕牧民而逃回來的柔然騎兵們立刻衝到主將面前,七嘴八舌地稟報着上的見聞。
“好多魏國騎兵,朝着北面來了!”
“打着猛虎的旗幟,爲之將是個年輕人!”
“一見面就把我們衝散了,還把高車人的牛羊搶了!”
一羣人吵吵的爾綿辛心中怒氣更勝,拿起鞭沒頭沒臉地就對他們一頓猛抽:“好好說話!一個人說!你們想吵死老我不成?”
這些原本就是潰兵,給賀穆蘭的隊伍嚇破了膽,一個還算鎮定的說了南邊出現四五千精兵的消息,並且把自己怎麼發現了牛羊,那附近可能還有高車人的事情都說的清清楚楚。
“怎麼辦?我們是不是南下搶些高車人的牛羊回去算了?”
一個副將愁眉苦臉到臉上都是褶,“等魏國的騎兵一到,山上的高車人要是趁亂和他們聯合,我們說不定一點人都不剩了!”
“不可南下,萬一正好碰上那些鮮卑人,後面又有高車人夾擊,正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另一個副將猛地搖頭。“我看,那些牛羊不能要,我們大軍出擊卻被高車人打敗,回去一定會受責罰,若是帶着牛羊,他們說不定以爲我們是爲了搶這些東西而輸的……”
“就這麼撤了,豈不是便宜了這些高車人?”爾綿辛咬牙切齒。“我就這麼敗給高車人,以後不要在柔然立足了!”
“將軍,我覺得倒不必這麼憂慮。不是出現了一支鮮卑人的騎兵嗎?我們正好可以回去稟報,就說我們去金山的途中遇見大隊鮮卑人馬,力不能敵,所以只能鎩羽而歸……”
一個將軍突然語出驚人。
“敗於鮮卑人之手,總好似敗於賤族之手上。鮮卑人能征善戰,我們再把人馬數字說多一些,就說金山已經被鮮卑人包圍,就算大汗再不講情面,也不會責怪我們的。”
此次魏國大軍來襲,沿踏破大量的部族,西線聽說也有鮮卑人的兵馬,若是半知道高車人在這裡會盟而遇上,也是尋常。
能對上鮮卑大部兵馬還帶了分之二的人回來,已經算是了不起的戰績了。
“這……這不是作假嗎?”
一羣將領和部落主紛紛四顧,見每個人臉上都有疑色,頓時心中不安。
“若是給左賢王和大汗知道了……”
“不會有人知道的!告訴所有兒郎全部閉嘴,否則回去之後,也只有死一條,他們會知道輕重的!”
一位部落主立刻插話。
“我覺得可行。趁着魏人還沒到,趕緊離開!”
“那……那我們借來的兵馬怎麼辦?是不是要去給他們報個訊?”
約好明天就到,萬一到了以後看見大批魏國騎兵,豈不是都要枉死。
“爲何要給他們報訊?”爾綿辛獰笑了起來,“他們看不起我們,只借我們這麼點兵馬,等魏國人殺了他們,大汗就知道這裡確實是有魏人,不是我們的託詞。”
“他們來這裡,才叫來的正好!”
爾綿辛的話讓所有部將不寒而慄。只是因爲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竟要讓四千勇士無謂地送命……
不過若是他們真送了信,這些人也就知道他們不是和魏國對戰撤退,而是倉皇逃跑了,確實不能送訊出去。
死他們比死自己好,只能這樣了!
一時間,所有的將軍和部落主下令丟棄不能騎馬的傷兵,拔營撤退。
可憐這些柔然騎兵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急急忙忙的開始準備撤退,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傷兵。
狄葉飛等人在金山的高處,看着山下的柔然人開始大舉撤退,心中疑惑不解。尤其是狄葉飛,他原本還想着這敵將能多吸引一點人來,好讓他和花木蘭徹底將他們消滅在這裡,結果這才傷亡不到一半,對方就開始撤退了。
潮水般離開的柔然人退的十分乾脆,連傷兵和輜重都不要了,唯有山腳下那些破損的拒馬和高車,以及滿地來不及收殮的屍體在提醒着今日清晨這裡發生過一場大戰。
高車人各個自是喜不自禁,有些年輕人甚至就地歡喜的跳起了舞來,只有狄葉飛看着山下愁眉不展。
“阿其火,你該高興纔是啊!你的智慧擊退了敵人,我們理應爲你而禮讚!”斛律猛興奮地說道:“我們一個人都沒死!一個人都沒死!”
“我在想,爲什麼他們退了。”
狄葉飛喃喃自語:“他們不該退的,他們應該帶更多的人來圍住我們纔是……”
“退了纔好!他們退了,我們就可以下山啦!”
“謹防有詐,等兩天再說!”
斛律光鬥拍了兒一下頭,呵斥他一頓。
“阿爸你又拍我頭!”
“我拍拍看看水會不會倒出來一點!”
此時地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聲音往上傳,所以聽起來特別明顯。狄葉飛先開始以爲是打雷,直到那轟隆的雷聲中夾雜着陣陣人喧馬嘶,他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
“阿其火!族長,快看,南面又來了一支人馬!”一個斛律部的小夥登上高處,指着南面大喊。
“是騎兵!”
一羣高車人心中驚駭,紛紛往下探看。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騎兵奔馳而至,領隊的將軍身後豎着一杆鮮紅的大旗,上面用黑色的絲線繡着猛虎的頭像,而後各色旗幟飄揚,都是鮮紅顏色,只是上面的圖樣並不一致,明顯是副將們的牙旗。
狄葉飛的臉上一下就露出了喜色。
“是我大魏的兵馬!是我右軍的虎賁騎!”
右軍以紅色爲旗幟顏色,是以只要一看,便能明白來了哪一支部隊。
虎賁軍疾馳而來,賀穆蘭見遠處並無人馬,便讓衆軍齊齊吹響號角,震懾四方有可能存在的敵軍,又派一探馬舉着她的虎賁騎去山下招搖,提醒盟友是自己人來援了。
一剎那間,狄葉飛的眼淚潸然而下。
離開黑山大營只不過半年的時間,可對他而言,似乎是已經許久許久沒見過右軍的大旗了。
他揹負着沉重的使命,一邊是養育他長大的大魏,一邊是賜予他血脈的族人,前有敵人威逼,後有軍中的期望,加之閭毗的陰差陽錯、柔然人的殘忍本性,都將這個只有二十出頭的小夥壓的愈發沉穩。
可那沉穩之後,是舉目四顧後毫無存在感的茫茫草原。以往他厭惡的驚豔眼光、那一塵不變的軍中生活,還有那些腳臭、打呼嚕、磨牙、總是打不贏的同火們,都變得可愛又越發懷念起來。
這時候他才發現,若沒有自己敬愛的見證之人,他獲得的一切勝利和榮耀都毫無意義。
而勝利和榮耀若不是與自己在意的人分享,那這一切也會失去了它原本的光輝,變成錦衣夜行一般的遺憾。
此刻他迫切的想要與山下的花木蘭分享自己一的喜怒哀樂,他想念黑山大營的每一個人。
他想把榮耀獻給黑山大營,獻給右軍,獻給黑營,獻給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賀穆蘭的虎賁軍旗幟鮮明,行列整齊,神色鎮定,在齊整的鎧甲兵器映襯下,各個儀表非凡。當他們疾馳到山腳下的時候,高車人也對他們肅然起敬,幾位族長看着狄葉飛,就等着他發號施令。
可狄葉飛看着山下穿着饕餮戰甲的戰友,已經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他一定是爲了炫耀,才穿這麼一身來。他以前從來不在行軍的時候穿厚重的鎧甲,嫌穿的累贅……’
‘虎賁軍不是鷹揚,如此急行軍是爲了什麼?是了,火長以爲我困在這裡,一定是想盡快救我們出來……’
幾個高車人看他如此激動的樣,竟是說不出話來打擾。
他們看着那個爲的將軍下了馬,徒步走到“拒馬”和“高車”組成的陣勢前,踩過柔然人堆積而成的屍體,對着山間擡起頭來。
在他的身後,跟着幾個副將打扮的年輕人,似是擔心會有埋伏,手中兵器不放,緊緊跟隨。
距離遠,誰也看不清那將軍的面目,可人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慶幸之意。
他在慶幸自己來的及時,他在慶幸山腳下死的都是柔然人。
那身穿饕餮戰甲,披着殷紅披風的將軍終於露出了笑容,舒展開他的眉目,對着山上朗聲長嘯:
“狄葉飛!火長帶着火伴們接你來啦!你還不快給我下山!”
“山……”
“山……”
“山……”
“山……”
“山”字響徹山間,狄葉飛擦了擦眼淚,卻只吐出微不可見的一聲……
——“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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