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和若干人跟在李參軍的身後,翹首盼望着狄葉飛等人的到來。
軍中對這些高車人的態度很微妙,一方面想要接納他們的歸附提高大魏的聲望,一方面又誰也不願意出頭,去拿這隨時可能丟掉的功勞。
苦命的參軍帳卻是不得不出頭的,軍中一切外交事宜都是由他們解決的,這個類似於“參謀部”+“後勤保障部”+“外交部”+“通訊部”+“情報部”的軍中營帳裡有太多的事要做,即使不樂意,也得安排好這些高車人,並且從中找到可以有利可圖的地方。
是的,他們漢人就是這麼“奸詐”,壓的鮮卑人和其他諸族翻不過身來,真不好意思,他們就是如此“奸猾似鬼”……
李參軍好笑的看着這一羣人的表情。
這羣高車人到了黑山大營門口發現召他們來的是自己,都露出了“我的天居然是參軍要了我們這下子完蛋了”的樣子。
賀穆蘭和若干人興奮看着兩個將官身後的狄葉飛,若不是人數太多,早就已經衝上去敘舊了。
聽說狄葉飛和那羅渾升上百夫長後兩人一帳,手下有人了以後,遇到冷眼的時候就少了。畢竟欺負一個普通的小兵和欺負一個百夫長是不一樣的,後者能拉出一百號人來活活把人揍死。
狄葉飛見到了賀穆蘭和若干人,勉強笑了笑,又忍不住將目光遊移到天穹廬的方向。
那麼大的一個帳篷,要讓人不注意是很困難的事情。
李參將見到狄葉飛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剛看到那些高車人從高大的車子中取出巨大的牛皮開始組裝起來時,露出來的表情和狄葉飛差不多。
他在書上看到過關於高車人“穹廬”的描述,高車人把穹廬和天聯繫起來,認爲穹廬和天是一樣的,所以他們的主帳才叫“天穹廬”,這而後高車人聚羣而居的習慣也分不開,大多數高車人喜歡聚羣而居在一個帳篷裡,而非分成無數個小帳篷。
這在遊牧民族中屬於很好的迷惑方法,喜愛劫掠其他民族的強族因爲弄不清楚那個帳篷裡到底有多少人,很少貿然發動攻擊。
“很壯觀對吧。”李參將看着那以頂天立地氣勢被撐起來的帳篷,讚歎出聲:“聽說高車人喜好歌舞,當年穹廬帳起的時候,有漢人做賦誇讚……”
“慷慨歌謠兮絕不傳,穹廬一曲兮本天然。這便是昔日的穹廬啊!”
李參軍有感而發,最後一句更是用漢話說的,結果除了賀穆蘭,衆人紛紛露出了什麼也聽不懂的迷茫表情。
若干人聽得懂漢話,但聽不懂古詩,眼睛眨巴眨巴,似是等着李參軍解釋。
李參軍的話根本就不是說給他們聽的,只不過是有感而發而已,見到他們茫然的神情後微微一笑,開門見山道:
“我知你們都是高車後裔,你們如今是大魏的軍戶,爲保家衛國而戰,都是大好的男兒。如今有一支高車部族遠道而來,軍帳召你們前來,不是爲了別的,正是爲了促成我大魏和高車一族的交好,請你們來照顧這羣高車歸民。”
聽說是伺候人,小半高車人都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他們雖然是高車後裔,但自小在大魏長大,生活習慣已經和魏人沒什麼區別。他們嚮往的是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渴飲敵人之血,而不是和一羣高車人聊聊家長裡短,噓寒問暖……
眼看大戰在即,誰不願意多練練本事,好在日後出頭?
李參軍掃了他們一眼便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又補充了一句。
“我知各位平日勤練武藝,都是爲了戰場殺敵,但此事做的好了,比殺敵來的功勞更大。這樣吧,若是諸位完成了軍帳的任務,待回返以後,我會稟明將軍,給各位軍功加上一轉,你們看如何?”
這下,連若干人都有些嫉妒了,高車諸人都露出狂喜的表情。
狄葉飛頭腦清醒,知道這等好事會給他們,一定不僅僅是要照顧這羣高車歸民這麼簡單,他行了個軍禮,向李參軍問道:“不知如今歸附的是高車的哪一支部族,人數多少?李參將又想讓我們做些什麼呢?”
“你姓狄?那來的搞不好還是你的同氏之人。”李參軍撫了撫頜下的鬍鬚,笑着說:“來者姓狄,帶着部族兩千餘人南下投奔我大魏。他自言自己只是狄姓一個小支的部族,但本將見他談吐爲人,都不像是普通的高車老者。”
“至於我想讓你們做什麼……”
“一來嘛,自然是因爲高車人遠道而來,對大魏並不熟悉,對黑山更是並不瞭解,有你們這羣既懂鮮卑話又懂高車話的士卒在,高車人過的也會容易些;二來,他們初來乍到軍中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們,你們要多多警醒,若發現他們有不對的地方,一定要及時向軍帳通報。”
他看了看那座天穹廬。
“軍中對高車人歸順的想法大都是‘他們之中多出名匠’,可爲己用。但高車人口衆多,且分佈柔然各處,應當是一支不小的力量。”
“我參軍帳衆將商議了一陣,欲效法昔日張騫之時,從高車人那裡弄清楚柔然人的底細。你們都是高車人士,多與這支部族處好關係,問清高車有多少人已經起了反抗之心,境內又有多少其他胡族已經處於爆發的邊緣……”
他意味深長的看着面前的這羣高車人,尤其是狄葉飛:“這件事辦的好了,說不定是一項天大的功勞。”
賀穆蘭原本只是冷眼旁觀的表情,待聽到“張騫”這個人名,頓時驚得凝神朝着李參軍看去,完全想象不出他竟有這樣的想法!
他是想裡通高車人,對柔然反戈一擊?
那怎麼可能!
茫茫草原裡,高車人散居四處,高車人又沒有王帳和王族,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突然齊心協力起來,做這種可能滅族之事!
李參軍說的已經足夠清楚,這些魏軍中的高車人一聽他們責任重大,心中最後一點不樂意也都收了起來,皆點頭接令,發誓要辦好這件差事。
狄葉飛難忍心頭翻涌的熱意,他雖不知張騫是誰,後面的話卻是聽得懂的。參軍帳想要多接納高車人,讓他們徹底反出柔然,這其中必定要有聯絡的可靠之人,而且身份必須值得雙方信任。
狄葉飛一直想着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做出一番足以讓人訝異的功績來,只是一直苦無門路。他若從軍中一層層爬起,由於他的出身低,至多不過是個雜號將軍就到頂了……
可是這件事可是大事!若是辦好了……
若是辦好了……
他眯起眼,心中下定了決心。
李參軍見衆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便一指身邊的花木蘭和若干人等人,和他們說道:“這幾位是中軍帳下各位將軍的親兵。這支高車人目前歸中軍照看,各位若有什麼疑問和需要幫助之處,可以去鷹揚軍找這三位親兵。”
他指了指賀穆蘭和若干人:“這是鷹揚將軍的親兵花木蘭,若干副將的親兵若干人,你們都是出自右軍,想來也都認識。”
高車士卒們都笑了起來,表情熱絡地看向兩人,連連點頭。
“這是獨孤將軍的親兵屋引達,獨孤將軍管着鷹揚軍的練兵之事,若是缺人手,可以找他。”
李參軍所在的參軍帳人手不夠,他一天到晚忙的到處跑,自然不適合做那聯絡之人。中軍資源多人手足,真要有什麼事,找他們比參軍帳中還容易些。
等安排完畢,李參軍便讓他們互相先熟悉一番,口中告罪有事要辦,準備先離開了。
離開前,他讓兩個將官等會兒把這些高車士卒送到天穹廬那兒去,引見給狄氏這位族長,又囑咐等會兒賀穆蘭等人去趟參軍帳,還有事要請他們幫忙。
李參軍來去匆匆,高車士卒們也不喜歡和這些高深莫測的軍師之流打交道,見他走了,反倒鬆了一口氣。
“花木蘭,你在鷹揚軍過的如何?有沒有人瞧不起你?”一個高車士卒湊上前來,感興趣地問。
“鷹揚將軍是不是真有萬夫莫敵之勇?花木蘭,你不會因爲這個就不回右軍吧?兄弟們還等着你回去呢。”
一羣人嘮嘮叨叨圍着賀穆蘭問了起來,她禁不住有些受寵若驚,回答回答這個,問候問候那個,眼淚都要下來了。
一旁靜立的素和君也沒想到賀穆蘭在右軍中有這樣的人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兩個軍帳派出來的將官更是驚訝莫名,頻頻低聲交談。
若干人和狄葉飛面含微笑的看着賀穆蘭被問的滿頭冒汗,心中都各自舒了一口長氣。
不管怎麼說,大家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越走越遠,這是件幸事啊。
賀穆蘭回着大家的話,冷不防一旁的狄葉飛開口問了句,“花木蘭,剛纔李參軍所說的‘效法張騫之時’是怎麼回事?”
賀穆蘭被問的一愣,順口回他:
“漢武帝時期,漢人和匈奴人交戰不休,漢皇想要徹底打敗匈奴人,便想要聯合當時處在西域的大月氏抗擊匈奴。他派了一個叫張騫的漢人率部出使西域,在西域聯繫對匈奴有反抗之心的諸國,又細心收集關於匈奴的消息。後來,他回到漢朝,隨漢朝的大將衛青出征立功,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被封爲博望侯……”
這是著名的“斷匈奴右臂”的政策,學過漢代歷史的孩子人人都知道。至於後來這條刺探軍情的旅程變成了開啓西域貿易之路的起點,就算是漢武帝,也沒有想到過有這樣的好處。
“咦,你讀過史?”
素和君頗感意外。
“花木蘭,你懂得真多。”
若干人自認看的漢書龐雜,對這段歷史都不太瞭解,更別說一下子說出張騫的名字。
賀穆蘭答完以後纔想起來身邊還有個白鷺頭子,心中頓時警覺,不以爲然地說道:“在家也曾看過些漢書,這故事還是以前家中舅舅告訴我的。”
花木蘭的舅舅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只可惜身子弱,一直靠花木蘭的父親接濟着過日子,後來還是撐不住去了。
她此時用這個搪塞,也不算太虛假。
一羣高車男兒聽了花木蘭所說的張騫之事,對自己此行的任務更是感覺重任在肩,頓時士氣滿滿,想要立一番大功勞。
那兩個將官也沒想到賀穆蘭隨意說了幾句話便起到這般的作用,心中滿是感慨的將他們帶到高車人的地方。
高車人逃了半年,好不容易纔找到安身之地,又有魏人送衣送食,各個都是喜氣洋洋,見魏國的將官又帶了二十幾個年輕人過來,一邊派人去把指揮族人搭建天穹廬的族長叫來,一邊笑語吟吟的前來迎接。
當聽聞這些人都是軍中的高車後裔,人人都會高車話,來幫助他們的,這些高車人們紛紛都行禮道謝,當下也不客氣,拉着爲首的狄葉飛就打量了起來。
【原來魏國也收女人打仗啊?這位姑娘長得真好看,今年多大?許了人家沒有?在軍中住哪兒啊?不會和這些男人住一起吧?】
一個年老的老嫗越看狄葉飛越喜歡,絮絮叨叨說了半天。
【老阿媽,我是男人。】
狄葉飛默默地抽回了手。
【咦?原來魏國的水土這麼養人,男人也能如女人一樣美哇!】
那老太太張嘴又贊,狄葉飛的臉色已經黑到不能再黑。
好不容易軍中不怎麼拿他長相說事了,這下高車同族又來說!
什麼叫和女人一樣美!
一旁的賀穆蘭聽不懂高車話,但見到狄葉飛僵硬的表情便知道大約又是拿相貌說事了。這自古到今,老太太都喜歡長的帥或者漂亮的小夥子,被拉着談笑也是正常。
她看着周圍高車同袍忍俊不禁的表情,也偷偷扯了扯嘴角。
另一個面善的小夥子也被一箇中年人拉住了,不過卻不是誇相貌的,這人一張嘴,就是一連串的工具:
【我們在路上丟了不少東西,既然你們來了,勞煩幫我們蒐集一些。我們要兩百斤木炭,一百斤石墨……此外,我們太久沒有吃青色的東西了,有些人身上已經開始潰爛,能不能給點蔬菜……還有……】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東西,最後笑着看着那個已經呆愣住的小夥子,【高車人也不會讓朋友白忙活,我們來的時候帶了不少好刀,我們願獻給大魏,換取在這裡生活的物資。】
這話一出,聽懂了的人都開始動容。
高車人會起一種火爐,溫度比一般的火爐要高,製造的刀劍極爲精良,柔然百分之六十的兵器都來自於高車人的鑄造,所以高車的刀劍很是有名。
那小夥子原本已經聽暈了,待得知可以拿好刀換,立刻打起精神,和他回話:
【剛纔實在是沒聽清楚,勞煩再說一遍?木炭,石墨,還有什麼?】
高車人對北魏的鮮卑人還有一定的防備,可在同樣外表、同樣語言的同族面前卻是十分自然,當下又說了一遍,並且拉着他們就往空地的地方走,準備帶他們去看看正準備搭起來的制皮帳子。
賀穆蘭和若干人等人來,是在高車人和軍中起到聯絡的作用的。這些高車人最後要了什麼東西,還是得賀穆蘭等人向軍中去索要。
狄葉飛不懂文字,其他衆人也都不懂,這讓她有些發愁。
若是要的東西多了,說的東西多了,他們到底要怎麼才記得住呢?
總不能硬生生背了過來轉述吧?
賀穆蘭和若干人說了自己心中的疑慮,若干人聽了也覺得是個麻煩,正在此時,賀穆蘭身邊的素和君突然怯生生開口:
“小的會寫字,不然,小的替大人留下,幫着大人的朋友記錄?”
若干人奇怪地看了過去。一個隨從會寫字,這實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而且親兵的隨從就等於是親兵的生活助理,斷然沒有去幫着別人做事的道理。
誰料賀穆蘭也是個怪人,只是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便點了點頭。
“你若想幫忙,這是好事,那你留下來吧。有事就回中軍找我。”
素和君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掉了馬甲,心中正嘀咕着這人厲害是厲害,也未免太好忽悠了一點,但不管怎麼說,得到他的信任總是好事,立刻接了命令就去找狄葉飛等人套近乎去了。
“花木蘭,你手下這個隨從看樣子不像是個願意久居人下之人……”若干人望了望素和君的背影,“你小心一點爲上。”
賀穆蘭臉色古怪地也看了素和君一眼,扭頭答話:
“他本來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若是能遠走高飛,也是好事,這纔不算辱沒了人才。”
未來的白鷺官之首,哪裡真的給她當一輩子親兵。
現在大概是收集情報的癮頭髮作,又跑去四處找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去了。
罷了,讓他多和狄葉飛接觸接觸,也許能看到狄葉飛的好處,和上輩子一樣,把狄葉飛推薦到宿衛軍中去。
不過她很好奇,狄葉飛在花木蘭那一世到底是哪裡打動了素和君,居然能被推薦到宿衛軍裡去做宿衛呢?
那可是先看“政治出身”再看個人能力的地方啊。
“啊,火長就是高風亮節,這胸懷氣魄!”若干人滿臉崇拜地說道:“在你手下做親兵,一定很好!不像我,一天到晚給我阿兄欺負……”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快讓讓啊!馬驚了!馬驚了!快讓開!讓開!”
幾個高車人驚慌失措的在圍場裡追着一匹驚馬跑,這些馬晚上拉了一夜的車,白天正在休息,突然間被一下子驚醒,頓時撒開蹄子就跑。
這些人原本只是想把車子從這幾匹馬身上解掉,好從車中搬運東西,誰料一下子驚了其中一隻馬,馬是聚羣的動物,一隻馬被驚嚇了,很可能帶動所有的馬亂跑。
此時還有許多馬是套了車的,若是一羣馬驚動起來,撞了正在搭建的天穹廬或者是衝出圍地跑到黑山大營裡去,那就真是糟糕了!
賀穆蘭和若干人聽到馬驚了都是一愣。
待看到那匹馬已經開始不管不顧的朝着照料羊羔和牲畜的孩子們衝去,賀穆蘭頓時嚇得拔腿就往那邊跑,若干人只是愣了愣,也跟着賀穆蘭往馬衝過來的方向跑。
賀穆蘭拔足狂奔之下速度極快,又是和馬對衝的方向,瞬間就到了馬下,狄葉飛看她不避反迎,臉色一白,驚叫了起來。
‘哎呀,還說你是男人。看到情郎遇險,心中着急了吧?’那老奶奶心中拿這冷麪的美人打趣,‘不過會爲了救人而衝到馬下,這也是個好兒郎啊。英雄美人,正好般配。’
這老奶奶看到如此驚險的一幕居然不懼怕擔憂,並非她氣度不凡,而是她扭頭過去的時候,賀穆蘭已經活生生將那馬掀翻了過去,根本不能再被傷到了。
賀穆蘭衝出去的時候完全是條件反射,待真到了馬前的時候也傻了眼。馬奔跑起來的衝力驚人,否則也不會有騎兵這個兵種了。她馬術還沒有好到能直接抱着奔馬爬到馬身上的地步,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自己的力氣。
好在這馬本來就受驚了,驚慌失措之下看到一個人突然衝到自己面前,頓時人立而起,想要用馬蹄踏飛賀穆蘭。賀穆蘭和越影玩這一套玩的太多,知道馬人立而起的時候是重心最不穩的時候,所以並沒有讓開,反倒往前幾步,硬生生憑着自己的力氣從馬柔然的腹部推了出去,將那匹驚馬推翻在地。
這一舉動說起來容易,真要能做成,膽量、力量、眼力和機變缺一不可。
賀穆蘭將那馬推得重心不穩向一側翻倒,見它還要起來,立刻衝上去從後面一把勒住馬脖子,對着後面已經嚇傻了的若干人喝道:
“你傻愣着幹什麼,拿籠頭和繮繩來啊!你以爲我能壓多久!”
賀穆蘭控制住了這匹驚馬,馬前不遠處的一羣小孩子鳥獸散了,只有幾個膽子特別大的,抱着羊羔好奇地看着賀穆蘭,已經她懷中勒住的馬。
很快,那些高車人就驚魂不定地跑了上來,接走了那匹馬。軍中衆高車兒郎見賀穆蘭沒事人一樣拍了拍衣衫站起來,頓時爆發了雷鳴般的喝彩聲。
這些高車人裡也有一些不大願意千里逃命的,總覺得換了魏人做宗主,不過是從一匹狼嘴裡跑到一隻虎嘴裡,沒有太大的區別。如今看着大魏一個普通的親兵都有這般的力氣和武勇,這些人的心裡慶幸極了。
柔然缺兵員的時候強行徵召高車人作爲騎兵出戰,這些高車人和魏人並無仇恨,也沒什麼生存的衝突,卻要被迫拼個你死我活。若是魏國的士卒都有這樣的本事,他日沙場相見,殺人豈不如屠狗一般?
無論如何,得罪了柔然,比日後要和更強大的魏國交戰要好。
賀穆蘭放開了那馬,越發想念自己的越影。越影喜歡踢人,如果是她今日這樣的伎倆,不但不會嚇到它,說不定真要被踢個正着。
她在心裡想着越影現在是三歲還是四歲的問題,正前方來了一羣高車男人,簇擁着一個四十餘歲的大叔向着他們的方向前來。
這便是賀穆蘭那天夜裡見過的狄姓族長,狄主真。
這狄主真先是讚歎了一番魏國人的熱情好客、慷慨大義,然後毫無意見的接納了所有的高車士卒,並且稱呼他們爲“吾族的兄弟”。狄葉飛見他的名字便知道他是哪一支的狄姓,當下按捺住心中的想法,默默地看着他和所有人寒暄。
狄葉飛等人被留下作爲“協助者”,素和君繞了一圈,用木枝沾着一些高車人拿來的墨汁,寫了一大串他們現在急需的東西,交予賀穆蘭等人帶回參軍帳中。
賀穆蘭收好了那塊寫着字的布,帶着若干人等人就離開了。
因爲狄葉飛長得特別出色,難免讓高車人,尤其是高車的男人們頻頻側目。高車人喜愛漂亮的東西,尤喜歌舞和美人,所以見到狄葉飛這個同族心中極爲歡喜,不停的和他搭着話。
【閣下眼眸是綠色,莫非有西域的血統?】
狄主真笑眯眯地問他。
狄葉飛的父親確實是典型的高車人性格,喜愛歌舞美人,所以才花費心思得了他的母親,並且一生都還算琴瑟和鳴。
但他開口,卻沒有提自己母親的事情。
【狄族長,你是‘主真’,應當是掌管知識之人,那這支部族就是‘阿其真’了,難怪老人如此之多。敢問族長,狄氏的‘阿其食’、‘阿其兵’的幾支都去了哪裡?】
狄葉飛的話一出,那族長笑眯眯的眼神立刻一變,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你是?】
【我叫狄葉飛……】
狄葉飛感覺到自己的毛孔都在歡唱。
【……阿其火的狄飛與斛律葉的後人。】
狄葉飛這邊在和狄主真攀交情,賀穆蘭懷揣着記載着高車人要的一堆東西的那塊長布,帶着若干人和他的隨從往參軍帳走。
獨孤唯的那個親兵一聽說要去參軍帳,就像是見了鬼一樣跑了,留下賀穆蘭和若干人一臉迷茫的跟着將官回返。
能在鮮卑人佔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北魏軍中立足,參軍帳中的那些漢人各個都是有着過人的本事的,忍不下去的早就已經另謀高就了。
但這些本事大多數時候對於鮮卑人來說,並非像是“連斬幾大將”、“提多少頭顱來見”這般讓人熱血沸騰,爲之震撼的本事。
漢人似水,潤物無聲,用他們自己獨有的方式改變着鮮卑人的點點滴滴。
無論是無主的屍體必須掩埋燒葬,還是大營中的營廁和畜生棚必須遠離人羣,很多他們下達的命令鮮卑人都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但自他們進行改變後,確實營中的得病率變得低多了。
草原上一馬平川,鮮卑人和柔然人性子都直,不喜歡彎彎繞繞,漢人的軍事才能在個人武勇的襯托下反倒變得不怎麼起眼,可他們最可怕的“經營”能力在軍中充分發揮了出來。
接近六萬的大軍駐紮在黑山大營,若是沒有像樣的指揮系統和後勤保障之術,光這麼多人的糧草和軍備就能活活把鮮卑人拖垮。
由於北魏人的國策是設立軍鎮和邊關抵禦北方的柔然,腹地採取均田制養民,所以後方的百姓很少受到戰火的洗禮。只有後方安穩的環境,才得以不停的輸送糧草和物資上前線,養活前方的六萬大軍。
而軍中又把黑山大營立在敕勒川口,敕勒川的牧場足以放牧黑山大營所需的牛羊、戰馬,佔據天時地利人和,不知道要比柔然人優越多少。
賀穆蘭估算過,自拓跋燾設立北方大營以抗柔然後,柔然人能成功劫掠到物資的機會比之前少了大半。
柔然汗國的地理位置在後世外蒙古到西伯利亞那一塊,從那麼遠的地方跑到位於內蒙古的黑山大營,柔然人不可能餓着肚子一直飛到,除了不停的設立遊帳帶着奴隸和照料馬匹輜重的人南下,他們勢必還要向柔然其他附庸的民族壓榨血汗,獲取南下一路上的給養。
在這種情況下,人口衆多又善於經營的高車人,被柔然人欺辱到直接叛逃也是正常事。
總體來說,她穿來的時候雖然是北魏初年,一切都荒蠻無比,但鮮卑人確實逐漸從奴隸制度開始向封建制度轉變,並且以驚人的速度在學習和改變着。
她是現代人,以後世成熟的眼光看待這個時代,自然是非常不完美的。遠的不說,就連南朝的劉宋,也比北魏不知道繁華到哪裡去。
但和周邊諸多胡族建立的國家比起來,北魏已經算是十分開化、也是接受漢化程度最高的一個國家了。
很多鮮卑人根本不瞭解漢人在做什麼,但出於對漢族文化的認同,從最上層開始,強迫着整個國家先改變後理解,這讓北魏的國力頓時甩了周圍秦、涼、燕、夏不知多遠。
而柔然人則是以倒退的速度發展,越壓迫越反抗,外有強敵,內有動亂之下,必將被歷史的大潮所拋棄。
反正賀穆蘭穿來之前,知道鮮卑人是什麼種族,歷史書裡一堆“拖把”笑死了人,而慕容鮮卑的美名更是連金老爺子都寫出了“慕容復”這樣角色。
可是柔然呢?反正賀穆蘭穿來之前,完全不知道柔然是個什麼鬼東西。
同樣是胡族,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鮮卑人不知甚解先拿來用了再說的特點,在軍中發揮的也是淋漓盡致。只不過這是個剛剛經歷過五胡亂華沒多久的時代,漢人自己習文識字的都很少,更別說鮮卑人,所以軍中的軍師和參軍就變得尤爲珍貴,大多數都是來自北方高門、世代將種的人家。
相對於許多在朝中謀求官職的高門子弟,這些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值得敬佩的漢人。真是有他們這些人的存在,鮮卑軍中才不至於陷入蠻荒征戰的樣子。
對於大多數鮮卑人來說,漢人的參軍帳是不可踏入的世界。軍中傳着一句笑話,用鮮卑話翻譯成漢話,類似於“進了參軍帳之前你是個人,出來後你就變成了一頭豬豬”之類。
賀穆蘭一直不知道參軍帳究竟有什麼好讓人怕成那樣,上輩子的若干人在裡面待了許多年,也沒見養成了什麼變態。除了變得更加成熟了一些,性子幾乎沒多大變化。
哦,也有變化。這二缺居然也能做好一郡的太守了。
總而言之,賀穆蘭作爲超越整個黑山大營,不,應該是超越整個時代眼界的一個靈魂,對參軍帳這種地方是不抱有任何畏懼和好奇的心理的。而若干人更是對那個地方無限嚮往。
不過只是片刻,在衆人同情的眼神中掀開了參軍帳主帳簾子的賀穆蘭,就有了一陣尿急的想法。
……
新世界的大門,殘酷的向着他們打開了。
“來了兩個?終於給我們派人手了?”
兩人一進入帳中,還沒有開口說出來意,一個山羊鬍子的文士就迎了上前,滿臉“含情脈脈”地表情朝着他們期待地問道:
“你們會寫字不?”
兩人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山羊鬍子的文士一擊掌,拉着兩人就跑,“來來來,我這還有許多文書要謄抄……”
“韓老二,你那不忙,莫搶我人!來我這來我這,我這還有一大筆帳要算!”
“你們莫吵,我這軍簿今天就要交予參軍將軍的,我這最缺人!”
“怎麼,你們還想和我打一架不成!”
“打就打,就你那體型,怕是都站不起來了吧?”
“哎喲,你莫說,我坐了一日,腿已經麻了,真站不起來了……”
一羣剛剛還“氣度不凡”、“運筆如飛”的文士們,頓時像是軍中普通的士卒一般吵鬧了起來。直到一個穿着紅色官袍的文士重重拍了拍案几,這些人才消停,但對着賀穆蘭兩人的熱絡一點也不減,拉着兩人就往案邊奔。
若干人和賀穆蘭早就被帳中的“熱鬧”嚇了一跳。
軍中那麼多營帳,哪怕是庫莫提的王帳,都沒有像這樣擺滿了一帳子的案几的,也沒有哪個營帳裡有這麼多人在共事。
其中還有許多穿着窄袖胡服的漢人抱着厚厚的簡牘在案几間來往穿梭,那些簡牘比他人堆得都高,走起路來顫巍巍的,一路走一路掉,這些人也不管,把這些簡牘放到各自的案几上之後,再回身去撿,重新再跑一趟。
南北朝時期,簡牘、縑帛和紙書三者並行,魏國大量的文書還是以簡牘和縑帛書寫爲主,抄錄的紙書則是漢人大族才能享有的便利。軍中簡牘最多,用廢了的削掉寫字的那面,還能反覆使用,所以在參軍帳中爲官,久而久之連力氣都變大了。
“這是怎麼回事?”若干人小聲地和賀穆蘭咬着耳朵:“我怎麼覺得情況不對啊……”
賀穆蘭看了看那堆成山的案牘,比他的臉色還難看。只要從學生時代過來的,沒有一個人不怕抄書的。
這個連殺人都不怕的女人微抖着聲音說:“情況不對,我們還是表明身份吧。”
看這虎視眈眈的氣氛,大有今晚離不開這個營帳的感覺啊……
“敢問帳中那位是主事?”賀穆蘭壯起膽子,叫了起來:“我是鷹揚將軍的親兵,和這位若干人是來……”
“哎呀,早上李參軍說會派幾個中軍的親兵來幫我們,說的就是你啊!”那山羊鬍文士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不由分說的笑道:“我就說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進我們的參軍帳,而且還是兩個鮮卑人,原來是李參軍找來的幫手……”
“不是,我們是爲了高車人……”
“說道高車人正好,軍中突然多出三千多老幼,這補給物資都要重新審定,每日的消耗也要計算清楚,來來來,來我這幫忙!”
一個藍衣的漢人立刻欣喜若狂的招手:“我是黑山大營的典客參軍,你們來的正好!”
其他人滿臉失望的看着賀穆蘭和若干人行到他的岸邊,仔細聽着他的吩咐。
“所以,按一個成年男人一天半斤粟米、兩個小孩一天半斤粟米,一個老人家加一個女人一天八兩粟米算的話,三千人我們要……”
這典客參軍開始在紙上畫起各種格子。賀穆蘭好奇地看了看,發現這大概是古代原始的“代數”,忍不住感興趣地也在心中計算了起來。
若干人卻是已經聽的頭暈腦脹了,見旁邊那個漢子手中的案牘撿了掉,掉了撿,立刻小跑過去,對他一笑:“哎呀,我幫你!”
那人本來已經腰背都痠軟不堪了,遇到這麼一個自告奮勇的,立刻把手中的案牘往他出來的手中一放,笑着說:“那可太好了,我從早上忙到現在……你把紅線繫着的給每個桌子上一個,藍線的往幾位……哎呀,你不知道是誰,這樣吧,你就抱着,我來發……”
若干人一抱了那堆簡牘就大叫不好,這麼一堆壓下來,難怪這人一路走一路掉,委實也太重了點!
他齜牙咧嘴的跟在那文書的後面,認命的隨着他分揀文書,開始向各個參軍的案几前發放。
賀穆蘭陪着那典客參軍計算輜重物資,想起懷裡還有東西,立刻掏出那塊布帛,往典客參軍桌上一遞:
“這位大人,這是高車人要的東西……說是會以好刀相換……”
“嗷!我剛纔算到哪兒了?你別和我說話!”
那典客參軍哀嚎一聲趴倒桌子上,在衆人幸災樂禍的表情中連聲大叫。
“啊!啊!啊!我要瘋了!”
“您算到以現在的人數,這些高車人一天大概需耗費二十餘石慄米,不過大人,高車人大概不會吃得慣慄米,是不是最好問問他們……”
“問什麼!到了我們這裡給什麼吃什麼!軍中慄米和麥粉都不夠用了,軍中一年就要消耗二十萬石糧食,這三千多人能有慄米已經是不錯的待遇,總不能讓軍中將士吃豆飯吧?”
那典客參軍皺着眉頭在竹簡上寫下“七百石”,又把另外一張簡牘裡劃去兩欄,伸出手來。
“你要給我什麼東西?”
賀穆蘭這才把案几上的布帛趕緊給那典客參軍,那參軍看完以後,沒有越皺越緊,問一旁另外一位文書:“這個月軍中還有多少葵菜?”
“不足四百斤……”
“……那先撥五,算了,撥六十斤過去吧。”
他一邊寫,一邊和賀穆蘭解釋:“冬日裡蔬菜稀少,從南邊運過來就壞了。軍中蔬菜也不多,多是用來做湯的,你讓他們先用着,等有了再運過去。”
賀穆蘭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她在軍中一個月也就吃上幾次青,有時候牙齦都出血,自然是知道冬天蔬菜有多珍貴。
“還要木炭和石墨?這些高車人不會準備在這裡起熔爐吧?王使君,你最好去一趟高車帳中,問清他們要這些做什麼。”典客參軍搖了搖頭,把這一項否掉,又繼續往下看去。
賀穆蘭幫着典客參軍在簡牘上抄錄東西,她也不清楚典客參軍要她寫的是什麼,對方也不說,她也就只管悶頭寫。
若干人最悽慘,發完了簡牘,又開始幫着將衆人寫廢的竹簡削掉,他坐在角落裡,拿着一堆竹簡開始削,旁邊是幾個做雜事的文書,有的在將這些竹簡編成冊,有的辦着其他雜事。
有一位書官把所有裝着文書的袋子小心的留下來,撫平放在一邊,若干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好奇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這些印了徽記的文書袋已經不能再用了吧?”
那文書四下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小聲對他說道:“我們這些雜事官沒什麼進項,又不能像你們一樣在戰場上拼殺得些東西,上官便準了我們拿這些文書袋回去。別小看這些書袋……”
他把手中裝着紙卷的絲帛袋子給他看了看。“這些都是上好的絲帛。尤其是京中衙門來的,都是好布料。我們把這些書袋拆了拼成被面,黑山頭也有不少遊商出錢收呢。”
……
若干人第一次看見這麼“得利”的,一時間歎爲觀止。
兩人來時只是想來送信,一時不查被留了下來,給這個抄抄書,給那個算算數,後來衆人發現賀穆蘭力氣大,便差使她來來去去抱了不少簡牘回來。
兩人累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得了空閒,差點感動的淚流滿面。
衆文士忙了一下午也是累到不行,見這兩個年輕人吃得了苦也會寫字,雖然字難看了點,但也比許多人要好的多,各個都對他們交口稱讚。
“來來來,我差人去你們將軍帳中說一聲,你們就留在我們這用飯了吧。”山羊鬍文士看着他們的眼神猶如親生兒子,慈愛極了。
“我們這裡雖然忙碌,但若說用度,連大將軍也不見得比這裡還強……”
賀穆蘭幾次推辭不過,若干人則是好奇到不想走,兩人被一羣漢人官員拉着留了下來,到參軍帳旁的副帳中一道用飯。
沒一會兒,軍中的雜役就捧着無數個鍋碗過來,還未進帳,賀穆蘭就已經聞到了陣陣香氣。
蜜烤羊腿……
牛奶加蜜調水合面,下鍋油炸而成,脆如凝雪的截餅……
五味脯……
胡羹……
雖然沒有菜,但是!
nnd,這些漢人太奢侈腐敗了!
“衆位參軍,下次還要幫忙……”
若干人一擦嘴角可疑的液體,豪氣干雲的挺胸道:
“請儘管提!”
誰也不準攔着他!
兩更合一塊了。
小劇場:
好不容易軍中不怎麼拿他長相說事了,這下高車同族又來說!
什麼叫和女人一樣美!
若干人:就是就是,明明是比女人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