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死了,死的十分慘烈。
他原本就是一副倔強的性子,也許心中早已經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也不願意害人,帶了這羣柔然人找到一處空營帳後想趁機跑了,無果,最後還是被殺了。
花生並不是什麼弱人,他能在死營長大,又殺了柔然的看守反叛,從死人堆裡練出來的殺人術是不差的。
這些人想要殺花生,反倒被拼死一擊的花生殺了四五人,最後這些人大概恨他殺了幾個人,又或是心中一直壓抑的恐懼和負面情緒總要找一個出口,他們居然把花生給虐殺了。
“人爲什麼會這麼殘忍呢?”
在賀穆蘭的強烈要求下,花生被找到的屍首被送了回來。
那已經稱不上屍首,說是破碎的殘骸也許更加貼切。
“他們之前毫無仇怨,若是好生生藏起來一段時間,哪怕被我們找到,也許也罪不至死。殺了花生,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
賀穆蘭雙眼無神,喃喃自語。
這些人逃出來的時候手無寸鐵,離開的時候則是拿了侍衛們的武器和餐刀,花生被折騰的太過細碎,除了精通人體結構的賀穆蘭,竟是沒有人知道哪一塊是在哪一塊上的。
莫說丘林莫震,便是見慣了屍山肉海的老兵,在見到那一堆的時候,都忍不住把這羣柔然人打了個半死。
赫連明珠更是一見到花生現在的樣子就嘔吐了起來。
和其他人不同,赫連明珠是和花生一起照顧賀穆蘭的,即使交情不深,相處這麼多天下來也有了些熟悉,只是轉眼間,活生生的人就變成了這樣,赫連明珠哪怕見識過武英殿一排的無頭屍首,也承受不住。
而直面這一切的賀穆蘭會有多麼的震驚,不難想象。
賀穆蘭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讓人爲其而死的魅力,親衛必須要保護主將也就算了,但她對於花生,實在談不上太熱情,至少沒有前世的花木蘭對陳節那般親切。
她來自一個根本沒有奴隸的國家,人和人的服從關係大多是一紙叫做“合同”的契約,你願意服從可以,不願意服從撕毀契約無非就要損失一點財產。完全的主從關係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父母,也不能說我一定要你做什麼。
所以她對自己的幾十個“奴隸”就十分無措。
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承擔這麼多人的未來。
在黑山大營時,她還能在參軍帳的幫助下給他們找到出路,讓他們可以自食其力,花生武藝好,性格內斂,擅長套馬,又會柔然話和鮮卑話,最重要的是他年紀不大,賀穆蘭不忍心他跟着一羣成年人去高車那邊掄大錘,就把他留在身邊做一些雜事,至於讓他上戰場……
她是不會做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讓不滿十六歲的孩子去當炮灰的。
賀穆蘭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應該有意無意的表現給花生知道了,無論是她每次出征無視他期待的眼神把他留在後方的大營,還是他問他什麼時候能夠隨他出戰自己敷衍式的回答“等你長大成人以後”,都表明了她不願意他冒險的態度。
他爲她照顧越影和大紅馬,爲她整理衣衫行李,定期和自己名下的其他奴隸溝通,傳話,做的是類似於侍從的事情。
但從他渴望得到一匹戰馬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這孩子是希望日後能夠上戰場證明自己的。
賀穆蘭原想着等他養的再壯一點,跟她學的武藝再精湛一點,就想辦法求個恩典,讓他和殺鬼一樣變成自由身,自己去博取前程。
可一切都還沒有等到,他就這樣枉死了。
死在沒人知道的小角落裡,以這樣的方式。
在他的大半人生裡,人類社會所加於他的只是殘害。他看到的柔然、他看到的一切,歷來只是現實和等級森嚴的制度擺在他面前的那副殘酷模樣。他身邊的“大人物”和他接觸,無非就是爲了達到迫害他的目的,讓他去拼命,去當一個合格的炮灰。
賀穆蘭曾經和他聊過,從他的幼年失去母親以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友好的言語,也從沒有見過一次和善的嘴臉。從痛苦到痛苦,他逐漸得出一種結論:
шшш✿ тt kán✿ ¢〇
“我是這世上多餘的一個人,而我除了仇恨,根本沒有報復這個世界的其他武器。”
所以當柔然人希望他們最後做一次犧牲的時候,他爆發了,像是瘋了一般用鐐銬砸死了看守,開始了對這個無情的世界發起的反抗。
賀穆蘭並不是像顧卿那樣善解人意、性格溫柔的姑娘,她在未穿越之前,就性子淡漠,受得住寂寞,並不招人喜歡。
她不喜歡小孩子,也害怕麻煩,所以即使花生在這個平均壽命極短的年代看起來已經是個大人了,在她眼裡,還不過是個沒成年的孩子。
出於賀穆蘭性格中的弱點,她一直不知道怎麼和花生好好的、親密無間的相處,平日除了照顧他的吃穿,賜了他一匹馬,允許他有自己的名字以外,賀穆蘭覺得自己對他甚至還沒有對越影更親密。
她沒想過花生會爲了她死。
她這麼差勁的主人,怎麼值得別人爲她送命呢?
鮮卑人早就摒棄了主死奴葬的落後制度,只有戰場上,若是主將死了,親兵要一併受罰的規矩。
花生只是奴隸,是不必陪葬的,而是會被轉送給她的家人,成爲她家的奴隸。
賀穆蘭想起了那些存在於花木蘭人生中,卻從未出現過的軍奴。
按照陳節的說法,那些軍奴早就屬於花木蘭了,可花木蘭從未使用過他們,只是把他們安置在黑山城,有一個故交照顧,定期給他們送一些財物,讓他們能夠像是自由人一般活下去。
可自由的身份,花木蘭從始至終都沒有給他們,或者說,卸甲歸田的花木蘭,沒有能力把軍奴的契約從軍中解除掉,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他們繼續生活。
那些奴隸到底是怎麼想的,花木蘭到底又是怎麼想的,沒有人知道。
那些奴隸還有着無限的可能,有着生兒育女的權利,可躺在這裡像是破碎的玩具一般的花生,是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未來了。
“花將軍,我知道軍中都稱呼你‘玄衣木蘭’,可如今你身上有傷,你這家奴也太……”丘林莫震不好說“太碎”了,只能頓了頓繼續說道:“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勞神,養好身體後……”
如今柔然已經歸順,他連“多殺幾個柔然人替他報仇”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啞了一會兒後,也只能苦笑。
“這孩子確實剛烈,我都開始可惜了。罷了,花將軍想如何只管告訴我,我幫你便是!”
哪怕她真想把這個孩子縫起來,他也幫了!
大不了一片片拼!
賀穆蘭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以“會通靈”而在黑山大營揚名的自己,被人提起時總是帶着一絲神秘的色彩。
可她自己知道,她是沒有什麼通靈的本事的,會的,無非就是些拼湊的能力。
他們覺得自己會把花生拼湊起來下葬。
“把他燒了吧,請把骨灰留給我。”
賀穆蘭閉了閉眼。
“天氣太熱,屍體留下太久會引發瘟疫,軍中死掉還留在營地裡的屍首,都該火化了纔是。”
“咦?您不……”
看她這麼傷心,他還以爲她會替他收屍呢。
“我收殮同袍,是爲了安撫同袍的火伴和家人,是爲了替他們維護尊嚴和財產。花生父母早喪,他昔日的同伴……應該不會爲他難過。他只有一匹戰馬,死了之後也歸我了,我不用擔心有人會搶走他的東西。”
“我雖然傷心,可身受重傷,能做的有限,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腐爛……”
賀穆蘭無力地解釋着,良心上的負擔已經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她的心口如墜重石。
一隻手是無法完成縫合和辨屍的,她現在根本不具備收殮的能力,若是等到她傷好,花生已經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
若是花生最重視、願意爲之奉獻出生命的人是她,那她會一直陪着他,只要她還活着。
可恨!
她幫了那麼多同袍,到頭來,連自己救命恩人最後一程都無法送到!
“那……我把他……”
丘林莫震看了一眼,忍不住嘆息。
“那我派人去處理了?”
賀穆蘭不喜歡聽到“處理”兩個字,卻只能點點頭。
“有勞了,若是可以,找個薩滿爲他念唸吧。”
這孩子是信薩滿的。
因爲薩滿曾替他的母親撫靈過。
丘林莫震找了幾個士卒把“花生”擡走了,見賀穆蘭實在提不起神來,猶豫了一下又開口道:
“按照我鮮卑的族法,花生是你的財產,這些柔然人損害了你的財產,所以也歸你處置。”
“一般如何處置?”
賀穆蘭擡了擡眼。
“若是我魏人,殺了男僕,要賠償五頭牛。不過這些柔然人成了俘虜,肯定是沒有牛的,若是送回國,也都會淪爲奴隸,奴隸殺奴,你可以隨意處置。你如今是主將,便是殺了幾個冒犯你的柔然人,也沒有什麼。”
丘林莫震是典型的鮮卑人,大戰之後俘虜人口,買賣人口都是常事,他愛惜子弟的性命,不代表也把這些柔然奴隸當做人看待,說起“殺人”云云,一臉正常不過的神情。
“五頭牛,呵呵,一條人命,居然只值五頭牛?”
賀穆蘭諷刺地大笑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就算殺了這些人,賠軍中一些牛就行了?”
“連牛也不必賠,我這裡和軍中做個記錄,就說他們病死就是了。”
丘林莫震有心交好花木蘭,說的也極爲乾脆。
賀穆蘭原本想把這些人五馬分屍、千刀萬剮,好安慰花生的在天之靈,可當聽到丘林莫震以牛來計算人命之後,卻突然覺得讓他們和花生一樣的死法是擡舉了他們。
這樣的殘暴之人,不應該就讓他們這麼容易死了。
“丘林將軍,奴隸之中,處境最慘的哪種?”
賀穆蘭發現自己的內心原來也不是全然風光霽月,不由得也冰冷了起來。
爲花生,也爲自己險惡的人性。
“人障最慘,但凡敵人衝鋒,派出十惡不赦之人去衝亂敵人的陣型,是爲人障。我不知道黑山大營有沒有人障,不過羽林軍是有的。”
丘林莫震隱約猜出了賀穆蘭的想法,爲賀穆蘭對花生的情誼嘆息了一番,“不過他們要做人障卻是不行,他們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也容易發生變故……”
若人障臨死反擊,互相殘殺,反倒陣前出錯,所以這些人怕是做不了的。
“故意殺人罪,情節惡劣的,可以判處死刑。”
賀穆蘭喃喃着丘林莫震聽不懂的話語,無力地擺擺手。
“他們想把我也變成這樣的怪物,我不能讓他們如願。花生不能枉死,我不要這樣的奴隸,麻煩將軍把他們在花生的火化之處前殺了,就算是報仇了吧。”
“就這麼簡單?”
丘林莫震一愣。
他還以爲依她的傷心,怎麼也要凌/虐一番纔會舒心呢。
“人死不能復生,無論如何花生也不可能活了。”
賀穆蘭冷漠地說道。
“殺了他們吧,再多想他們一刻,都是對花生的侮辱。”
丘林莫震滿臉莫名的出去了,只不過他也懊惱這些人逃到賀穆蘭的王帳之中,平添了這麼多事端,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讓他們死的不那麼容易。
只是這些人在花生的火化之處死的悽慘,雖不是出於賀穆蘭的授意,大概也會算到花木蘭的頭上。
只是柔然俘虜的地位比這些將軍的私奴還低,也不會有什麼人傻了爲他們說話,更不會覺得這事做的有什麼不對。
奴隸,無非就是些“生口”罷了。
花生死了雖然可惜,但大部分人說起他,稱讚的倒不是他的忠義,卻是花木蘭的重情。
這實在是一件讓人諷刺的事情。
死的人得不到稱讚,倒是憑藉別人的犧牲才能活下來的人,因爲虛僞的努力,而變成了重情重義之輩。
此刻的賀穆蘭,已經稱得上是身心俱疲了。
“花將軍,你不吃點東西怎麼行呢?”赫連明珠自從當天目睹小宦官慘死後掉頭就走,一直有些不敢面對賀穆蘭。
尤其花生爲了賀穆蘭而犧牲,在赫連明珠的救兵到來之前就先救了賀穆蘭的性命,而她當時走了雖然是斟酌之後最好的做法,可要是賀穆蘭在那個時候真的遭了毒手……
她一想到那種可能,心中更加愧疚。
‘一定是我喜歡花木蘭的還不夠,所以才能走的如此冷酷……’
她不由得捫心自問。
‘若是我兄長在裡面,我一定會拼了性命不要進去。哪怕不是兄長,是拓跋燾……’
咦,她在想什麼?
她居然能在這時想這樣的東西!
赫連明珠掩飾着自己內心的慌亂,胡言亂語道:“花生心中也一定覺得這樣是最好的,身爲奴隸,能爲主人犧牲,也算是一種榮耀。你如今立下赫赫戰功,以後會得到更多的部將和奴隸,哪有不死人就……”
“你竟也這樣想?”
賀穆蘭本來就沒什麼胃口,聽到這個一直表現出善解人意一面的女子居然也會說這樣的話,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
“認爲奴隸算不得人?”
“咦?話不能這麼說吧,但奴隸確實比不上主人的性命貴重……”
身爲夏國最大的奴隸主之一,赫連明珠並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麼不對。
“趙明,在我眼裡,你和花生,並無不同之處。”
賀穆蘭看進赫連明珠的眼睛,讓她看到自己並沒有說謊。
只是這樣的說法,讓赫連明珠臉色一下子煞白,嗚咽着說道:“你……因爲我是宮人,也把我當做……”
當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