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的推論一出來,最爲震動的不是沮渠牧犍,而是孟王后。
大概是她沒想過自己身邊的人會有問題,又或者是她無法接受這個宮女會做出這種事情,孟王后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想死就說真話!我多年不殺人,你們已經把我當羊羔了是不是!”
那叫李兒的宮女在賀穆蘭的手裡震了震,拼命搖着頭:“不是……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賀穆蘭很少對人動粗,尤其是女人,在這一點上,她和大部分人一樣,是不會主動對弱者出手的。
可她心中的憤怒已經讓她恨不得把這個宮女挫骨揚灰。
雖然知道兇手沒有那麼好找,可她卻並不準備這麼罷休。
賀穆蘭把李兒擲在地上,對着北涼官員們說道:“今日有我大魏的官員無緣無故死在貴國的宮中,這是攸關魏國尊嚴的大事。三日之內,我希望能得到事情的真相,如果貴國不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覆,我們三日後即刻回國,興平公主也不必和我們同去了。”
這話一出,滿朝震動,沮渠蒙遜和孟王后立刻臉色黑的猶如鍋底,其他北涼官員們搓手的搓手,頓足的頓足,恨不得把幕後之人抓出來打一頓纔好。
“花將軍息怒,可和親之事事關兩國國體……”
宰相宋繇打着圓場,“我們一定會徹查真兇,但現在這些都是貴國的猜測,我們還得細細尋找……”
“花將軍的條件,就是我們的條件。”魏國的官員們一個又一個的站在花木蘭身後,與涼國人分庭抗禮:“我們是爲了兩國的和平而來,可公然殺害使者,這根本就不是想要和平的做法!大行驛負責協調兩國行程、選擇來往的路線,一旦大行驛出事,難以保證使團的安全。”
“如果是這樣,我們就不能讓興平公主和我們一起冒險,最好是我們回國之後,再派一支‘使團’過來重新迎接。”
這些人都長期出使,手段圓滑,說話綿裡藏針,和賀穆蘭正好是軟硬皆施。他們把賀穆蘭將興平公主拋下的原因歸結於“路上不安全”,隱隱指出涼國人可能是想在路上下手謀害使團的安全。
至於“和平”,最好是回了平城和魏帝商議過之後,再來考慮到底是不是需要勞民傷財的“和親”,還是乾脆把來回出使的財帛留下來攻打涼國算了。
魏國的使臣們雖然大多是文臣,可魏國自拓跋燾登基以來手段強硬,東征西討從未有過敗績,衆人都是硬骨頭,又被大行驛的死激發了義氣,竟共同生出了同仇敵愾之氣,已經將生死拋擲於腦後了。
死可以,我們死在路上,你們就等着滅國!
到那時,興平公主就不是和親的公主,而是戰敗的俘虜。
“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公主身邊的宮人們扶着搖搖欲墜的興平公主,害怕地壓低了聲音,“我們還是走吧,公主……”
興平先開始聽說魏國可能把她留下來時,還隱隱有些高興。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懷了孕,只是經常想要嘔吐,月事也沒有來過,她並不是無知的小女孩,知道十有□□是有了,在沒有太醫也沒有可靠之人的情況下,她只能靠自己一力獨撐,將來還長路漫漫,能不走是最好的。
但隨着事態的發展,她知道自己不走也會被逼着走。
她是拓跋燾不攻打“北涼”的祭品,如果不嫁過去,身份只會更加尷尬,日後說不定就會成爲俘虜被搶過去。
現在嫁過去,最差也是個嬪妃,日後成了俘虜,又是涼國先理虧,恐怕說不得會被羞辱,連個份位都沒有。
最讓她心中擔憂的,是這個花木蘭並非一個憐香惜玉之人。
他對待李兒的殺意並不是假的,那刺骨的寒光讓她全身都在顫抖。這個男人和她之前接觸到的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他行動果決,意志堅定,而且有一種完全不理會陰謀詭計的天真。
這樣的人應該是習慣了用武力來解決問題,就算他喜歡“善良”的女人,也不代表他就會善待“善良”的女人。
她究竟能不能駕馭的住他,讓他爲自己神魂顛倒,她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花木蘭心思這麼縝密,似乎還精通醫術,如果和她有肢體接觸,真的會察覺不出她懷了孕嗎?
他連別人是怎麼死的都能看出來!
興平打了一個哆嗦,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走……我們走……”興平抓住宮女的手,“我們回去。王后說的對,我不該留下來……”
興平公主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大殿,賀穆蘭等人也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她指揮了幾個虎賁軍的侍衛扛起大行驛的屍體,用刀子一樣地眼神向着裝作若無其事的沮渠牧犍剜了過去,便告辭要和一干魏臣們回使館去安置大行驛的事情。
“三日之後,我要結果。”
陰謀詭計自然是可怕的,這世上不知有多少偉人倒在陰謀詭計之下。
但陰謀詭計之所以是陰謀詭計,正是因爲它發生的無聲無息,不能讓人察覺,一旦被人揭露出來,再小心的計謀也會查到端倪。
如果大行驛真的是死於“馬上風”,這件事雙方都會心照不宣地停止追查,從此真相就埋在了土裡,但賀穆蘭硬生生把事實的經過拼湊了起來,又丟下一個三日之後要結果的決定,註定讓許多人這三天都睡不好覺。
啪!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沮渠蒙遜氣的渾身顫抖,“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覺得天底下就你最聰明?拓跋燾會派出花木蘭來北涼,甚至連禿髮家那個小子都在他之下,你以爲他是什麼庸人?連李順都倒的不明不白,還躺在綠洲裡等死,說不定現在都已經死了!”
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沮渠牧犍捂着臉,忿忿不平地說道:“我不這麼做,根本就沒有在路上毀了花木蘭的可能。路線是魏國確定的,哪怕路上有什麼陷阱,他們不進去也是白搭,只有殺了大行驛才能由我們主導方向,而我現在已經做到了!我只是不知道花木蘭還會驗屍的本事!”
“是你做的太蠢!我問你,你之前舉着杯子去找花木蘭是幹什麼?他爲什麼從頭到尾都對你面色不善?你別告訴我你蠢到去挑釁他,逼得他在大殿上當場驗屍!”
沮渠蒙遜看着沮渠牧犍默不作聲的樣子,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我的佛祖啊,你真的這麼做了?”
他閉了閉眼,指着進殿的大門,低沉地吼道:“滾!你給我滾!帶着你的王妃給我滾出王宮!我不想看到你!”
“父王,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該做的是如何挽救,而不是……”
“我知道現在該做的是如何挽救,但我怕我再看見你,會下令把你送出去給魏人發泄!你若還想我留着一點父子情分,就給我快點滾!立刻滾!”
沮渠蒙遜咬着牙。
“要麼你就死!”
沮渠蒙遜自身體大壞以後經常情緒不穩,動輒殺人的時候也有的。沮渠牧犍見他的表情實在太可怕了,瑟縮了一下立刻快步退走,幾乎是小跑着一路離開了大殿,頭也不回的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然而他只走了沒多遠,卻有幾個侍衛將他一把攔住,恭恭敬敬地請他停下。
“三王子,王后有請。”
“我現在奉旨離開宮中,不能留下。”
沮渠牧犍的臉扭曲了一下,“你們不想抗旨,最好給我讓開。”
這幾個侍衛笑了笑,“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讓您現在去見王后,既然如此……”
沮渠牧犍鬆了一口氣。
“那就得罪了!”
幾個人將沮渠牧犍一把架起,直接往中宮拖去。
“你們反了!來人啊!來人!有人造反!”
沮渠牧犍心中怕急,他知道那位王后的手段和耐性,可不是他父親那樣能忍住自己怒火的堅忍。
他這次設計時用了她身邊的人,一來是報復孟王后之前捉/奸羞辱他的行爲,讓她也常常被人羞辱的滋味,二來是報復花木蘭和魏人落井下石,逼立世子的言行。
那叫李兒的宮女嘴上說愛慕他愛慕的要死,可王后來東宮之前也沒有給他過任何提醒,顯然在中宮也是沒什麼地位的宮人,棄了就棄了。
可誰知道這女人蠢到還畫蛇添足,害得他現在騎虎難下……
該死,孟王后不會趁此機會想把他直接殺了吧!
或者直接給他扣下帽子交給魏人折磨?
她真的會的!
哪怕兇手不是他,她也會這麼做!
沮渠牧犍越想越驚,偏偏這幾個侍衛都是武藝高強之人,又抓住了他身上的要害,逼得他不能動彈,只能被直接架着往中宮走。
此時他也顧不得面子了,口中一直大聲呼救,那幾個侍衛大概是覺得煩了,有一個隨手掏出一塊不知道是石還是玉的東西,強行塞到他的口中。
“勸殿下不要再叫,萬一真吞下去了,就會噎死了。”那侍衛曾經是東宮世子的部下,世子死後才調往中宮,對他侮辱主子的未亡人很是譏諷,下手也最黑。
“小心含着纔好。”
這些人只忠於孟王后,是真正的死士。孟王后雖是女眷,但之前帶過兵,身邊也有男性的侍衛,日子過得並不如外人想的那麼痛苦。
對於這些侍衛來說,孟王后雖然是王后,可還是他們的將軍。
沮渠牧犍被毫無尊嚴的強行拖到了中宮,路上當然也有聽到求救去沮渠蒙遜那裡報訊的宮人,但中宮大門隨着沮渠牧犍進入直接關閉了,又有重重侍衛把守,沮渠牧犍幾個聞訊趕來的隨從和心腹在中宮大門外繞了半天,又是求情又是威嚇,結果裡面的人根本不爲所動。
“怎麼辦?王后不會直接下手吧?”
幾個人慌了手腳。
“應該不會吧?”
“現在不能亂,我們是外官,不能擅闖中宮……”幾個官員團團轉了一圈之後,突然一跺腳。
“我們進不去,去找王妃啊!快去請王妃來!”
剩下的人恍然大悟,立刻飛奔而去,生怕跑慢了裡面的人就沒了。
話說這邊沮渠牧犍被拖死狗一般丟入了殿內,一進殿內,就嚇得魂飛魄散。
那個曾在大行驛酒裡下藥的酒正,以及曾經扶着大行驛去如廁的使館小吏,全都跪倒在中宮大殿的金磚之上,渾身上下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溼淋淋的。
孟王后的中宮裡一到夏日就會擺上雪山上挖下來的冰磚,所以整個殿中不但不悶熱,反倒有些森冷。此時這幾個人不知道是因爲被冷冰冰的氣息所寒,還是心裡已經怕到了極點,都抖得猶如篩糠一般。
旁邊的侍衛去掉沮渠牧犍口中的東西,又爲他推宮活血,好半天后沮渠牧犍才推開幾個侍衛自己站直了身子,對着鳳座之上的孟王后怨道:“不知道王后是什麼意思,竟然將我這樣綁到中宮裡來。我雖不是世子,但還是敦煌和酒泉的太守,北涼的王子,居然被這幾個侍衛侮辱!”
“我派他們去的。”
孟王后輕描淡寫地哼道,“你父王將查找真兇的事情交給了我,如今他們供出是你指使他們做的,所以我請你來當面對質。”
“簡直是一派胡言,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沮渠牧犍,宮中有一個傳聞是真的。”孟王后挑了挑眉,冷冷開口:“長明宮中四處都是地道,而中宮的地道,可以通往各處。”
她看着沮渠牧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接着說道:“你發現了東宮裡的地道……唔,大概曾經政德或者興國帶你進去過,所以事情一完,你就叫他們藏到了地道里,宮中的侍衛四處找他們的蹤跡都找不到,當然找不到,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
“因爲他們都躲在地底。”
沮渠牧犍心中越來越涼,但他畢竟不是衝動的毛頭小子。他知道如果孟王后有意殺他或者害他,如今就不會告訴他這麼多,連中宮的秘密都告訴他了。
除非她另有所圖。
孟王后像是沒見到他的臉色一般說着:“當初姑臧被攻破,南涼王室通過地道逃走,大王就知道這地道是個隱患。我們北涼國力弱小,根本沒有實力推倒長明宮重新建造王宮,只能繼續用它。而中宮作爲整個長明宮的中心位置,是所有地道的中樞,所以我自入駐長明宮後很少出去。因爲只要守住了中宮的地道,便沒有任何人能夠無聲無息的來去……”
“爲何我是一介女流,我的中宮裡卻有這麼多侍衛,爲何我們孟家可以自由來去宮中,鐵衛營的精銳皆在我的中宮之中?”孟王后看着露出不可思議表情的沮渠牧犍,嘲諷地說道:“你不會以爲真是大王和我夫妻情深吧?”
沮渠牧犍沒有說話,只瞪着眼睛。
“我孟家對北涼的忠心日月可鑑,而我雖是王后,更像是把守宮中安危的將軍,我和大王的感情早已經不是愛,乃是更深的責任和義務。所以北涼的世子,只能是我的孩子……”
她涼薄地說着讓沮渠牧犍面目猙獰的話。
“你以爲大王是選了你,所以才遲遲不立世子?不是,大王不過是想讓你做菩提的擋箭牌,所以才一直讓你在外面蹦躂,魏國不希望有一位精明強幹的世子,你表現的越聰明,越有手段,魏國就越不會讓你登上王位。”
“菩提註定是世子,以後便是涼王,而你註定只是個‘賢王’。”
“王后把我叫來,就是爲了說這個?”沮渠牧犍的牙齒咬得嘎啦嘎啦作響。“我以爲……”
你是要追究我的不是。
“我把你叫來,當然不是爲了說這個。”孟王后笑的沒心沒肺,“我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沮渠牧犍心中一定。
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是爲了殺他而這麼大費周章。
會說這麼多,她心中肯定有什麼打算。
這打算,甚至不能告訴他父王。
北魏會忌憚沮渠牧犍,當然是因爲他是剩下的幾個兒子裡最有才能的一個。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了以後,心中那些害怕和擔憂也立刻收了起來,氣勢也陡然一變,大方地和孟王后一笑。
“我是不是沒有選擇的餘地?”
孟王后點了點頭。
“我這個交易,對你不但無害,而且非常有益,你只要聽完我接下來說的話,從此以後只會視我爲恩人。”
“願聞其詳。”
孟王后拍了拍掌,殿中所有人的人撤離了大殿,就連那兩個共謀也被拖了下去。她看了看沮渠牧犍,突然開口說道:
“菩提雖然如今做了世子,但那是我爲了救他的命不得不爲之。他日大王駕崩,我會帶他離開宮中,讓你成爲涼王。”
“什麼!”
沮渠牧犍吃了一驚,當場脫口而出。
“這怎麼可能!”
“你從小也算是在我膝下長大,應該知道我的爲人。我既然跟你說了,就自然是要這麼做的,你又爲何吃驚?”
“我不懂,您跟隨父王南征北戰,您駐守中宮這麼多年,您甚至設計我讓菩提當上世子,就是爲了讓我登上王位?這也太可笑了吧?”
沮渠牧犍連聲驚叫。
“您總不會說我其實才是您的兒子,其實我的母妃只是把我養大而已吧?”
沮渠牧犍這樣叫着,心中卻隱隱升起了期待。
如果是這樣……
如果真是這樣……
“怎麼可能。我怎麼會讓其他人養我的骨肉。”孟王后的話無情的戳破了沮渠牧犍的希望。
她雖然知道沮渠牧犍母親是個宮婢出身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不利,卻驕傲到不願意說謊去欺騙沮渠牧犍。
“那爲何……”
“沮渠政德生來便是爲了做世子的,他從小所受的教導便是學習如何做個世子。沮渠興國爲了輔佐兄長,從小學習爲王之道,也算是個合格的世子人選。”
“因爲有兩個兄長護庇,菩提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他心思單純性格又太過軟弱,根本不是爲王的器量。政德和興國希望能成爲涼王,是他們都有成王的野心,我作爲母親,自然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可菩提卻不是這樣的孩子,光是成爲世子他就已經夜不能寐,而魏國緊緊相逼,根本沒有給他學習如何成王的時間。我不想他纔剛剛開始沒多久的人生就這麼痛苦,所以我情願他不做這個涼王。”
孟王后語氣十分溫柔,溫柔到沮渠牧犍心中甚至嫉妒的發疼。
從小他的母妃只會告訴他要變強,要不弱於其他人,要討好兩位兄長,要結交朝中大臣,要侍奉王后和父王,要娶最能幫助自己的妻子……
“今日北涼得以興盛,我孟家犧牲巨大,我也不願意北涼被魏國所吞併,但目前來看,魏國之勢決不可擋,唯有苦苦掙扎,左右逢源方能生存。我已經死了兩個兒子,這個兒子是我最後的希望,所以這幾年裡,我會和他假死隱匿,帶着他離開北涼……”
孟王后看了看沮渠牧犍。
後者已經嚇傻了。
“自大王和大李氏有染,我最後的一點希望都已經破滅了。往日的溫情已經不足以讓我繼續堅持下去。這王宮困了我許多年,我看守着地底的地道,自己卻像是在坐牢。如今我已經五十有三,恐怕再也活不了幾年,不如拿剩下的時間帶着兒女四處行走一番,也不枉曾經來過人世一場。”
“王后所說可當真?”
沮渠牧犍心中被完全的狂喜吞沒,簡直就像是天下砸下來的餡餅一般,整個人都在顫抖。
“您真願意助我登上王位?”
“是,所以你這次必須要做出犧牲。”
孟王后突然笑了笑,“真兇當然是查不到的,因爲我們都不能把你交出去。然而魏國大行驛已死,魏國人是不會放心我們選派的行驛,也不會相信你這個送嫁將軍。作爲彌補,我們雖然不能名義上給魏國人真兇,卻還是要安撫對方,我會給你定一個罪名,奪去你酒泉和敦煌太守的身份,將你幽禁起來,關在已經空了的東宮之中……”
沮渠牧犍臉色大變。
“您……您這樣我怎麼可能……”
這豈不是任人魚肉?
怎麼可能翻身!
“爲了取得魏國的信任,也是彌補魏國的損失,大王會把菩提作爲質子,和興平一起送往魏國。”
孟王后看見臉色變了又變的沮渠牧犍,有趣的笑了起來。
“怎麼,你覺得奇怪?”
“是……”
魏國有了菩提爲世子,以後就算他登上王位也能隨時帶着菩提攻回姑臧。
他臉色怪異地開口:“菩提不需用作爲質子的,他已經是世子……”
“爲了平息魏國的怒火,必須有人做出犧牲,菩提是最合適的人選。更何況,我剛纔也說了,我準備離開這裡了。”
孟王后嘆了一口氣。
“我會讓孟玉龍作爲送嫁將軍和嚮導送魏國人回國,菩提作爲人質和讓魏國人安心的人選前往平城。但在半路上,菩提會因爲意外失蹤……”
孟王后眨了眨眼,說出最大的秘密。
“我會因此發瘋,帶着女兒和所有侍衛去衝出宮去尋找女兒的下落,沒有人能夠阻攔我,因爲我知道地道的秘密……”
“然後,我們從此都不會出現在人前了。”
沮渠牧犍瞠目結舌。
這個年已五十的婦人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沮渠牧犍的身前。
她的個子非常高挑,即使在沮渠牧犍身前也不覺得矮小。
她擡起手,幾乎以慈愛的姿勢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揹負了北涼的重任這麼多年,早已不堪重負。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都希望能夠當上國主,卻不知道選擇的是何等痛苦和辛苦的一條路。我只想菩提好好的,也想北涼好好的,雖然你不是我的孩子,但你選擇了這條路,註定以後走的更加艱難。”
沮渠牧犍眼眶莫名一熱,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他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只能低下自己的頭顱,就像幼年時聆聽這位王后的教導一般。
“外有強敵環伺,內有佛門逼迫,如今你爲了地位和那個世子之位,已經沉迷於歪門邪道之中,只會越走越歪。一個國主不能只學會用手段設計別人,更多的是要學會平衡之道。從此之後我們抽身而去,而你沒有了阻礙,希望你能走到正軌上來,做一個愛護百姓的國主。”
她摸了摸他的頭髮。
“這個交易,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呢?”
孟王后笑道。
“當然,你不願意也沒的選擇。門外那兩個人還在我的手裡呢。”
沮渠牧犍硬生生把眼眶的潮熱壓了下去,擡起頭來堅定地點了頭。
“做!爲什麼不做!我這一生都在等這樣的機會!我忍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等着有一天別人告訴我,你現在可以去做這個位子了!”
“好,我就喜歡這樣和人說話。”
孟王后豪爽的笑了起來。
“想要就該大大方方地表明出來,你也是蒙遜的兒子,就算想要做世子,想要爲王又有什麼不能說的!我以前最討厭你的就是你明明想要,卻一直縮着表現出不要,最後還要想盡辦法得到的那種憋屈!北涼這爛攤子有什麼好的?你們父子都跟個寶一樣捧着,如今我不愛玩了,你們誰要拿誰拿去!”
“是!”
沮渠牧犍熱情地望着孟王后。
後者點了點頭。
“菩提會作爲替罪羊去平息魏國人的怒火,我離開宮中也需要你的幫助,你雖然幽禁在東宮裡,但我還是會經常通過地道去找你。在大王的面前,我和你依舊不對付,也不會幫你,但你私下需要什麼幫助,都可以通過地道告訴我。”
她頓了頓,又接着說道:“你那王妃心思如發,最好讓她回到敦煌去。大王不會讓我離開的,我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一旦走漏了風聲,我根本無法和兒子團聚。”
“我不會透露出去的,什麼人都不會。”
沮渠牧犍重重地保證。
“佛門不可信,那些僧人裡許多是在天竺被驅逐的妖僧,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夠顯耀世上,都是一羣瘋子。你要想讓北涼多存活一陣,應當往西發展,高昌、鄯善、焉支都是很好的地方,哪怕國破,只要帶着大軍佔領這些地方,未必不會比姑臧更好,而且它們都在沙漠之後,魏國大軍根本觸及不到,反倒會長治久安。你父王年紀已經大了,根本聽不見這些諫言,你需牢記在心裡,好好壯大涼國的軍隊,經常往西通使,用武力讓諸國臣服,日後纔不會腹背受敵……”
孟王后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沮渠牧犍隻眼含熱淚,將所有的話都記在心裡,似乎她下一刻真的就會離開宮中一般。
至於這“母子”兩人到底是不是在做戲,誰也不得而知了。
兩人正在“情誼濃濃”之時,門外突然有人通傳。
“王后,三王妃前來拜見,已經跪在了中宮門外。大王也派了人過來,請求見您……”
“看來他們都怕我把你吃了。”
孟王后調侃道,“我這母老虎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了。”
“王后說笑。”
沮渠牧犍跪下來對着孟王后磕了幾個頭。
“我以往走了不少歪路,王后願意幫我,我感激不盡。日後王后和王弟無論在哪裡,只要需要北涼相助,或是需要財帛,我一定全力支持。”
他當然知道孟王后若真的要走,一定是準備好了所有後手,說不定這幾年來都已經在醞釀了,就在等着合適的機會。
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掩蓋他內心的激動罷了。
“你準備出去吧。那兩個宮人留在我這裡,在我這裡纔是最安全的。地道雖無人注意,但定時有侍衛在下面巡邏,大王有時候也會用地道來去宮中。”
孟王后表情並不爲所動,但坦然的承受了他的叩拜。
她也承受的起。
“謝王后。”
沮渠牧犍站起身。
孟王后準備送沮渠牧犍出去之前,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得突然問了他一句。
“我一直懷疑政德和興國不是死於意外,你可知道什麼底細?”
她直接這樣詢問,倒讓沮渠牧犍吃了一驚,迷茫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任誰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單刀直入的詢問,所以此時沮渠牧犍的表情當然不會是作僞,沒有人會在完全放鬆心神、心中激動亢奮的時候露出這樣茫然的表情。
果然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
孟王后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沮渠牧犍卻沒有想到這麼多,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手上是乾乾淨淨的。
那時候他還是個年幼的王子,手上也沒有這麼大的勢力,想要殺掉兩個成爲東宮之首的哥哥是天方夜譚。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懷疑……”
他咬了咬牙,將自己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說了出去。
“我懷疑是佛門做的。”
孟王后的心微微回暖了幾分。
“佛門?”
“大兄去柔然之前,佛門曾經和大兄接觸過,希望他能夠不要那麼偏袒那些儒生,而且那時候東宮屬官大多是河西大族,幾乎沒有信佛的,大兄應該是刻意篩選過。這裡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佛門還沒有找上我,我也只是隱隱約約知道一些……”
沮渠牧犍接着說道:“後來佛門找上我時,我想到大兄剛剛拒絕過他們就出事,心中實在是害怕,便接受了他們的援助,而後我便成功在朝中大臣的幫助下娶到了愛娘,得到了西涼遺族的支持。那些大臣,多半都是佛門的信徒。”
他頓了頓。
“後來興國兄長出事時,隊伍裡有不少僧官,然後他中了埋伏做了俘虜,這些僧官卻好生生逃了回來,我就覺得有些不對。那時候我也將懷疑告訴了父王,但父王讓我不要多說,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也就沒有聲張。再後來,父王就把王弟的名字由羌龍改名爲菩提,我就更不敢問了。”
沮渠牧犍把自己知道僧官不對卻沒有提醒沮渠興國的事情隱瞞不說,只說了一些好讓人接受的,然後便彎下腰說道:
“我知道許多人都傳可能是我做的手腳,但我那時候根本沒那樣的本事,光收拾酒泉和敦煌的爛攤子就足以讓我粉身碎骨,我那時候也沒有這樣的野心。我如果真的害了他們,便讓我永世做不了涼王,從此斷子絕孫。”
“我信你。”
孟王后像是突然老了幾歲,再也站不住了。
“你出去吧,你妻子還在外面跪着。我累了,我要休息一會兒。”
沮渠牧犍難得見到孟王后這般脆弱的樣子,低頭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只能轉身快步離開殿中。
直倒孟王后出聲放他離開後許久,整個殿中也是死寂一片,沒有人敢進來,也沒有人敢問剛纔發生了什麼。
如果不是沮渠牧犍,就真的是佛門嗎?
沒有沮渠蒙遜的幫助或忽視,佛門真的能在他的看顧下殺了他的兒子?
大兒媳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二兒媳又爲何去做了尼姑,開始在佛門中四處交好?
這些年裡,她閉門不出就以爲能保護好兒子和國家,是不是太天真了?
這個巨大的牢籠,到底吃掉了多少人?
孟王后坐在冰涼的鳳座之上,只覺得遍體生寒。
良久之後,她突然站起了身子,表情也恢復了往日的堅毅。
無論過去如何,事情已經發生,她不能老是糾結於過去。她還有兒女,必須要保護好他們。
西域這般廣大,她有家財萬貫,又有忠心的侍衛如雲,何愁日後不能帶着一雙兒女過上想要的日子?
至於他們父子……
孟王后冷冷一笑,臉上全是快慰之情。
等她和菩提一走,急着沮渠蒙遜不死的就不是別人,而是沮渠牧犍了。
沮渠蒙遜那般虛弱,都是做給魏國人看的,但只要沮渠牧犍想要他死,他也就沒多久可活了。
她一點都不相信沮渠牧犍有他自己所說的那麼幹淨。
“蒙遜,你不是覺得最像你的兒子便是牧健嗎……”她喃喃自語,“那就該讓你嚐嚐父子相殘的滋味了……”
而北涼……
——終究只會是史書中被魏國踏破的一筆微不足道而已。
就如昔日的西涼和南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