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將那把劍挑在脖子上的時候,就將自己的生死置之於度外了。
他們若不砍,就只能僵持着等到大將軍聞訊而來,那他在這裡的作態也就達到了目的。
他們若砍了,自己的死就會徹底激發右軍的憤怒,憤怒的右軍會撕碎面前的一切,一個全新的右軍會在他的鮮血中浴火重生,右軍爆發出來的怒氣會讓人知道勇士的鮮血不光鮮卑人有,漢人有,雜胡也有。
他拿自己的命,爲右軍博一條出路。
有他這個副將出頭,花木蘭這個戴罪之人也不算有什麼大罪了。法不責衆,只有右軍人人都覺醒過來,纔有生的餘地。
他看着面前僵硬起來的刑軍,輕蔑地一笑。
匈奴以左爲尊,鮮卑以左爲尊,柔然以左爲尊,可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只因爲冠以“左”、“右”之名,就如同他身爲漢人一般,從此勇士便分出三六九等了嗎?
賀穆蘭眼前看見的不是那個和善的王副將,而是一個殉道者。
她實在是想不起來王副將是怎麼死的了,但一定不是死在這裡。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忍不住擔心的要命。
盧日裡也不該在那時候死的,但還是死了。
王副將會不會不該在這裡死的,可是提早死了呢?
所以賀穆蘭開始掙扎了起來。
刑軍先前捆在她身上的繩索繃得直直的,因爲用盡了全力,賀穆蘭的臉上露出赤紅的顏色,連牙齒都被咬的“咯咯咯”作響。
“我真傻……那羅渾,你小刀帶了沒,先給花木蘭把繩子解了……”
若干人一拍腦門,伸手找那羅渾要刀。
那羅渾從懷裡掏出小刀,還未遞過去,卻聽見賀穆蘭冷聲說道:
“不用了!”
嗶啦。
令人牙軟的拉扯聲後,賀穆蘭身上的繩索被徹底掙斷!
她整個上半身的肌肉都緊繃到無法恢復的地步,繩索在皮膚上拉扯的痛楚,讓賀穆蘭的頭腦更加清醒。
她將斷繩擲到那些刑軍的腳邊,在這羣人見鬼了的神情中向前走去。
刑軍們和刑官曹一下子就想起了賀穆蘭能與神靈鬼魂通靈的傳聞。
這哪裡是人!
這不可能是人!
“咦,那花木蘭要做什麼?”庫莫提向身旁的家將說道:“你去聽聽,看看他要做什麼。”
“是!”
“夏將軍,末將也去看看情況!”
打扮成親兵的素和君一下子跳了起來,也奔下點將臺。
‘求大可汗讓我來軍中果然是來對了!’
素和君興奮得連腳步都輕快了十分。
‘在京中哪裡能見到這麼有意思的事情!這麼有意思的人!’
賀穆蘭走到刑官曹的身旁,對着王副將行了個鮮卑人的大禮,然後轉身向那舉着劍的刑官曹質問道:
“你說我有罪……”
她表情轉趨平淡,沉聲說道:
“我有何罪?”
“你妖言詭語,捏造鬼神,豈能說無罪?”
“收殮戰死同袍的屍身,便是罪嗎?”賀穆蘭凝視着那個刑官曹的眼睛。“那些屍身屬於誰呢?屬於你嗎?”
她冷笑了起來。
“大魏的哪一條規矩規定了,戰死者的屍身屬於軍中所有?”
“死去的人,便不是同袍了嗎?若是我死了,便要連自己的東西都保存不住,像是芻狗一樣的被丟在那些發臭的溝裡嗎?我的阿爺阿母將家中的所有積蓄託付我手,換來我的鎧甲,我的兵刃,我的戰馬,我的鞍韉,是爲了什麼?”
“從小呱呱落地那一刻起,我們就必須肩負所謂應盡的義務!責任!命令!這些我不抵抗,可這是我的鎧甲,我的兵刃,我的戰馬,我的鞍韉……我的!”
賀穆蘭咬牙切齒地低聲嘶吼:
“還有我的屍首,也是我的!”
花木蘭的夢魘是戰死。
因爲她若死了,她的衣衫甲冑全部會被剝光,她的身份不可能隱藏的住。
連戰死者最後的尊嚴都沒有,這樣的國家,真的是一個正在逐步文明的國家嗎?真的是值得爲之付出一切的國家嗎?
賀穆蘭逼問:
“我的東西是全家人餓着肚子攢出來的,爲什麼不能讓它們在我死後送回家去,再換成糧食?”
刑官曹啞口無言。
她再問:
“我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已經爲了大魏豁出了性命,爲何不能讓我的魂靈和寄託回到我阿爺阿母的身邊?”
右軍許多人想起家中砸鍋賣鐵,只爲了讓他們能多幾分在戰場上活下去的機會,恨不得把家當掏空的情景,失聲痛哭。
身爲貴族的若干人不能理解這些人的痛楚,但他想起沒有了家奴的自己陷入險境的日子,似乎也能理解爲什麼阿爺和阿母不許他去右軍了。
誰都希望自己的家人能活着回來。若不能活着回來,至少有尊嚴的死去,也不失爲來了這世間一遭。
刑官曹們並不是各個都是鐵石心腸,他們何嘗不知道軍中這一喝兵血的陋習不合理,可是鮮卑人以前是部落制,部民都是奴隸,部落主是奴隸主,奴隸主拿走死去奴隸的一切已經成了習慣,有些陳規陋習是根植於血液中的,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現在聽到賀穆蘭的責問,他們的口張張合合,欲言又止,王副將只感覺脖子上的劍似乎往下滑了幾分,臉上的不屑也收了起來。
賀穆蘭覺得北魏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也許因爲花木蘭是鮮卑人,世世代代都是軍戶,就連她也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對,只想着不死來避免這樣的結局,卻沒想過這樣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那些有罪的人,難道不是以‘同袍’之名去偷盜別人血淚之人嗎?”
賀穆蘭繼續向前。
“只不過是拾起那些血淚,將他們塞回身體裡,不至帶着怨恨離開世間的我,何罪之有!”
提着劍的刑官曹不知所措,想向旁邊的同伴求助,賀穆蘭趁他扭頭,驀地將拿着劍的刑官曹一把提起,推倒在身側,挺身護在王副將的面前。
“就是,何罪之有!”
“我若死了,也想留個全屍!”
“你們死了,難道不想讓家裡人有個可以寄託的東西嗎?”
“我家就剩我一個男丁了啊!我若也戰死,那些戰利品就是我的血肉,要供養我的妻兒的!”
右軍之人的唾沫向着刑軍和刑官曹的臉面啐去。
站在賀穆蘭身後的王副官見到賀穆蘭一點激動的樣子都沒有,訝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這孩子,說這些話,好像不是真要給自己討個公道呢……
那麼,只是轉移刑官曹的注意力,好把自己從利劍加身的危局中救出來而已?
傻孩子……
他是故意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啊。
王副將心中鬱悶着賀穆蘭莽莽撞撞地讓他的盤算落空,可是嘴角卻不自覺的浮上了一個笑容。
能被人這樣放在心上,真好。
能有這樣一個冷靜的孩子,不被虛榮和榮譽衝昏了頭腦,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什麼可以做,真好。
假以時日,右軍大概會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賀穆蘭當然沒把自己當做一回事。
這種落後生產力的時代,能以一己之力推動整個世界改革的,只有皇帝。像她這樣的人,莫說只是個小兵,就是什麼要臣,當觸動了所有人既得利益的時候,死了也就死了。
她拷問的,不是這些刑官曹,而是他們這些鮮卑人的良心。
至於外表鮮卑人內裡是個漢人的自己,不過是藉着這些拷問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
他們動搖了,所以王副將活了。
若是他們沒有動搖,那這個軍營也沒有什麼救了,從上爛到下,她還有什麼可留念的呢?
寇謙之想要讓她找尋的答案,她模模糊糊似乎窺探到了一點,卻又摸不清楚。
賀穆蘭的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右軍之人,而校場外大概也有不少其他軍中的人得到了消息,或被他們剛纔驚天動地的吼叫聲所震動,成羣成羣的過來看熱鬧。
夏鴻將軍一直不動如山的站在點將臺上,直到對峙之舉快要到爆發的時候,這才踩着穩重的步子下了點將臺。
右軍的將軍們簇擁着主帥,跟隨着他的腳步一步步向着刑官曹們而去。這位一貫以寬和一面對待別人的主帥,臉上冷肅的猶如年輕之時,就這麼以挺直了腰桿的姿勢,向着刑軍們而去。
他是右軍鎮軍將軍,刑官曹們只是職位重要,論品階卻是和他沒得比的,只是先前他們的狂妄讓他們忘了身份的尊卑,如今夏鴻帶着十幾個將軍手扶長劍向着他們走來的時候,紛紛都彎腰行禮。
右軍的將士們讓出一條道路,這位中年將軍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年輕時的銳氣,對着那幾個刑官曹說:
“你們離開吧!”
“夏將軍,我們是奉大將軍的命令,帶花木蘭……”
“我們正在大比。”夏鴻眼光如炬,掃過那說話的刑官曹。“大比未完,就算大將軍親來,也要等我們結束才能抓人。”
“可是花木蘭明明已經奪冠了!”
“他是奪冠了,可大比還沒完。”
夏鴻拔出佩劍。
“大比未完,擅闖校場者,乃是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之罪。”
若論軍法,他比誰都要熟悉。
他已經被這些東西束縛的太久了。
“……犯者,斬之!”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少了點,因爲我兒子吵着要去超市玩,明天就要上班了,可我這兩天一直在家裡碼字,想想看也是對不住我那兒子,所以只碼了3000,去陪我乖乖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