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
幾乎是在聽到問題的一瞬，陸嘉彌便果斷點了頭。
聽起來，自己是被逼上了修行之路，從今往後每每殫精竭慮皆要爲了保命，難怪他們都一幅不忍之色爲自己抱不平。
可唯獨她自己清楚，她是當真願意的。
確實，因爲這破神器碎片，她從小到大都被猝睡症所折磨，耽誤了許多美好之事，現在又是因爲它，不得不捲入風雲詭譎的修仙之路，前途多舛而後無退路，她確實應該怨念深重。
可是，她知道她沒有。
或許真是那些光怪陸離的夢養大了她的心，其實很早以前她就一直暗暗嚮往着那些神仙妖魔的矜傲氣度，期待着那些波瀾壯闊的啓承轉合，甚至曾幻想過有朝一日也能棲身其中，一嘗那般逍遙六界的滋味，可每每醒來，她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將自己恢復成凡人，過回也許美好卻到底顯得淡然的日子。
如今柳千牽的話，反倒給了她一個理直氣壯的契機。她終於可以一嘗夢中滋味，而又不必揹負什麼——是啊，她不過是情勢所迫，她只是想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至親至友……她都還會有，天道仙道，她也還能碰……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爲幸運的了。
古人云，朝聞道，夕可死矣。
對於她，怕就是，朝償願，夕可死矣。
然而夏珊檸並不知道她內心真實想法，聽到這，就忍不住質問起了柳千牽，“你這算是哪門子保護？要是什麼都她自己來還要你何用？”
柳千牽着了這番質疑卻也不惱，居高臨下溜夏珊檸一眼，只是淡然，眸光轉回陸嘉彌，神色乍然奇異起來，竟是答非所問：“我只怕，她會後悔。”
“什麼鬼話！你明知道有妖魔盯着她，還不快點想辦法，這麼不緊不慢要她自己修煉！”夏珊檸被那眼神一激，語氣更是激烈，“修仙論道是那麼好玩的？我再沒常識也知道就算是天才起碼要好多年，還要對上千萬年的妖魔鬼怪！那些妖魔可是已經虎視眈眈了！你是恨不得她早死嗎！”
夏珊檸急怒之下口不擇言，葉希本來知道她爲陸嘉彌憂心，雖不認同她的激動態度，卻也不好多說，如今她出口如此，也不能再圍觀，連忙一手拽回夏珊檸塞回懷裡制住，一手捂了夏珊檸的嘴免她多說什麼，這才擡了眉對陸嘉彌歉然一笑。
陸嘉彌同夏珊檸青梅青梅多多少年，自然知道她嘴毒心軟，她也素來習慣，聞言也只是匆匆拿開葉希的手接過夏珊檸攏了她雙肩半是安慰半是控制，葉希看夏珊檸暫且停息，纔將無奈目光遞給柳千牽，索性幫夏珊檸出了口：“你所說是保護她，這樣多少也算袖手旁觀吧，你就沒什麼解釋嗎？”
雖確有些隱秘心思不足爲外人道，但事從緊急，她也沒有辦法，考慮到日後還要相處，不好真僵了關係，柳千牽也難得認真地解釋起來：“我之前便說了，不出手是不能出手，一來我修爲受制又有傷在身，勉強動了法術，難免兩敗俱傷，更不提若是驚起了誓約，那些修仙門派一窩蜂擁過來，不定裡面就有幾個別有心思的。所以此事只能暗中處理。”
話至此處，她便索性說得更深：“還有更爲緊要一點，那就算是我不能輕易放過你。”
葉希夏珊檸面色便是齊齊一變，連着展言也是剎那凌厲起來，唯獨陸嘉彌，不知是若有所思還是惶然無措，始終低眉默然。
“且不說你區區一個凡人如何得到了這枚神器碎片，又是如何機緣巧合喚醒了它，就算只是它能認你一半的主，也許後令人心驚了。”柳千牽也越說越是肅然，“按你所言，神器碎片十幾年前就開始帶你入夢，顯然已半是認可，可你當時不過尋常孩童，根骨雖然不錯卻從不曾有所修習，無論如何，也不該讓那般神器甘心臣服。”
“除非，你本身就埋着什麼秘密。”
將話冷冷斷在這一句，柳千牽凜然提聲，一道笑意自凜然間掙出傲岸仙氣，眉目流轉間端的一番仙人矜傲，卻是遙遙將話題拋給了陸嘉彌。
“你不想知道嗎？”
如何……如何會不想……
這不也正是自己日日夜夜懷疑的嗎……爲什麼是自己，爲什麼獨獨自己這般命運……自己到底有什麼秘密……引得來這麼多風波……
而現在……總算一切都要有些交代了……
松柏長青是活，曇花一現也是活，庸碌一世是活，逍遙一瞬也是活……誰能說曇花不如松柏，又誰能說一世不由自主不如一瞬命由心定……
不論柳千牽會不會有此懷疑，她怕是都回不了頭了吧……
從最初入夢，得見那瑰麗神奇的大千世界，她便已不能再承受庸碌平凡的紅塵……
朝聞道……夕可死矣……
朝聞道，便夕可死。
“我願意。”
陸嘉彌定定看了衆人一瞬，似是勸慰他們，也似說服自己，紛繁心思起於眼波流轉，痛色悵色憾色憂色載浮載沉，隨了久久注視潮起潮落，終究漸次風平浪靜。
一邊是局勢水深火熱容不得多有猶豫，一邊是跳坑者死心塌地不顧前途後路，夏珊檸最先看出她的決絕，也知道陸嘉彌看似性子瀟灑不拘小節實則固執到了極點，尤其對着這麼多年的執念，更是執着到令人無話可說。自己縱然關心，也不能以此爲名阻了她所求之路，本是衆人裡最爲執着的一個，此刻卻也只咬牙抑住哽咽，只將微微一個瞪視點頭遞給陸嘉彌，姿態仍是憤憤，想來也是妥協了。
有了夏珊檸的態度，本就反對立場不足的葉希支持之心也越發堅定——他本來就是個討厭別人做主的人，自己的命運更是無論如何也要握於自己掌心，如此纔會孤身遠走，導致夏珊檸對他咬牙切齒，現在自然也深爲支持陸嘉彌的命由自主。
多年至交，陸嘉彌哪能看不出那兩人態度，知道他們這關算是過了，不覺便是心頭一鬆，有了幾分輕鬆之意，連忙趁熱打鐵撲過去抱夏珊檸，一面討好蹭她絮絮些諂媚笑語一面暗暗對了葉希展言甚至柳千牽得意一笑，比了個完勝手勢，倒是鬧得本想專心再憂憤一會兒的夏珊檸繃不住冷硬，半是無奈半是寵溺地一掐陸嘉彌的臉，掐得她怨念一眼又憑了心虛不敢多說，這纔將目光轉回被她們晾了半天的衆人，尤其將着重目光落在了柳千牽身上。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個請求。”
“請求？”不料一直以來對自己頗是不滿乃至方纔還在懷疑自己的夏珊檸能對自己有請求，柳千牽頗是一怔，才訝然一挑眉作爲迴應，“我？”
“是。”夏珊檸神色極爲認真，顯然一脈沉然，連着出口之語也多了幾分謹慎，“之前對你有所懷疑也是迫不得已，畢竟我們不過凡人，突然面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自然惶然無措，一時冒犯也是不得已。”
柳千牽本就不甚在意他們的行爲，現在自然也不會多計較，只料想這恐怕是夏珊檸爲後續請求提出的前情，不覺也將口氣提得謹慎了些：“如此小事，我自然不會計較。不過……”擡眉一瞬，已是波瀾不驚一片淡然，“你有什麼請求？”
夏珊檸似乎也覺得自己突兀轉變的態度有些詭異，神色自尷尬間拼力撐出若無其事的平靜，才繼續開口：“是……我清楚現在嘉彌必須要開始修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而且你也說了，你現在沒辦法直接出手。”
“所以？”柳千牽順了她的話接下去，似乎隱約有了預感——如她所料不錯，想必她應該正是……
果不其然，夏珊檸狠狠咬了幾道脣，乍然擡眉盯住了柳千牽，眸中頗是一番希冀：“可不可以也教我修行？”
此言一出，幾人本各自觀望的神色皆是一變，陸嘉彌是震驚加感動，柳千牽是訝異加茫然，葉希是若有所思加微微決絕，一直默然不知心思如何的展言此時才乍然擡眉，神色竟是難得有了幾分猶疑——至於陸嘉彌，現在已經乾脆咬牙低頭閉眼不聽不看了。
反正……現在的情況下，她對誰都沒辦法開口了……
“你想修仙？”柳千牽頗是一怔，看她仍在咬脣，神色便冷了下來，“修仙之事不比其他，若無決然心智與執着努力，就連大道邊緣也不得踏入，更不提面對之後種種風霜。若非真正下了決定，由心做出選擇，我是決然不會答應的。”
“我並非……”夏珊檸急急想要解釋，急切之下反而哽咽到一個字也憋不出來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想着如此就可以幫陸嘉彌了吧。”柳千牽仍是決然搖頭，語間不覺帶出一道嘆息，“只是你僅憑一時衝動如此選擇，對人對已都着實太不負責。修仙乃是與天奪勢，實力心智等等缺一不可，而你……”
柳千牽聰明將話斷在了此處，此事畢竟本意是好，說太多隻會引人厭棄。至於她沒說出口的，這幾個聰明人也不可能想不到。
這種出於友情的幫助，最初都是善意，可天長日久下來，對施者受者都會成爲負擔。而修仙，又最是講究心境澄明，絲毫雜念都有可能使一切毀於一旦。若是在她們心底埋下了如此心念之後會如何，就十分可怕了……
“我知道你的擔心……”夏珊檸卻是輕笑，言語間甚至帶了奇異的淡然，“我沒有打算修煉成仙，也不打算拋棄紅塵，請你教我修行，只是希望至少不會成爲拖累。”
最初開口仍有些凝滯，慢慢順下來，也是越發順暢，越發懇切：“嘉彌是我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捲入這種危險，想來想去，就只有自己也學點法術，好在下一次出事的時候稍微有些幫助。”
她這段話一出，柳千牽神色便是一動，夏珊檸看得清楚，便再接再厲又說深一層：“我沒想過真要修仙入道，只是學些術法，好不用出了事也只能無可奈何看着……”
話至尾音，已隱有哽咽之意，柳千牽一時竟也是尋不出理由反駁，下意識看向了展葉陸幾人，借了他們神色研究自己如今該怎麼辦。
陸嘉彌自不必說，因了夏珊檸的話又是感動又是惶然，現在神色正糾結在是喜是悲或訝異或茫然，最後索性咬牙沉默了下來，素來最是穩重可靠的展言現在神色也是奇異，似乎在什麼巨大的糾結中艱難掙扎，連柳千牽投給他的眼神都沒察覺，迫得柳千牽只能將全部希望寄託給葉希。
不負她所望，葉希看起來確實很冷靜，甚至還有心思對柳千牽的目光回以瞭然點頭——雖然最後一開口，還是教柳千牽無語凝噎了。
“我也有個請求。”
果不其然，葉希順了她的猜想端出了決然神色，旋即開口，也是冰雪一脈凜然。
“我的請求，和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