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最先開口的卻是夏珊檸,不知女生是否天生成熟於男生,又或者是被摯友這一連串打擊迫得早早經了風霜理智了起來,如今的她,竟意外地冷靜無比:“之後的路,我想,還是我們自己走吧。”
這話一出口,別說是展言,連柳千牽都當即愣了——爲什麼,會說得是這個?
看及葉希眉目一顰便要開口,展言更是訝然般一道怔鬆,夏珊檸拼力撐出溫柔一笑,遞了葉希嘆息一眼算做安慰,轉回展言之處,又已是波瀾不驚一脈淡然,“算下來不過幾個月,卻波瀾壯闊得好像是過了又一生。這些日子以來,你着實幫了我們太多,多得我們甚至無法相報……所以……”
分明眸中已是水色婉轉,甚至撐不起一個勉強平靜的模樣,她卻仍是咬牙,一字一句,將話覺得決然又灼然:“所以……我們希望……你不要再參與這事了……”
展言眉目便是遽然一變,連着素來立場偏向旁觀的展母也是乍然一怔,只是他們未在其中尚且能自如喜怒,展言身在事中卻不能由心而論,縱然隱約已有不滿,理解到葉希夏珊檸立場,也只有維持回一如既往的淡然有意一笑而過:“怎麼突然這麼說?”
“其實我們想說很久了。”應了夏珊檸話題,葉希也嘆息一聲開了口,眉目顰得憂然,轉折間波瀾複雜驚心,“其實陸嘉彌出事後,我就一直在後悔把你牽扯進來。”
“怎麼說?”展言眉目一沉,因了素來冷靜性子,也收了不滿謹然聽了下去。
“其實說起來,你與陸嘉彌非親非故,也沒有深到生死之交。”葉希同展言多年相交,自然也清楚展言骨子裡是有拗勁的,因而甫一開口,話語便是冷厲非常,“你親力親爲幫我們追查真兇又出謀劃策,甚至現在牽扯到了你整個家族,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算不算仁至義盡也該是我來決定吧。”展言雖然清楚葉希夏珊檸都是好意,不願自己參與太深引出更大犧牲,然而他們以如此態度提及這個話題,展言到底抑不住鬱氣,話音不覺生硬起來。
雖然只是數月相交,然而這數月間每一日都算是生死與共了,他們都是聰明人,又都是一副玲瓏心腸,對於彼此便也算是頗爲了解了,夏珊檸自然清楚展言所做一切都是出自本心不望回報,可越是清楚,便越是不忍,爲了陸嘉彌和他們,展家好好宅子,展家父母各自重傷,原本隱匿世外逍遙自在的展家也被迫出世,甚至不知會不會再得那些追殺陸嘉彌的妖魔報復,如今他們又要踏上九死還未必一生的道路,怎能忍心再搭上一個展言?
說得殘忍一點,展言同他們,其實本就非親非故,助他們是情分,不助也是本分,他們又怎能揪着展言的仁慈利用至盡,直到將展言也絆入死局呢?
更何況……陸嘉彌,也承受不起再一道打擊了……
“就是因爲你做得夠多了,纔會令我們都有了壓力。”將陸嘉彌眉目於心底一轉,夏珊檸拼力壓住一道哽咽,擡眉看回展言,已是無懈可擊的淡然,“施恩不望報是你的風骨,有仇必報有恩必答也是我們的原則,可你施恩到我們根本報不了的地步,豈不是令我們一輩子良心不安?”
越說也越是激動,夏珊檸脣咬得發白,攥成拳的指尖幾乎是已然泛了白,“我們尚且如此,那陸嘉彌呢?她一輩子揹着這樣重到喘不了氣的恩惠,又會是什麼心情?”
什麼心情……或許他從來不會想過吧……
看及展言因了此言本是鬱郁兼不滿的神色不自覺陷入沉思,又在沉思中不自覺帶出茫然,夏珊檸本是憤然的神色,不自覺便成了無聲嘆息——他確實不曾想過吧。
是啊,展言這個人很好,有才華有相貌,有義氣有品德,君子之交便能如此奮不顧身,平時行事也算得上行止有度圓融自如,任誰都對他生不出厭惡來……可也正是如此,夏珊檸纔不願讓他繼續參與……一是爲了展言,二卻是爲了陸嘉彌……
也許是女生天然對這種事的直覺吧,她感覺得出來,初初見面,陸嘉彌對他便是隱約不同的,或許最初只是被他相貌氣度吸引,可經歷了後來種種事件,陸嘉彌陷落得卻是越來越深了——可對於陸嘉彌來說,如何有理由不陷落呢?
從小到大陷在猝睡症的陰影裡,陸嘉彌面上越是瀟灑,心底便越是惶然,她寧可用刁蠻任性之名推開身邊所有家人以外的人,也不過是不願面對日後可能的離別。
可展言來得這麼突然又這麼深刻,初初見面便給了她足夠的善意,後來寥寥相處也是淡然自如,甚至最後還爲了幫她這麼東奔西走,陸嘉彌一面是前路渺茫後路慘淡甚至不知明日能不能看見太陽,一面是不忍親人友人爲她再擔憂半輩子不願據實以告寧願獨自揹負,乍然得了本就頗有好感之人的傾情相助,她的心縱是鐵做的,也該被帶得柔軟幾分,何況,她對他,一直是柔軟的……
多年的朋友,夏珊檸豈能不清楚陸嘉彌心思,從前陸嘉彌只是尋常女生,她當然可以慫恿她去追,因爲縱然失敗,也不過只是一場失戀,早晚還能重振旗鼓,而現在,一切卻都不一樣了。
這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與共,早令展言在陸嘉彌心底留下濃墨重彩一筆,若是展言繼續深入,這怕就不只是一次無足輕重的戀愛,而成了或許銘心刻骨的相思……而此時展言收手……陸嘉彌又將如何收場……
退一步而言,縱然陸嘉彌能忍得展言之後的抽身離去,又如何忍得這一路上看他面對艱難險阻……連着十幾年相交幾乎已有親人之份的葉希夏珊檸,她都不吝推開,何況是本就路人的展言……
夏珊檸都說到了此處,柳千牽哪還能繼續沉默,一道嘆氣之下,也索性出了口:“其實,我也本來打算說這個的……其實,陸嘉彌也覺得……你還是離開比較好……”
此言一出,展言本就黯淡的眼神剎那就黑沉了,那般茫然惶然的交錯,看得柳千牽一時也有了嘆息。
然而她還是不得不說。
柳千牽是何人,她可是月老門下,仙界所待的幾百年都是與這等風月之事打交道的,這麼多年下來,早生出了職業病,對了這等事情,天然便多出十分敏銳,尤其附身陸嘉彌之後,藉着與陸嘉彌同用一身的緣由,更是將陸嘉彌的心思看了個分明——則正是如此,早在展言求她也入仙道之時,她便沒有太多猶豫。
雖說也有展言本身具有守護禁制又根骨極好的原因,然而不可否認,柳千牽也有幾分自己的私心——她手下結了姻緣無數,自然能看出這二人隱約心思,有意令展言入道,也是思量着讓他們多些理由相處,日後不論成不成,都算是一樁美事。
哪知道,之後事情會發展得越發不可收拾……覬覦神器的妖魔實力原來駭人非常,陸嘉彌本身的封印之術也險些失敗,被當做最後退路的靈雎宮毀於一旦,更是又牽扯得展家也險些步靈雎宮後塵,這麼樁樁件件下來,饒是換成柳千牽也不敢多動心思,更何況承瞭如此重恩的陸嘉彌。
直到後來……
其實早在封印神器碎片前,柳千牽便爲陸嘉彌種下了一枚同心咒,以便隨時探聽陸嘉彌心思好判斷她現在情況,以免她又入了夢境不得脫身而自己束手無策。
只是這理由聽來端正,行爲卻到底不太好,她便不曾聲張,只打算默默關注,等到此事解決了再去偷偷去掉——只是她不料,神器碎片的反應如此之大,自己重傷被迫沉眠,連累陸嘉彌也被困入夢境……這麼一耽擱,便無暇再顧及同心咒一事了。
許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便喜歡胡思亂想吧,每日面對着一片黑暗,對內對外又都一無所知,饒是柳千牽都有些受不了,何況凡人陸嘉彌,這般一算,如此情況下只起了些自怨自艾心思的陸嘉彌都算得上堅韌不拔了。
陸嘉彌自小便入了光怪陸離的六界之夢,一定程度上算是通曉了世事,又有足夠危及性命的猝睡症日日侵擾,早生出與年齡不符的一番沉然理智來,面子上玩世不恭嬉笑怒罵,心底卻始終存着一片冰雪之地,每每到了重大抉擇,那點冰冷陰影便悄然現身,覆在她所有心思之上,逼着她每個選擇都先將最壞一個打算想好,而後循着最壞打算中的最好做出抉擇,好在當真遇到不如意之時能夠安慰自己一句還好不是最糟。
對於展言,她亦是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