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衆文武躬身領命。
其中很多人心中對朱重九的寬容非常不理解,甚至還有很多人心中覺得憤憤不平,然而,迫於朱重九的積威和跟老伊萬等將領的袍澤之情,他們只能暫且委屈自己,然後想辦法在具體執行當中,去想方設法打折扣。
即便如此,在隨後的漫長戰爭年代,依然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爲朱重九今天的理性,而保住了身家性命,在隨後數百年時間裡,每當華夏內部民族矛盾瀕臨爆發之時,總有一些沒有失去理性的人,想起朱重九當日所說的話,一次又一次挽狂瀾於既倒。
促使人類進步的,永遠是理智,而不是本能。
這是人類和野獸的區別。
這也是文明與野蠻的分水嶺。
不能把自己變成最近最痛恨的那種人,否則,所作所爲,就全部失去了意義,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在這個被野蠻征服了近百年的國度,重新照亮了許多人心裡的善良,並且於史冊當中一直閃耀,像恆星一樣久遠。
不過在朱重九剛剛說出這句話時,淮安軍中的任何人,都沒想到他們正在重新點燃文明之火。
他們很忙,每個人接下來都像水車上的齒輪一樣忙碌。
大總管府那條只要做出決定,任何人就都必須全力以赴的規矩,經過一年多來的潛移默化,已經滲透到每個人的骨頭裡。
而朱重九根據另外一個時空企業運作經驗拼湊起來的任務劃分及整合方式,雖然是個四不像,卻令他的大總管府比這個時代任何官僚機構都有效率得多,只用了大半夜時間,所有船隻就全部清理完畢,、
胡大海的第二軍依舊留守淮安,第一軍和第五軍的所有戰兵,則在凌晨十分,以連爲單位,分別乘坐四百餘艘不同規格的船隻,衝向了滾滾黃河。
每艘船都是隻裝了三分之一載重,除了人和必要的武器之外,就是足夠吃船上人吃十天的乾糧。
桅杆再次如樹林般高聳於大河上,緩緩前行。
黃河的水面兒變窄了足足一半兒,大片大片的灘塗都露了出來,就像魔鬼啃過的骨頭。
忙着趁機在淺灘上截殺魚羣的水鳥被船隊驚動,一片片躍起,一片片落到對岸,遮天蔽日。
所有人都沒心思說話,默默地站在甲板上,焦急地看着坑坑窪窪的灘塗,彷彿從剛剛見到空氣的沙子中,能找到一個幸運的答案。
也許大總管和祿長史的判斷錯了,今年黃河的枯水期提前了,所以下游河段纔會出現反常,如果那樣的話,大夥雖然是白跑了一趟,至少其他十幾萬紅軍袍澤安然無恙,從睢陽到徐州,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父老鄉親們安然無恙。
每個人,都不希望朱重九的預料成爲現實。
然而,願望總有破滅的那一刻。
當船隊臨近宿遷時,所有善良的期盼,都化作了泡影。
因爲中間隔着睢水、淮河兩道大河,以及磐石山、洪澤湖等緩衝地帶的緣故,臨近淮安位置,幾乎看不出洪災的發生。
但是,當過了睢水和黃河交匯處後,船頭下的水面就變得越來越寬闊,很快,就再也看不到河岸與河道的分別,一個人間澤國,像被魔鬼用筆畫出來的一般,慢慢顯示在大夥面前。
本來已經到了收麥子的時節,田野裡卻看不到任何麥穗和牲畜,只剩下一片接天蔽日的暗黃色水面兒,將所有田野、村莊都給覆蓋了起來。
房屋早已垮塌不見,高大的柳樹和楊樹,也只能看到一個灰綠色的樹頂,而僥倖活下來的人和動物,就牢牢地抱着樹頂上的枝幹,閉着眼睛,把命運徹底交給了老天。
只要他們失去力氣,就會掉進**當中,轉眼消失不見。
“按原定計劃,第五軍留下一個團救人,其他船隻,繼續往上游走。”朱重九立刻舉起鐵皮喇叭,在由一艘阿拉伯三角帆船改造的指揮艦上下達命令,“救了人之後,立刻送往睢寧,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往淮安那邊送。”
“救人,救人,大總管有令,第五軍留下一個團救人。”指揮艦上的近衛們,也多是兩淮子弟,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將命令傳了下去。
“救人,救人,大總管有令,第五軍留下一個團救人。”臨近的船隻上的弟兄們接力叫嚷,讓命令迅速朝艦隊末尾傳遞。
幾面特製的三角形旗幟,迅速升到桅杆頂。
更多的三角形指揮旗,從指揮使、旅長、團長的座舟上,陸續升起來,將命令傳達到隊伍最後的十艘大船上。
接到命令的團長徐一不敢怠慢,立刻將麾下的船隻分散開,沿着寬闊的水面四下搜索,遇到在樹枝上或者丘陵頂部避難的百姓,就迅速接上大船,然後再集中到一艘原本用來運糧食的巨大貨船上。
待一艘貨船裝滿了人,就立刻返航,將百姓送往睢寧。
其他船隻,則奔赴下一片未知水域,繼續搜索,儘可能救助更多的人,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由於今年春末雨水充足的緣故,這次黃河決口,受災的面積相當大,從房村一直到徐州,僥倖沒被洪水吞沒的村落,寥寥無幾。
即便是這些倖免於難的零星村落,也成了被洪水所包圍的孤島,如果不抓緊時間運進足夠的糧食,或者組織百姓撤離的話,肯定會有人要活活餓死。
而徐州城本身,倒是因爲以往常年受災,排洪設施齊全的緣故,並沒有被洪水給完全吞沒,但城內的街道上,水深也達到了三尺多。
大量的土坯房屋已經被河水泡塌,淹死的牲畜和人的屍骸,順着水流漂得到處都是,趙君用留在徐州的心腹李慕白雖然用盡的全身解數,卻也只能保證城牆和府衙不被沖垮,對城內外的其他險情一籌莫展。
偏偏對岸的元軍還要趁水打劫,不停地派遣通水性的士兵,乘坐小船和木筏子衝到徐州城外,對逃難的百姓痛下殺手,搶劫財物,掠走婦女,當着百姓的面兒殺死老人和小孩,並且樂此不疲。
所以當朱重九帶領救援艦隊趕到的時候,第一件事情不是救災,而是驅散過河來打劫的散兵遊勇,維持徐州城內外已經瀕臨崩潰的秩序。
好在他帶來的船隻足夠多,而北岸的元軍當中,會駕船和游泳的士卒又相當少,所以雙方在水面上打了幾仗之後,倒也很快就分出了勝負。
元軍再也不敢過河來搗亂,但淮安軍也沒有力量向北岸發動進攻,脫脫手中的大炮雖然笨重,數量卻非常充足,只要淮安軍的戰船一靠近岸邊,就會同時被數十門火炮盯上,根本沒有搶灘登陸的機會。
如此一來,雙方倒也劃分出了一個水面疆界。
黃河主道以北區域,盡在蒙元的火炮射程之內,淮安軍輕易無法進入,而黃河南岸,包括徐州城在內的,無邊無際的黃泛區,則暫時屬於紅巾軍的控制範圍,在洪水徹底退去之前,蒙元的力量,暫時無法染指。
於是乎,朱重九就有了幾天喘息的時間,一面命令麾下將士進城,協助徐州知府李慕白和一干留守官吏從倒塌的房屋裡邊拆下房樑和椽子,趕製木筏,運載災民離開徐州,暫時到下游的磐石山,睢寧,宿遷等地安置,一面派出大量船隻,分散搜索周圍區域,打探徐達、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的消息,同時將倖存的百姓和將士先搭救到徐州,然後再想方設法向下遊轉移。
然而,跟徐州城裡急需轉移走的百姓數量比起來,原本還算充裕的船隻,立刻就捉襟見肘。
與揚州城那邊揹着幾十萬張嘴前進的窘迫情況不同,趙君用的徐州,並不缺糧食,所以這一年多來,此公廣納天下豪傑,請他們帶着家眷前來效力,導致徐州城的人口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膨脹,如今總規模已經超過了五十萬,絲毫不亞於去年的揚州。
朱重九一面要組織船隻從徐州往黃泛區外疏散人口,一面還要指揮弟兄們不停地從被洪水圍困的村寨中解救災民,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
偏偏有些人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安分,爲了能多帶一點兒家財,或者比別人早一刻離開,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每天在登船的地方,打架鬥毆的事情都時有發生,給維持秩序的士兵們塞好處請求通融的情況,也屢禁不絕,甚至有人用盡各種手段,直接把關係走到朱重九的大總管臨時行轅裡。
“讓他給我滾,如果你再敢給他們幫忙,就別怪老子不念當年的交情。”朱重九一聽,就火冒三丈,衝着替人說好話的李慕白大聲斥罵。
“別,別,千萬別。”徐州知府李慕白第一次見了朱重九的面兒那天,就被火藥給嚇尿了褲子,留下病根兒到現在還沒痊癒,因此看到朱重九瞪起眼睛,立刻舉起手來,賭咒發誓,“卑職,卑職可以向,向彌勒佛陀保證,卑職絕對不是收了好處,才替他討要艙位,卑職,卑職是聽他說,他知道,知道徐達將軍的可能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