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住?談何容易!朱重八所帶的弟兄雖然只有千把人,卻是在整個濠州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精銳。這支隊伍前一段時間因爲郭子興猶豫和孫德崖的個人野心,沒能走上戰場一線。幾乎個個都憋了一肚子怨氣。如今終於得到釋放機會,豈肯再落於人後?跟在自家主將身邊呼喝酣戰,轉眼之間,就將擋路者殺了個乾乾淨淨。
“跟上!”朱重八大喝一聲,迎面衝向廖大亨。古銅色的面孔上佔滿了血跡,看起來顯得格外猙獰。
“跟上,跟上重八哥!”吳國興和吳國寶兩個一左一右,像兩隻翅膀般緊貼在朱重八身側偏後位置。再往後,則是九百多名濠州精銳。或擎鋼刀,或端長槍,迅猛如一羣獵食的野狼。
“該死!”廖大亨大聲罵了一句,挺矛刺向朱重八的胸口。朱重八手中的九尺槍猛地一擺,將廖大亨的長矛格開了三尺遠,隨即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嘴裡大喝一聲“殺!”。明晃晃的鋒迅速兜出一道匹練,由上向下朝廖大亨劈去。
“來得好!”廖大亨也不示弱,橫過長矛遮擋。誰料朱重八槍鋒突然一滯,在與矛杆發生接觸之前猛地倒抽回來,再度刺向他的胸口。
“啪!”廖大亨趕緊豎矛向外遮擋。碗口粗的矛杆與槍鋒相交,木屑飛濺。朱重八一擊落空,立刻轉身迴旋上刺,槍鋒如同活蛇一般,第三次衝廖大亨的前胸挑了過來。
廖大亨手中的長矛有一丈八尺餘,用起來勢大力沉,靈活方面卻差了許多。被朱重八欺近了身側,連攻三招,立刻有些招架不及。趕緊大步向後退,同時擰着腰閃避。然而畢竟慢了半拍,耳畔只聽“吱嘎”一聲響,精鋼打製的胸甲上被切出了條深深的傷痕,雖然沒有傷到裡邊的皮肉,卻震得半邊身體都麻了起來。
那朱重八卻咬上一口還不滿足,理解右手下壓,左手翻腕,同時雙腿再度向前跨步,“刷”地又是一槍,直奔他的小腹。
身上的淮安甲即便再結實,廖大亨也不敢堵朱重八這一槍到底刺穿刺不穿!慌忙繼續邁動雙腿大步後退,以期能跟對手拉開距離,發揮長矛的作用。這一退,可正中了朱重八的下懷。猛然間停住腳步將九尺槍向空中一舉,“呼啦啦!”,身後的燕尾陣猛地舒展。從左右兩翼,朝廖大亨麾下的兵將兜了過去,霎那間將“義兵”們給推到了一大片。
喊殺聲忽然就高了起來,中間夾雜着長矛刺入鎧甲的摩擦聲,鋼刀砍中盾牌的敲擊聲,戰靴踏進血泊的腳步聲,還有傷者的叫喊,瀕危者的悲鳴。交織在一起,共同形成一首宏大而又蒼涼的樂章。
天空的顏色也瞬間變暗,空氣裡,飄着一股濃郁的紅色煙塵。忽聚忽散,眷戀着血泊中的屍骸,好像一羣無家可歸的魂魄,若即若離。
粉紅色的煙塵中,廖大亨的隊部被逼得節節後退,很快就退過了朱亮祖身側,將友軍的軟肋給露了出來。剛剛被朱重八替下的李喜喜看到機會,立刻帶着周圍百十名親信,衝上前,與傅友德一道夾擊朱亮祖。嚇得朱亮祖亡魂大冒,慘叫一聲,倒拖着長槍快步退走。
這一退,可就不是什麼戰術上的調整了。而是被傅有德、李喜喜兩個追着潰敗。轉眼間,就拖累到了原本就站立不穩的廖大亨,與後者一起,狼狽向後逃竄。
“頂上去,頂上去!回頭頂上去”探馬赤軍萬戶蕭不花嚇得滿頭是汗,扯着嗓子高喊。他的隊伍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終於衝到了第一線。如果被潰退下來的“義兵”撞破了陣形,先前所有努力可就白費了。非但無法衝破徐州軍的防線,反而會被對方趁機打一個倒卷珠簾。
那些探馬赤軍的千戶和百戶們,也知道形勢緊迫。因此不敢高擡貴手,看到有衝向自家軍陣者,迎面就是一刀。
這下,可苦了廬、寧兩州的“義兵”們。身後有紅巾軍追殺,前面有契丹人亂砍,轉眼之間,就被殺了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向兩側退,向兩側退!”朱亮祖和廖大亨二人看得雙目俱裂,一邊吶喊着,一邊指揮義兵們朝探馬赤軍方陣的兩側敗走。蕭不花做得沒有任何錯誤,換了他們與後者易位而處,也決不允許潰兵衝擊自己的軍陣。然而“義兵”們畢竟是他們的鄉黨和起家之資。如果損失殆盡,他們二人就很難再於官場立足。
“弟兄們,向兩側退,把紅巾賊讓給契丹人。”“向兩側退,把紅巾賊讓給契丹人。”廖大勇和廖大仁等,心中則沒那麼過顧忌。見蕭不花的人敢向自家同鄉舉刀,立刻將對方恨到了骨頭裡。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一切抵抗,帶頭向軍陣兩側跑去。把身後的紅巾賊完完整整地露出來,讓他們與跟契丹人去拼個你死我活。
“穩住陣腳,穩住陣腳!”蕭不花又氣又急,再次揮刀砍翻一個靠近自己的“義兵”,跳着腳大喊。
紅巾軍來勢洶洶,而他這邊卻因爲火炮和潰兵的雙重影響,立足不穩。雖然兵力上佔據了很大優勢,可真正發生對撞的話,鹿死誰手,卻未必可知。
“穩住陣腳,穩住陣腳!”其他探馬赤軍將領,石守田、葉雄、韓豹子等人也大聲叫嚷。像一頭頭暴怒的猛獸。在他們的聯手努力下,契丹人的陣型越來越齊整,越來越厚重,宛若一塊巨大的礁石。
“轟!”緊追着廬、寧兩州‘義兵’腳步衝過來的濠州紅巾,一頭撞在了礁石上,深入數尺,濺起幾百道血光。
朱重八手握九尺槍,上挑下刺。將靠近自己的契丹人挨個捅死。他的步伐非常敏捷,手、腰和雙腿的配合,也協調到了極點。九尺槍靈活敏捷的優勢,被他發揮了個淋漓盡致。每次都是欺近對手身邊,才發出全力一擊。每一擊不中立刻變換角度,然後挺槍再刺,根本不給對手還招的可能。
濠州軍的吳國興和吳國寶哥倆,則專門負責約束隊伍,跟緊朱重八這個領頭的獅子。整個隊伍又在敵軍的人海中,緩緩收斂爲燕尾型。隨着朱重八的進攻方向來回擺動,將左右兩側遇到的敵軍挨個擊殺,將砸出來的缺口盡力擴展到最大。
然而,他們的對手探馬赤軍,也不是一羣下九流的廢物。在受到最初的打擊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並且憑藉祖輩父輩們流傳下來的經驗,開始了大規模反撲。只見他們從左右兩側,結着一個個方陣涌來,手中盾牌、鋼刀和長矛,密切配合。每次遇到紅巾軍的碾壓,則彼此呼應,共同承擔壓力。每次看到反撲機會,則並肩涌上,不斷從濠州軍的燕尾陣中,扯下一塊塊溼淋淋血肉。
燕尾陣的運轉,很快就艱澀了起來。儘管作爲陣頭的朱重八依舊勇不可擋,但作爲陣刃的兩個側翼,卻要花費極大代價,才能跟上陣首的節奏。吳國興和吳國寶兩個用盡全身解數,殺散一波又一波敵人,卻不斷有新的敵人從側面擠過來,將燕尾擺動的空間繼續壓縮。二人身上很快就掛了彩,分不清敵人還是自己的血,淅淅瀝瀝,從肩膀一直淌到地面。
來自濠州的士兵們,也奮不顧身。無論付出多少代價,都絕不退縮。他們不光是爲了支援傅友德而來,他們要挽回整個濠州軍的聲譽。他們命,可以死在戰場上,可以爲掩護自家袍澤而舍。這是他們的榮耀,即便今天全軍覆沒於此,也永遠好過躲在幾百裡外,爲了某些人的野心而無謂的犧牲。
他們是士兵,是起義者。他們自打拿起刀來反抗那一刻,就已經不畏懼死。他們只求死得其所。
“弟兄們,跟着我上!”傅友德在人羣中高舉長槍,大聲呼和。差一點就被敵軍透陣而過,全靠了濠州軍的援助才躲過了一劫。這對他來說,無異於奇恥大辱。所以,絕不會在旁邊看着濠州軍被契丹人圍攻。無論如何,他都要衝上去,跟朱重八匯聚在一起,與後者並肩而戰,共同力挽狂瀾。
“跟上,跟上,濠州弟兄們都上去了,咱們怎麼有臉躲在後邊?”有道是,什麼將帶什麼兵。傅友德心高氣傲,其手下的弟兄們,自尊心也都強到了極點。雖然迎面涌過來的探馬赤軍兵力遠超過自己,雖然他們每個人其實都已經疲憊不堪。但是,濠州軍已經衝進敵陣中去了,他們就不能留在後邊。這是他們的原則,哪怕是爲此,流乾體內最後一滴熱血。
“跟上,跟上!”李喜喜帶着百十名弟兄,結成一個小三角陣,大步向前推進。哪裡敵軍最密集,就拼命殺向哪裡。每前進一步,身邊都血流滾滾。每前進一步,都有無數具屍體倒下,或者是敵人,或者是自己。
“弟兄們,把炮擡到車上,然後跟着我來!”被眼前情景燒得渾身滾燙,黃老二把腰一貓,奮力拉動拴在炮耳上的麻繩。敵我雙方混站在一起,炮兵怕誤傷到自己人,在遠處無法再發揮任何作用。但是他們卻不能幹看着弟兄們去犧牲,他們必須要走上前,和袍澤們一同面對敵人。
“把炮放到車上,把炮放到車上!推到跟前轟那些契丹人!”幾個炮兵營長與黃老二心有靈犀,立刻明白了將軍大人的意圖。帶頭彎下腰去,擡起一門火炮,重新擺到旁邊的車架上。然後又快步衝向下一門。
“先上十門,後邊的慢慢跟過來!”黃老二繼續大聲叫嚷,兩隻眼睛紅得像初冬時的柿子。只見他,快速走到炮車前,彎腰取出一包火藥,順着炮口填了進去,然後又取出一包散彈,從炮口倒入。再抄起一把鐵炮杵,用力向炮口內壓了數下,丟在腳旁,然後邁開大步來到炮車後,“跟我一起i推,弟兄們,走到近處用散彈轟他們!”
“走到近處用散彈轟他們!”衆炮長們齊聲答應着,學着黃老二的模樣,給火炮填上散彈。然後指揮着各自手下的炮兵推起炮車,大步朝前衝去,一邊衝,一邊扯開嗓子叫嚷,“讓開,讓開,大炮來了,老子要用大炮轟他們!”
位置稍稍靠後的傅友德部將士聽到喊聲,詫異地讓開一條通道。黃老二將自己的位置讓給炮車交給一名炮長,大步走到炮車的正前方,扯着嗓子繼續驕傲地吶喊, “讓開,讓開,大炮來了。老子今天讓契丹人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的萬人敵!”
陸續有傅友德部將士讓出通道,也有很多人忙着上前與敵軍搏殺,根本沒聽見黃老二等人的吶喊。但是,第一輛炮車卻沒有在路上做絲毫耽擱,或者硬生生擠過人羣,或者拐着彎繞行,很快,就推到了兩軍交手最激烈的地方,將炮口對準了一個探馬赤軍小方陣。
“保護炮車,讓開後面!!”黃老二衝着四周一堆陌生的傅友德部將士大叫,然後跳到火炮側後方,用力將炮尾戳進地裡,迅速點燃引線。
“嗤——嗤——嗤——!”包裹着火藥的引線,冒出滾滾濃煙。
對面的二十步遠的探馬赤軍將士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在百夫長的指揮下,大喊着衝了過來。二十步,十五步,十步,眼看着他們就要衝到炮車前,猛然間,炮口處冒出一團火光,“轟隆!”
數以百計的散彈,瞬間被火藥推出。像一陣狂風般,由下朝上,掃過沖過來的探馬赤軍百人隊。整個百人隊被從正中央撕開了一條血淋淋的通道。靠在最前面的幾個人半邊身體都被打成了篩子,上面佈滿了透明的窟窿。
“啊!”剩下的八十多名探馬赤軍瞬間就被打懵了,兩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家袍澤的屍骸,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他們一愣神的瞬間,第二輛炮車已經推到。將炮口對準他們的身體,“轟隆!”,又是數百顆散彈,如狂風掃蕩殘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