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與朱八十一見了面兒,張士誠都沒想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有兩種思路始終在他腦子裡頭打架,第一種毫不客氣地告訴他,以朱八十一現在的實力和成長速度,問鼎天下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所以還不如干脆點兒,現在就開始抱大腿,以求一個從龍之功。而第二種心思,卻不停地在誘惑着他,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朱八十一現在雖然強大,卻不一定沒人能夠取而代之,這花花江山,將來就未必一定不姓張!
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各不相讓,在他腦子裡打成了一鍋粥。以至於他整個人看起來都迷迷糊糊的,無論是見禮還是敘話都像具行屍走肉一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了精氣神兒。
“嗯,哼咳咳!張將軍,如果你還有什麼別的要求,也不妨跟朱總管當面提出來!”將他推薦給朱八十一的傅有德臉上非常掛不住,皺起眉頭,大聲提醒,“沒什麼不可以商量的。你是攻下高郵城的大功臣,即便說錯了話,朱總管也不會怪你!”
“呃,是,是!我,末將,末將沒,沒啥其他,其他要求了!”張士誠被嚇了一哆嗦,趕緊努力收拾起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結結巴巴地解釋。“末將,末將並非有意,有意失禮。實在,實在是這些天太,太累了。每天都急着逃命,從寶應城被大總管一路攆到高郵.....”
“哈哈哈......”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驕傲的鬨笑,劉子云、吳良謀等淮安軍將領看着張士誠,滿臉同情。
無論是誰,連續三四天都在惶恐不安中渡過,精神頭肯定好不到哪去。因此,張士誠的這番解釋,聽起來倒也合情合理。至少讓傅有德聽了之後,立刻收起了怒容。朝朱八十一拱了下手,訕訕地說道:“他,他原本不是這般模樣。所以,所以末將才擅自做主,替大總管收留了他。唉,末將下次看人,一定會看仔細些。這次,這次還請......”
他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嫌張士誠給自己丟人,說着話,臉和脖子就同時變成了紫紅色。朱八十一原本也沒打算追究什麼,見傅有德如此尷尬,趕緊擺了下手,大聲打斷:“傅將軍這是說得哪門子話?!能兵不血刃拿下高郵,即便當時換了朱某和將軍易地而處,恐怕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況且這張將軍,日後肯定是一個風雲人物。走眼二字,又從何而起?”
“這.....”傅有德繼續紅着臉,不知道該怎麼接茬。第一次與張士誠謀面時,他的確曾經非常欣賞此人的膽識,所以願意花費一點代價與之結交。然而換了個時間地點再看,卻又感覺到此刻的張士誠與先前判若兩人,自己先前的好感,完全是被破城的誘惑矇蔽了眼睛。
“今日之事,你做得非常恰當!”朱八十一笑着拍了下傅有德肩膀,以示安慰。別人不知道張士誠日後的成就,他可是清清楚楚。朱大鵬的記憶裡頭,涉及到的元末歷史人物全部加起來都不超過十個,而張士誠,恰恰是其中之一。印象之深刻僅次於朱元璋,遠遠排在徐達、常遇春和胡大海三人的前面。
按照朱大鵬那不靠譜的歷史記憶,眼前這位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的張千戶,好像還跟朱元璋拜過把子。二人分開之後,此人帶領着一夥英雄豪傑,佔據了高郵、揚州、蘇州、杭州等人十數年之久。憑着一己之力,死扛下了蒙元朝廷的大部分進攻。最後跟朝廷鬥得兩敗俱傷了,才讓採取了“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朱元璋衝上來撿了個大便宜。其後代據說還做過北方蒙古人的宰相,矢志滅明覆仇。結果在土木堡之變後又良心發現,把勝利拱手讓給了于謙,確保了蒙古人不會第二次入主中原......(注1)
不過,已經發生過的若干事實證明,朱大鵬同學記憶裡的歷史,是非常非常的不靠譜。在他的記憶裡,徐達就是一代儒帥,形象與李靖、馬援等人彷彿。結果,在現實世界中,徐達居然是個不識字放牛娃,投了義軍之後纔開始自學成才。在他記憶裡,胡大海大字不識半個,武藝也只是三板斧的功夫。而現實世界中,胡大海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將門之後,指揮才能與徐達不遜多讓。此外還有,還有記憶中帶着一般兄弟大鬧武科場的四哥朱元璋,居然折騰到現在,纔在郭子興帳下混了個十夫長幹,如果不是促成了幾家聯合南下,想出頭不知道還不知道要什麼時候。
有上述三位珠玉於前,再多加上一個唯唯諾諾的張士誠,對咱們朱大都督來說,也不是什麼不可以接受的事情。反正在朱大鵬同學的記憶當中,對此現象也有標準的解釋。那就是,蝴蝶效應的外延性。當穿越者出現之後,改變的不僅僅身邊的事物和歷史走向。整個世界上所有相關和不相關的東西,都將一塊隨之改變。
相比與眼前的張士誠神不守舍的形象,朱八十一更在意的是,在自己這隻“蝴蝶”的影響下,今後的張士誠能成長成什麼模樣?因此,在稍微安慰了一下傅有德之後,他便將目光轉向了對方,非常和氣地說道:“你的要求傅將軍已經跟我說過了,六千人馬的兵器,三個月的糧草輜重,並且在打下揚州之後,立刻派船送你們過江,就這些嗎?”
“末將。末將當時是獅子大開口!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慚愧致極!”張士誠又打了個激靈,上前半步,長揖及地,“末將心裡,一直以朱總管爲人生楷模。所以,所以便想將高郵城獻給總管,換取總管對末將的支持。如果能得償所願,末將,末將此生將始終追隨在大總管旗下,甘效犬馬之勞,縱然肝腦塗地,也絕不反悔。”
“嗯?!”朱八十一稍微一愣,多少花費了些力氣,才弄明白張士誠這番話的重點在哪裡。笑了笑,繼續和顏悅色地說道:“這個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人馬都是你自己召集起來的,兵器在高郵之戰後,想必你也收集了不少。些許糧草輜重,比照本總管跟其他人的約定,你的確有資格分到一些。只是送你過長江的事情.....”
“如果大總管暫時不願讓戰火蔓延到江南,末將亦可以在江北替大總管看守門戶。”沒等朱八十一把自己的難處說出來,張士誠已經果斷改口,“末將自知才疏學淺,本領有限。因此不敢求一軍指揮使之職,只要大總管准許末將效忠左右,哪怕是個千夫長,百夫長,甚至牌子頭,末將都求之不得。”
這身段可是放得太低了,朱八十一即便再自大,也不可能直接吞併了張士誠的部衆,讓他去做個小小的十夫長!想了想,笑着說道,“你理解差了。送你過江,其實並不難辦。只要有船,運幾千人過江去,想必別人也攔不住我。但你部過了長江之後,該如何立足,我卻一頭緒都沒有。你是帶過兵的,應該知道,一場戰鬥不可能沒完沒了的打,否則必成強弩之末。此番南下,飲馬長江已經是我軍的極限。再往南,恐怕就是有心無力了!”
“末將明白!”張士誠又是一個長揖,說話聲音裡頭帶着明顯的顫抖,“末將願爲大總管帳下前鋒,搶先過江,爲大軍開闢一個立足之地。反正有大總管做後盾,末將即便一時失利,也能退回到江北來,重新託庇於大總管的羽翼之下!”
“嗯?”朱八十一的眉頭又皺了皺,略花了點時間去理解張士誠的真實意圖。然後笑着點點頭,低聲道,“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打完了揚州之後,我派船送你過江。至於名號麼?你的兵馬都是自己拉起來的,又剛剛立下大功。僅僅讓你做個指揮使,實在是委屈了你,也跟我這邊的規矩......”
“不委屈,不委屈,末將願意肝腦塗地,誓死追隨大總管!”張士誠又驚又喜,搶着大聲打斷。
“你聽我把話說完!”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輕輕擺手,“我這邊的規矩多,不是因人而設,也不能因人而廢。所以指揮使的位置並不適合你。不過,我可以向李總管和劉元帥推薦,推薦你做紅巾軍的常州都督。如此,你和我之間,就和,就和濠州郭總管、定遠孫都督他們差不多。彼此可以相互呼應,相互依仗。卻不用事事都聽我號令。況且隔着一條大江,你也不可能事事都來向我請示!”
“這.....?”張士誠愣了愣,一時間,心中喜憂參半,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
喜的是,朱八十一果然像傳說中那樣,是個仁厚君子,答應的事情絕不反悔。自己此前所圖,都一點不差的落了袋,並且比期望中想要得到的,還憑空多出了不少。憂的是,朱總管寧願將自己視爲郭子興,孫德崖一樣的友軍,也不願意讓自己做他麾下一個名義上的指揮使。雙方之間的關係,明顯隔上了一條鴻溝。日後自己想再借他的勢,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正猶豫間,耳畔卻又傳來朱八十一的聲音。帶着一些鼓勵,同時也帶着幾分威脅,“過了江後,你雖然不歸我所管,但如果需要什麼支持,依舊可以提出來。只要我這邊能給與的,絕對不會吝嗇。但是有一條,我希望你拿下立足之處後,善待治下百姓。別妄殺無辜,嚴禁部下姦淫劫掠,讓地方百姓休養生息。朱某敬你是個英雄,才願意扶你一把。卻不會尊敬一個禽獸。否則,哪怕你將來實力再強,名頭再響亮,如果做得比蒙古人都不如,朱某一定會點起兵馬,與你沙場相見。到那時,可不會顧忌你是不是紅巾軍一脈,更不會在乎你是不是張士誠!”
注1:朱大鵬同學的歷史是跟武俠小說和長篇評書學的,所以非常不靠譜,大家別笑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