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話,又繼續俯身於地,大放悲聲。
衆官吏們聽了,臉上便不約而同地涌起幾分戚然,華夏自古講究孝悌之義,父母對兒女來說就等於天,雖然也有說法叫“夫喪從子”,但大夥只見過老孃抱怨兒子,卻誰也沒見過當兒子的扯開嗓門教訓自己的老孃。
而從韓建弘自己的哭訴中來推斷,他自己未必犯下了什麼大錯,而是其老孃見識短,打着兒子的旗號在外邊惹下了麻煩,如果此言屬實的話,這廝也的確是滿肚子冤枉卻無處可申。
“你給我起來,別裝孫子,朱某人帳下,只有寧死不彎腰的好漢,沒有磕頭蟲。”朱重九的聲音從議事廳裡傳出,隱隱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早在蘇先生和逯魯曾兩個聯手調查韓家之時,就曾經向他彙報過,最近幾天,他也翻看過一些二人整理出來的文件,所以對韓老六在劫難逃的事情一點兒都不感到奇怪,唯一詫異的人,也不知道是受了哪路高人的點撥,這廝居然搶在自己處置他之前,主動玩起了負荊請罪這齣戲碼。
“唉,唉。”鹽政大使韓建弘聞聽,立刻掙扎着往起站,然而左半條大腿的木頭假肢,終究沒有真實肢體靈活,才站了一半兒,立刻又“噗通”栽了下去,腦門子碰到地磚上,頭破血流。
這下,他的模樣愈發令人同情了,衆官吏紛紛將頭側開,不忍繼續再看下去,朱重九在議事堂裡,心頭不由自主發了軟,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過去幾個人,把他的綁繩鬆開,扶他進來,蘇長史、祿長史,吏局、戶局,還有軍情處、內務處的正副主事,進來議事,其他人,各司其職,不要光想着看別人的熱鬧!”
“是。”被點到的官員齊聲答應,起身離開各自的座位,快步走進議事堂,近衛團長劉聚,則帶了四名彪形大漢,走下臺階,扶起韓老六,三下五除二解開了其身上的綁繩,然後攙扶着他進入了大堂之內。
“荊條,荊條。”韓老六一邊被人扶着往裡走,一邊念念不忘地提醒近衛們,別落下他責罰自己的刑具。
“你裝什麼可憐,當年在左軍裡頭,就學了這種本事麼。”朱重九聞聽,心中火頭又起,瞪圓了眼睛,厲聲呵斥。
這下,韓老六不敢再提他的荊條了,掙扎着快走幾步,來到議事堂正中央,推開攙扶着自己的親衛,舉手給朱重九行了個端端正正的軍禮,“都督,末將知錯了,請都督按律嚴懲,以儆效尤。”
“怎麼懲處你,要看你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一聲都督,叫得朱重九心中再度發軟,當年在徐州任左軍都督時,他威望不足,物資補給方面又受到趙君用的惡意剋扣,所以麾下能上陣的人馬只有一千出頭,其中能看得懂兵書和輿圖的更是鳳毛麟角,而吳良謀和韓建弘等少年,正是在那時候被各自的家族送到了他的隊伍當中,非但極大地彌補他麾下人才匱乏的情況,同時也爲徐州左軍向淮安軍的轉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所以對於當年徐州時就跟着自己的老弟兄,對於山陽湖畔各莊子送來的少年豪傑,他朱重九始終會高看一眼,哪怕後來他麾下的人才越來越多,還有不少前來投奔者堪稱一時名士,徐州和山陽兩地出來的文武,卻始終把握着淮揚大總管府的要害位置,從來沒有因爲能力和名望上的欠缺,而被他棄之不用。
但從目前蘇先生和逯魯曾挑選後送上來的情報中看,墮落最快的,恐怕也是徐州和山陽兩個山頭,彷彿問鼎逐鹿的大事已經可以手到擒來一般,這些人從現在起,就開擡始爲親朋故舊謀其福利來。
“至於你孃親。”想到報告上那些令人憤怒的內容,朱重九擡手給韓老六還了個軍禮,繼續沉聲說道,“你要真是個孝子,就別把事情都推給她,我就不信,她在外邊幫人活動的事情,你一點兒都不知情。”
“末將,末將知道,末將,末將只是,只是,唉。”韓老六的臉色立刻漲成了滷豬肝兒,低下頭,非常坦誠地迴應,“末將只是覺得,都是一些小事兒,無關大局,沒,沒想到後來忙越大,乃至,乃至後來想拒絕,都沒勇氣了。”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唉。”朱重九也長長嘆了口氣,把目光轉向內務處主事張鬆,“關於他和他家人所做的事情,你們調查到什麼程度了,可以結案了麼。”
“啓稟主公,內務處已經查明,韓大人自打出任鹽政大使之後,啓用自己的親朋故舊四十一人,幫二十七人遞過條子,將他們都安排在了六局下面,或者揚州和淮安的地方官府當中,還有一百二十三人,是,是他的孃親出面幫人走的關係,韓大人知不知情,內務處沒有查清楚。”
“啊,,。”饒是韓建弘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出任鹽政大使兩年多來,居然安插提拔了這麼多私人,足足能湊齊兩個連了,並且其中很多面孔,自己恐怕見都沒見到過。
“軍情處呢,有什麼補充的沒有。”朱重九狠狠地瞪了韓老六一眼,將目光又轉向陳基。
“軍情處已經着手調查那些人,基本上沒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軍情處主事陳基想了想,上前如實彙報,“其中不少人在鹽政衙門乾得很盡職,公私方面,也算分得清楚,還有十九名被韓大人引薦到軍中同族子弟,已經以身殉國了。”
“至於韓大人自己,在鹽政大使位置上,的確沒有收受過任何人的賄賂,也沒向親友和同鄉徇過私,只是他託門路送到淮揚商號做夥計的親戚中,有三人曾經試圖違規向彭和尚那邊出售超出配額以外的火藥,軍情處已經人贓俱獲,正在調查是不是有更多的人牽扯進來。”
“啊,這,這怎麼可能,。”韓建弘聞聽,頓時如遭雷擊般,身體晃了晃,差點又一頭栽倒。
他幫人素來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此人切實忠誠可靠,並且見識和本領都不能太差,如此,那些接受他請託的同僚們,日後纔不會抱怨,而韓家在更長遠的將來,才能收穫成倍的人情,但現在,顯然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那些憑藉他的人情輕鬆獲得好處的晚輩們,並不是每一個都珍惜他所給予的機會,而是仗着他的庇護,開始肆無忌憚地啃噬大總管府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