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您老這邊請!”那當值的小吏原本已經準備合身撲上,見到伯顏手中的錦囊,臉上的戒備之意立刻就變成了笑容。側身讓開一條通道,將伯顏領離正在排隊接受檢查的人流。然後才接過錦囊,取出裡邊的證明文書,一字一句地慢慢研讀了起來。
“怎麼了?”周圍的已經過了關的百姓,立刻停住了腳步。一個個皺着眉頭,議論紛紛。
“誰知道呢,好像此人以前當過韃子的兵!”
“什麼當過韃子的兵啊,你看他那眼神,那模樣,分明就是個韃子!”
“真的是韃子。只有韃子的眼睛才那麼寬,看人時才直勾勾的!”
“是韃子細作,韃子細作!殺了他,殺了他!”
四下裡,羣情洶涌。但大夥臉上卻沒太多的畏懼,只是恨不得看到“韃子”細作被碎屍萬段。正在接受特別檢查的伯顏聽了,頓時覺得渾身上下汗毛倒豎,一顆原本充滿希望的心臟,也如同結了冰般從胸口一點點向下沉,向下沉,向下沉。
正當他覺得手腳開始發冷的時候,負責檢查的小吏已經根據文書中所描述的五官特徵,覈實完了他的身份。隨即,雙手將文書放回錦囊,恭恭敬敬地交還了回來。然後將右手擡到耳邊,向他行了一個端正無比的淮安軍禮,“長官,歡迎回家!”
“長官,歡迎回家!”四周暗中戒備的士兵們,也緊跟着排成一排,列隊向伯顏施以對軍人最高的崇敬。
四下裡的議論聲頓時停滯,隨即,人羣就沸騰了起來。“不是韃子細作,是咱們的人,咱們派往北邊刺探韃子軍情的人回來了!”
“你看他濃眉大眼的,怎麼可能是韃子!”
“即便是韃子,也分好韃子和壞韃子!淮安軍中許多將軍,也曾經是當過韃子!”
“不是當過韃子,是迷途知返。大總管說過,天下好人都是兄弟,不管他是哪一族羣!”
“英雄,英雄!”
“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
“回家,回家....”一片熱情的歡呼聲中,伯顏嘴角濡囁着,緩緩舉起手,用盡可能標準的淮安軍禮相還。身爲脫脫曾經的養子和大元朝禁軍高級將領,他以前沒少受過手下人的禮,也沒少被歡呼和稱讚聲包圍。但是隻有今天,他才真真正正地感覺到了,那歡呼中所蘊含的溫暖。如同一整罈子烈酒,從喉嚨直接灌進了他的小腹。讓他渾身上下都暖暖的,酥酥的,兩腳彷彿踩上了雲端。
“長官請跟我來!”見四下圍攏上前的百姓越來越多,小吏趕緊向伯顏打了個手勢,帶着他走向碼頭旁的幾排木屋。“先前屬下卡得嚴了些,還請長官不要怪罪。畢竟大戰在即,咱們徐州又是出發的第一站,來往人流中魚龍混雜。所以屬下不得不加倍小心!”
“無妨,無妨!”伯顏的心臟,一直被背後漸漸小下去的歡呼聲燒得滾燙。擺擺手,用顫抖的聲音迴應。“咱們淮安軍,咱們淮安軍準備什麼時候出發?抱歉,如果不方便說,你就當我沒問!”
“對長官您,當然沒什麼不能說的。但是,屬下實在不知道!”小吏的臉色微紅,訕訕地迴應。
“噢!”伯顏聞聽,心裡約略趕到有點遺憾。在剛纔那一瞬間,他幾乎把自己完全當成了一個淮揚人。而這一刻,卻忽然發現隔閡又回來了,自己的長相和眼神,註定自己與周圍的人難以混爲一談。
“其實大人您要想知道,比屬下容易得多!”小吏忽然搔了搔頭,壓低了聲音補充。“您是軍情處的幹才,職位又那麼高,當然會比屬下知道得早。眼下軍情處的張大人和內務處的陳大人也都在徐州。您跟他們打聽,肯定比跟其他任何人打聽都強!”
“陳大人和張大人也到了徐州?”伯顏聞聽,心臟瞬間又是一緊。淮安軍的兩大細作頭子,內務處主事陳基和軍情處主事張鬆都趕到前線坐鎮了,大軍北上的日期難道還會遠麼?說不定,連運兵的戰船都準備停當了,只待黃河解凍,便萬舟齊發。
“當然了,都來了小半個月了。今天早晨,他們還一道來碼頭上查看冰層厚度呢!”小吏不知道伯顏在一瞬間能想到那麼多事情,又搔了搔腦袋,低聲迴應。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木屋門口。小吏推開一間看上去最大的房子門,把伯顏讓了進去。然後一邊安排人送上熱茶和點心,一邊笑着解釋:“長官您先在這裡少坐片刻。軍情處的人和事情,向來不歸我們這些人管。他們待會兒會專門派人來接您,然後護送您去跟您的直轄上司交接!”
“多謝!”伯顏想了想,笑着點頭。習慣性的伸手往腰間荷包裡摸,卻發現自己藏在裡邊的銀豆子已經花乾淨了。只尷尬得將手拿出來不是,繼續向裡邊摸銅子兒也不是,方正的面孔再度漲了個通紅。
那小吏每天在碼頭上負責防備細作,見過的人和事情是何等之多?瞬間就看清楚了伯顏臉色發紅的緣由,連忙後退了兩步,快速擺手,“長官,長官您千萬別客氣。兄弟知道您是一番好心,想讓兄弟暖和一下身子。可萬一被別人看見,兄弟我這輩子就全都毀了。別,您別掏了,咱們淮安軍規矩嚴,除了你們軍情處可以特殊一些,其他各部發現這種事情,送禮和收禮的一起倒黴!”
“啊?”伯顏的嘴巴微微張開,忍不住驚呼出聲。先前他還擔心荷包裡的銅板拿不出手,此刻,卻恨不得荷包裡連銅子兒也一個沒剩。
在大元朝那邊,規矩可不是這樣。從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一直到巡城的幫閒,哪一級都不會拒絕別人送禮。並且送禮和收禮,還有成千上百種門道。什麼撒花錢,追節錢, 生日錢,常例錢,人情錢,齎發錢......,數目多到尋常人根本記不清楚,從官方到民間都司空見慣。而不收禮,不送禮,纔會被視爲另類,無論在哪兒都寸步難行。
正尷尬間,卻又聽小吏笑着說道:“長官不必在意,其實只要從北邊剛剛過來的人,對咱們淮揚的規矩都不會太適應。包括屬下,最初大總管下達廉政令時,也覺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三兩年下來,大夥就都發現其中好處了。辦事情的人不需要勞神揣摩別人的愛好,禮物的輕重。管事兒的人也不用費盡心思琢磨怎麼給人幫忙開後門兒。一切按規矩走就是,大夥都樂得清閒!”
“那是,那是!”伯顏先是點頭,然後偷偷嘆氣。他養父脫脫號稱一代賢相,被抄家時從府邸裡擡出來的錢款珠寶,也填滿了小半個國庫。至於那些有名的貪官,如燕帖木兒,哈麻等,更是個個富可敵國。內部吏治敗壞到如此地步,外邊又遇到了淮揚大總管府這個連普通巡查小吏都懂得廉潔自律的對手,大元朝要是還能扛得住,纔怪!
“長官還有家人留在了北方麼?”見伯顏的眉宇間忽然涌起了鬱郁之色,小吏非常善解人意地詢問。
“沒,沒了。”伯顏迅速回轉心神,輕輕搖頭。“路,我的頂頭上司很仗義,早就把我的家眷送過黃河了。如今,那邊再也無可留戀!”
話一出口,他頓時覺得肩膀上又是一鬆。是啊,自己已經過了黃河了,還爲大元朝操哪門子心呢?它貪、它暴、它內部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種種都不可理喻,但它終究會成爲過去。而腳下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卻即將迎來一種全新的生活。
“那屬下提前恭喜大人一家團聚了!”小吏甚會說話,聽聞伯顏的全家都已經來到淮揚,立刻笑着以世俗之禮拱手。“咱們淮揚,這兩年可是新添了很多好玩地方。您有空帶着嫂夫人和孩子一起去逛逛,保證頓時就忘了所有煩心的事情!”
“帶着嫂夫人,你們漢,你們這邊,不是不準女人出家門麼?”伯顏聽得心中好奇,忍不住順口詢問。在大都,他可沒少聽聞關於南方百姓生活習俗的謠傳。什麼女兒八歲開始就必須上繡樓獨居啊,什麼成親女眷不可在外邊拋頭露面啊,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啊,林林總總,光怪陸離。
而今天小吏卻提議,他帶着老婆孩子去外邊閒逛,可真是令他覺得有些出乎預料。潛意識裡,這種女人和男人都可以隨便在長街上鮮衣怒馬的習慣,屬於大都城裡的同族纔對,怎麼會流傳到黃河以南來?
“什麼啊!大人,您這是聽誰瞎說的?”接下來,小吏的回答,更是令伯顏目瞪口呆,“不準女人出家門,是哪朝哪代的規矩?切莫說我們淮揚現在沒有,就是以前,男人外出應付徭役,家裡的農活還不是得女人幫忙操持?若是連門兒都不準出,一家老小豈不是全得餓死?!”
說罷,也不待伯顏解釋,又笑着搖頭,“我知道了,這就是以訛傳訛。就像我們這邊老師謠傳,你們北方人一輩子只洗三次澡一樣。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那倒是!”伯顏被逗得哈哈大笑,心中驚詫一掃而空。雖然潛意識裡,他依舊覺得,對方說得是普通人家的規矩,有錢人家應該對女人的約束更多一些。但再怎麼着,估計也沒有又將女人當囚犯關着的講究。那根本不是捍衛家風,那是自己作死!
二人談談說說,聊到哪算哪,很快就混了個斯熟。小吏知道伯顏初來乍到,便非常好心地將淮揚的一些民間習俗,以及官場規矩,一件件說給他聽。而伯顏感謝小吏的熱心,也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掌故,傳聞,撿無關緊要的,笑着講給對方。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得飛快,轉眼已經臨近正午。小吏起身向外看了看,剛想邀請伯顏跟自己一道去用飯。忽然間,門外傳來了一陣輕輕地敲門聲,“請問,伯顏長官在這兒麼?軍情處張大人聽聞您載譽而歸,特地在城裡準備了一桌,給您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