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空冒出來的兵馬,打了進攻方一個措手不及。
幾門距離城牆過近的炮車,先後被城頭的牀子弩和四斤炮炸翻,躊躇滿志的蒙元弓箭手們,也被接二連三的爆炸逼得距離城牆越拉越遠,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幾度重整旗鼓,試圖再度將守軍逼入絕境,但他們各自麾下兵卒的士氣卻一次比一次低落,再也無法重複先前的瘋狂。
當夜幕終於降臨後,元軍潮水般退了下去,搖搖欲墜的城牆下,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骸。
這一輪交鋒,持續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激烈程度,卻超過了前幾天中的任何一場戰鬥,蒙元官兵和倪家叛賊在短短的半個多時辰之內,就損失了五千餘人,而守城的天完將士,死傷也超過了三千,勇士們的鮮血將半截城牆都染成了紅色,被跳動的火把一照,從上到下都閃爍着妖異的光芒。
“這幫王八蛋,今晚到底發了哪門子瘋。”太師鄒普勝拄着一面扎滿了羽箭的盾牌,氣喘如牛,作爲一名文官,他的體力消耗已經到達了極限,此刻只要有人在旁邊輕輕推上一把,也許就會讓他倒下永遠無法再站起來。
“淮安軍馬上就要到了。”陳友諒一改戰鬥時的瘋狂模樣,咧了下嘴,苦笑着說道,“如果賊人今夜破不了城,等明天淮安軍一到,就永遠別想着再拿下蘄州,所以今夜就是最後的機會,要麼徹底滅了天完,要麼鎩羽而歸,答矢八都魯老賊別無他選。”
“你說等會兒韃子還要夜戰,。”鄒普勝嚇了一哆嗦,差點踉蹌着跌倒,多虧張定邊在旁及時扶了一下,才勉強穩住了身體,“你怎麼知道淮安軍就要到了,賊人,賊人就,就不怕被淮安軍給堵在城裡頭。”
“如果不是淮安軍馬上就到了,答矢八都魯老賊又何必讓他的手下上來拼命,能把倪文俊的兵馬耗光,不是將來更好收拾那廝麼。”陳友諒又咧了下嘴,慘白的臉上露出幾分無法掩飾的愁苦,“至於朱重九那邊,呵呵,如果蘄州被韃子攻破了,淮安軍又何必再登岸。”
“他,他,你是說,他一開始就不願意來,聖上,聖上畢竟,畢竟”鄒普勝瞪圓了眼睛,小聲嘟囔。
陳友諒看了看他,轉身走向其他弟兄。
有些話,他沒辦法明說,如果把他跟朱重九換了位置而處,他最好的選擇就是袖手旁觀,任由天完國自生自滅,因爲中間隔着朱重八和彭瑩玉,即便保住了蘄州,淮安軍也無法長期控制這裡,而徐壽輝偏偏又自大到了愚蠢的地步,居然死到臨頭了,還給朱重九下什麼狗屁聖旨。
城頭上,剛剛經歷了一輪生死搏殺的勇士們,正在抓緊時間封堵缺口,整理兵器和鎧甲,他們的總數大約還剩下一千出頭,其中包括兩百左右最具戰鬥力的鐵甲衛,凡是能堅持到現在不肯離開的,忠誠和勇氣都毋庸置疑,但是,這已經是陳友諒手裡的全部兵馬了,下一次戰鬥中,哪怕他將畫角吹破,都不可能從城內召集到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看到陳友諒走過來,大夥都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起身致意,陳友諒則笑着從大夥身邊走過,或者替這個整理一下鎧甲,或者替那個抹去臉上的血污,笑容裡充滿了自信。
“好兄弟。”一邊走,他一邊隨口說道,就像農戶家的長子,在照顧着未成年的同輩,“陳某記不住爾等每個人的名字,但爾等都是陳某的兄弟,過今天晚上,咱們就有是一家人,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願爲金吾將軍效死。”張必先在人羣中帶頭,大聲迴應。
“願爲金吾將軍效死。”衆勇士紛紛附和,煙熏火燎的面孔上,寫滿了激動。
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不是陳友諒的嫡系下屬,他們當中甚至還有很大一部分人,以前根本不熟悉陳友諒的名字,但在今晚的戰鬥中,陳友諒卻用他的瘋狂和勇悍,徹底征服了大夥,讓大夥願意跟着他一起去戰鬥,一起去面對任何敵人。
“聽好了,咱們誰都不死,咱們一起活着,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陳友諒的眼圈立刻開始發紅,拱起手,哽咽着迴應。
“一起活着,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又是張必先帶頭,衆人齊聲呼和,充滿豪氣的吶喊聲順着城牆飄下去,在夜風中飄遍整個曠野。
曠野中,蒙元士兵正在抓緊時間做戰飯,大堆大堆的篝火,連成**一片,遠遠望過去,比蘄州城的規模還要雄壯,每當有風向變換,空氣中就傳來野蠻的鬨鬧聲和低沉的哀哭聲。
笑聲來自答矢八都魯麾下的羌兵,這些出生於雪域高原的傢伙,比蒙古人還要野蠻十倍,活着的全部意義好像就是殺人放火,死亡對他們來說,也好像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
蘄州是天完國的都城,所以蘄州附近方圓兩百里內,對蒙元官兵來說,都屬於敵國,敵國的一切,都屬於可掠奪之物,敵國的百姓,則是可以隨便屠戮的羔羊,遺傳自祖先的野性,讓蒙元官兵破壞掉了沿途看到的一切建築,從城池到村寨,從竹樓到水井,遺傳自祖先的嗜血慾望,也讓他們殺光了幾乎所有遇到的人,從八十老嫗到垂髫幼兒,從起義者的親朋好友,到自願束手就縛,甚至頭前帶路的順民。
破壞和殺戮帶來的陶醉感,讓官兵們忘記了死亡的恐懼,在篝火旁且歌且飲,而目睹了同鄉甚至親朋被殺,卻只能袖手旁觀的倪部叛軍,此刻士氣卻低落到了極點,平素最沒有地位的是他們,在傍晚的戰鬥中,傷亡最大的也是他們,但是,他們想回頭,卻已經來不及,他們只能在蒙元官軍和自家將領注意不到的時候,偷偷地哭上幾聲,以發泄心中的哀怨。
“別號了,別號了,死的又不是你親孃老子,號什麼喪,。”倪文俊顯然感覺到了周圍的氣氛壓抑,拎着刀,帶領着自己的一堆鐵桿嫡系,來回巡視,“跟着那個老村夫,大夥能落到什麼好,他連老子的女人都敢搶,你們的婆娘哪天被他看上了,還不得乖乖送進宮去由着他禍害,。”
“別哭了,都別哭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早死早託生。”倪文俊的長史,黃州秀才孫東霖也大聲幫腔,“好歹大夥都走回了正道上,不再是一羣賊寇,即便做了鬼,閻王爺那裡也會”
他不說還好,一說,周圍的哭聲立刻就又增大的數分,對於他和倪文俊這種曾經做了蒙元高官的人,投降的確算是找回了“正道”,但對於普通兵卒,蒙元和天完又有什麼分別,後者好歹皇上還是個同族,前者卻只把大夥當作下賤的野狗。
“閉嘴。”倪文俊也覺得孫長史是在幫自己的倒忙,回過頭,狠狠瞪了後者一眼,大聲呵斥,“沒事兒幹,就給我整理一下雲梯和攻城鑿,等會兒,老子還要派上大用場。”
“是,大人放心,卑職這就去辦。”孫東霖趕緊笑着抱了下拳,倉惶而去,遠遠地走出了人羣,卻偷偷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後用腳捻了幾下,低聲詛咒道:“德行,還不是一樣的鄉巴佬,這時候還趕着去抱蒙古人的大腿,真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哪天風水倒轉了,看你連哭都來不及。”
罵罷,心裡頭終於順過來一口氣,倒背起手,施施然去完成倪文俊剛纔交待給自己的任務,憑心而論,他壓根兒就不看好蒙元朝廷的前途,但是,他更不看好天完皇帝徐壽輝,然而作爲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根本無法自己做選擇,所以大多數時間裡,他只能帶着一腔憤懣,隨波逐流。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應對這些簡單的俗務毫無壓力,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就清點完了輜重營內的所有攻城器械,靜待着某個鄉巴佬前來驗收。
“嗚,,,,。”一聲號角被夜風送了過來,蒼涼而婉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無數聲號角低低的迴應,宛若百鬼夜哭。
緊跟着,蒙元官兵先動了起來,隨即,是倪文俊身邊的嫡系,倪部精銳,倪部普通士兵,倪部協裹而來的輔兵和百姓,當一隊頭上包着紅布,滿臉酒氣的壯漢快步走到雲梯和攻城車前,推起來就大步朝蘄州方向移動的時候,孫東霖知道,新的一輪攻擊馬上又要開始了。
而遠處的蘄州城,看起來卻已經搖搖欲墜,敵樓塌了,左右兩個馬臉都被炸掉了半邊,城牆上的箭垛也十去其五,剩下的絕大多數亦爲臨時修補過的,根本耐不住四斤實彈到一次轟擊
“可惜了。”孫東霖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自家隊伍中,臉上沒有絲毫對勝利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