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此刻的朱重九來選擇,是破壞一箇舊世界難,還是建設一個新世界難,他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如果他眼下肯豁出去的話,藉着蒙元朝廷還沒有緩過氣來和南方各地的官府尚未清楚火器的缺陷在何處的機會,完全可以帶領麾下兵馬殺過長江去,橫掃吳越膏腴之地,然而,如果打下一大片土地來,卻建立不起屬於自己的政權的話,他所面臨的結果恐怕也跟布王三、彭和尚這些人一樣,打一塊丟一塊,最後連個落腳之地都找不到。
建立自己的政權需要人才,而這些人才,眼下幾乎全部掌握在官僚和地方士紳手中,不接納他們進來,承認他們的舊有特權,新政權就很難站穩腳跟,而承認了他們的特權,接納了他們進入隊伍,接下來,他們就會千方百計擴大自身的影響力,進而讓新政權變得和已經被推翻的舊政權沒任何兩樣。
這已經不是下意識的行爲,而是士大夫們刻在骨子裡的本能,他們理應與皇家共享天下,共治天下,而那些造反者,要麼把自己變成他們的同夥,要麼被他們架空之後無情拋棄,不准許有其他第三條出路可選,否則,他們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就寧可與外族勾結,將整個華夏都出賣給外來入侵者,也不會讓自己的利益受絲毫損失。
寧與友邦,不與家奴,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的發明,當李自成將崇禎皇帝逼死在煤山之後,那些打開大門給清軍帶路,爭先恐後剃髮易服的,可都是平素滿嘴忠義的讀書人,甚至在數百年後,他們還揮舞着生花妙筆,將自己勾結異族所犯下的那些罪惡,統統硬安在李自成、張獻忠等人頭上,也不管這些髒水,潑得有多漏洞百出。
比如在四川“屠殺”了六億人的大西軍,居然在張獻忠死後十六年,還能從據說被他們屠殺到荒無人煙的四川,召集起亡靈部隊來抵抗,(注1)
再比如“軍紀敗壞”的李自成,居然在“縱兵大掠”的四十二天裡,找不到一條針對普通百姓的記錄,倒是那些飽受闖軍“迫害”的前朝遺老遺少,排着隊等着去找大順皇帝要官做,並且因爲資格的高低,而互相用拳腳“親切問候”,直到活活打死
朱重九神經再粗大,有了這些記憶之後,也不敢對治下的士紳和前朝官吏們掉以輕心,他可不想在幾百年後,別人說起淮安軍來,立刻把脫脫等人犯下的暴行,都算到自己頭上,他更不想在自己死後屍骨未寒,就被後世的士大夫們掘墓鞭屍。
他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在哪,但有了多出了的幾百年記憶,他至少知道,哪些路根本行不通。
所以,他只能從一開始就防微杜漸,在儘量不動刀子的情況下,有限度地接納舊官吏和士大夫,同時立刻着手打造自己的文官班底。
而這個選擇,無疑符合淮揚總管府內部絕大多數人的利益,特別是當琢磨清楚第三條,“舉賢不避親”裡邊所包含的意思之後,幾乎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正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在淮揚大都督府坐到了他們這個位置,試問誰沒幾個親朋故舊找上門來尋求照顧,以前摸不清楚朱大總管的意思,又惹不起像看門狗一樣逮到誰咬誰的蘇先生,大夥即便有照顧自己人的意思,也不敢做得太露骨,現在好了,朱大總管親自給大夥開了口子,誰要是再不抓緊機會,就是自命清高了,大夥一起對他不客氣。
“大總管鴻恩,屬下定粉身碎骨爲報。”
“大總管放心,臣,臣一定把家中,家中最爭氣的孩子叫過來,替,替大總管牽馬墜蹬。”
“臣,臣有個遠房表弟,仰慕大都督已經很久了,臣,臣這就寫信讓他過來聽候使喚。”
“末將有兩個弟弟,可堪大都督驅使。”
當即,衆淮揚總管府的高層們就紛紛表態,願意將各自身邊的所有人才貢獻出來,爲朱總管效力,彷彿誰推薦得少了,就是不夠忠心耿耿一般,甚至互相之間暗中攀比,唯恐自己吃了虧,讓別人佔了便宜。
最後,還是逯魯曾行事老辣,發現事情要變味兒,趕緊用力咳嗽了幾聲,板着臉宣佈,“凡事都得有個規矩,主公讓大夥薦賢,是相信各位的胸懷和眼光,但吏局這邊,老夫肯定要把醜話說到前頭,每個人每年最多有五個名額,每個名額只限使用一次,人才來到揚州之後,必須經過吏局統一把關,統一調派,誰要是濫竽充數的話,最後被涮了下去,名額作了廢,可別怪老夫不講情面。”(注2)
“如果所舉薦的賢才得了官位,卻不肯用心做事,或者勾結外敵的話,諸位可別指望一點瓜落都不吃。”蘇先生向來臉色黑,用包了金的鐵柺杖朝着地上頓了頓,冷冰冰的補充。
“那是自然,戶部會定期考覈他們,有了功績,推薦者也臉上有光,如果尸位素餐的話,就只能按照規矩罷免了,屆時,老夫也不會看在他是誰推薦來的份上,就多留幾分情面。”
“若是真想替咱們淮揚大總管府效力,卻在才能方面稍有欠缺的話,可以先入府學就讀,學局這邊按月供應米糧和書本、衣服。”祿鯤怕自家父親犯了衆怒,立刻出言補充。
他們三人兩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倒也讓大夥說不出什麼話來,畢竟淮揚大總管府今後走得越遠,才越附合大夥的利益,正在奮發向上的時候,傻子纔會拖自己人後腿。
“不光是來做官的,如果想找個地方潛下心來做學問,或者開書院,朱某也一定倒履相迎,別的不敢保證,給每個書院定期撥一筆金銀,應該還是有的,咱們淮揚大總管府,如今,最不缺的可能就是錢了。”唯恐大夥被逯魯曾和蘇明哲兩個打擊得失去了積極性,朱重九又及時補救。
話音落下,議事廳裡邊登時爆發出一陣會心的大笑,所有人,無論軍隊上的,還是文職官員,都絕對不會否認,自家主公在弄錢方面,絕對堪稱天下第一。
且不說以供貨緊張爲名,越賣越貴的四斤炮,就是水泥、香皂等物品,如今也能讓大總管府日進斗金,再加上不斷翻着跟頭往上漲的淮揚商號股本票子,整個大總管府,被稱作金子打出來的也差不多。
所以拿出些錢財來,襄助一些名人來揚州開書院,根本不會對大總管府的財政造成什麼負擔,相反,通過贊助這些遠道而來的名士騷客,還能給外界製造淮揚大總管府尊儒敬賢的印象,讓大總管府與其他紅巾勢力比較起來,愈發顯得鶴立雞羣。
好名聲這東西,雖然表面上看來,在這個亂世當中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事實上,潛移默化的威力卻非常巨大,比如眼下的淮安軍,與任何敵人作戰,對手一旦見到大勢已去,都不會做困獸之鬥,無他,朱佛子不殺俘虜的名聲早已傳揚開了,凡是手裡有着三吊五吊餘錢的,只要放下武器,就有機會自贖自身,何必非要一條道走到黑,更何況了,即便沒錢贖罪,只要不是像張明鑑那樣罪大惡極的話,還可以通過做苦工來抵賬呢,也就是三五個月的光景,隨便熬一熬,就可以獲釋了,走的時候據說還能拿到一筆遣散費,又何樂而不爲。
此外,因爲名聲好,底層百姓,對淮安軍也非常擁戴,前一段時間落網的奸細,還有陰謀暴露的士紳,有七成以上,都是被老百姓們偷偷揭發出來的,這讓大總管府在鞏固政權方面,無疑省去了很多力氣,同時也讓各級官吏和將佐,對自己的未來,越發充滿了信心。
有道是,不怕見識短,就怕沒見識的機會,當發現好名聲所帶來的巨大紅利之後,無論是黃老歪,蘇先生,還是後來科舉入幕的陳基,羅本等人,如今都開始本能地維護淮揚系的整體形象,所以對於資助書院這種給讀書人漲臉面的事情,他們是一百二十個贊成。
“家師,家師當年有位好友”深深吸了一口氣,揚州知府羅本壯着膽子說道,“是個當世大才,天文地理,曆法術數,幾乎無一不精,只是,只是此人以前,以前”
“不用只是,只要他肯來,你儘管寫信去請便是,至於他以前做過些什麼,只要不傷天害理,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唯恐羅本有所顧慮,朱重九非常爽快地打斷。
因爲傍晚剛見過施耐庵和沈富,他對羅本推薦的人,充滿了期待,而後者也沒讓他失望,很快,就收拾起心裡的忐忑,拱了下手,大聲補充道:“他以前做過蒙元那邊的官,但是因爲不肯跟別人同流合污,所以一直都鬱郁不得志,最近臣聽恩師說,他剛剛從杭州那邊逃出來,正找不到去處,如果能請到揚州來,無論進入大總管幕府也好,自己開書院也好,總比便宜了別人強,。”
“做過蒙元那邊的官。”朱重九稍有猶豫,然而看到逯魯曾,就立刻下定了決心,“無妨,只要他肯來就行,你儘管給他去信,此人叫什麼名字,在士林當中聲望很高麼。”
“他叫劉基,字伯溫,是元統元年進士。”羅本想了想,正色迴應,(注3)
注1:關於張獻忠屠蜀的事情,流傳甚廣,有人居然信誓旦旦地記載,被殺六萬萬,也就是六億,而當時中國總人口,不過一億出頭。
注2:上文中,把吏局和戶局的關係弄混了,負責選拔人才的應該是吏局,不是戶局,已經改了過來。
注3:本章和上一章,都是朱重九的一些感悟,稍顯凌亂,但不能忽略,大夥如果不喜歡,儘可以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