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來自靈魂深處的火焰燒得極烈,就連現實中的逯魯曾,都隱約感覺到了它的炙熱。正迷迷糊糊間,忽然又感覺到了一陣涼風,緊跟着,就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驚慌地喊道:“大人,大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燒,燒吧!全都燒乾淨了纔好!”逯魯曾緊閉着眼睛,於半夢半醒間咬牙切齒地說道。讀書、考功名、輔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時的夢想,到老來回頭再看,卻發現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在朝堂上當了一輩子擺設不算,眼睜睜地看着十餘萬百姓被屠殺殆盡,自己卻連個屁都沒敢放!那可是十幾萬活生生的人,與他有一樣的膚色,一樣的頭髮,操着一樣的語言,穿着一樣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幾萬人,不是十幾萬棵野草!
雖然他們被稱作草民,但從他們軀體裡淌出來的是紅色的血,而不是綠色的汁液。十幾萬人的血,足夠匯成一條大河!
“大人,快醒醒!趕緊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糧食,糧食還有輜重全都被燒了!”家僕急得滿頭大汗,抱住逯魯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亂搖。
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老夫子從噩夢中重新拉回現實。睜開眼睛順着四敞大開的帳篷門口向外看了看,逯魯曾嘴裡登時發出一聲驚叫,“啊——!你說哪裡着火了!水寨,水寨怎麼會着火?!大軍還沒殺進徐州城裡去嗎!”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僕被問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釋。“昨天晚上咱們在北岸扎的營,這天還沒亮呢,怎麼可能就殺進了徐州城裡頭?這回慘了,幾萬大軍的糧草輜重全都燒了!還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錯了!”
“什麼?你說糧草,糧草輜重都在船上?!”逯魯曾用力晃了晃腦袋,繼續迷迷糊糊地追問。不知道爲何,心裡卻突然覺得一陣輕鬆。
糧草輜重都燒了,月闊察兒當然不可能再去餓着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軍糧運送過來,自己已經乘着輕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趙君用兩人的招安請求送到陛下案頭上。屆時,夢裡的徐州之屠就不會再發生,自己也不會揹負上十幾萬人的血債,永世不得安寧!
“不在船上,還能放哪去?!”忠心的家僕拿自己的糊塗老爺沒辦法,只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釋,“昨天到達渡口時,天色太晚了。月闊察兒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襲,就讓運送糧草和輜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還單獨立了一個水營,禁止任何人靠近!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纔小的聽見外邊一片大亂,爬起來一看,水寨那邊就已經——!”
“壞了,哎呀!”話才說了一半兒,他又尖聲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邊。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個都沒卸下來!”
“我的座船?!”逯魯曾在地用力地晃動腦袋,花白的頭髮四處飛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闊察兒之後,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沒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後者安置到了什麼地方?更沒心思去管趙君用贈送給自己的財物到底該怎麼處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僕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財物啊,除了牀底下箱子裡的珠寶字畫,下面壓艙的,還有不少金銀和銅錢。原本打算帶回大都城中,替趙君用上下打點。這回,全都跟着月闊察兒的軍糧一起燒了個精光!
正懊惱得眼前陣陣發黑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了其他三個家僕們惋惜地聲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陳,陳小二他們幾個,也都睡在船上呢!這回完了,整個水寨都燒了,他們跑都沒地方跑!”
“夥計們也在船上?!”逯魯曾瞪圓了眼睛追問,滿臉愕然。軍營重地,肯定不能隨便放身份不明的人進入。可他逯魯曾麾下的家僕和船伕則除外。畢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闊察兒即便再瞧不起人,沒有聖旨的情況下,也不會公開去搜查他的座船,拷問他的僕從!
猛然間,一股寒意從腳底板處涌起來,直竄入逯魯曾心窩。水營,沒有外人能夠出入。蒙古騎兵不喜歡乘船,運送糧草輜重的貨船上,每艘頂多留下十幾個高麗僕從。而跟趙君用贈送給他的輕舟相比,那些載重超過了四百石的糧草輜重船,無異於一座座靜止的靶子......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一葉輕舟像游魚般,藉着夜色的掩護,在糧船和輜重船之間往來穿梭。每經過一艘大船,都迅速將一桶燈油潑在大船上,然後丟下一根火把!
“快救火,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繼續往下想,逯魯曾一個箭步竄出帳篷,以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奔向河岸。“快救火,船都在水裡。直接把水汲上來就能滅火,用水龍汲水就能滅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腳下!月闊察兒大人已經帶着人馬過去了。您去了什麼忙都幫不上!”家僕們抱着被子和長衫衝出來,追在逯魯曾身後大聲提醒。
逯魯曾卻對來自身後的呼喊充耳不聞。眼前閃動的,始終是一艘飄忽的船影。最輕便最靈活的座舟,裡邊還有十幾個看上去極其機靈的夥計。帶隊的夥計頭目叫陳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個懂事兒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沒想起來去檢查底艙.....
如果事實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祿氏全族上下三百餘口,也得被朝廷殺個乾乾淨淨!正急得焦頭爛額間,就看見有一艘冒着烈焰的大船,搖搖晃晃地從水寨裡衝了出來。轟隆一聲撞在岸邊上,轉眼就散做了一堆冒着煙的碎片。
“砍斷,把連着船的鎖鏈砍斷。快,快上去砍啊!你們這羣廢物!誰救下一艘船來,老子給他千夫長做!”月闊察兒跳着腳,衝着麾下的蒙古兵和高麗僕從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個北岸大營的將士,都衝到水寨周圍來救火了。浮橋上,還有無數高麗人拎着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這邊衝。在重賞和官爵的雙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澆溼了衣服,不顧一切朝正在燃燒着的大船上衝。而那些裝滿了糧草和輜重的大船,昨夜卻爲了避免風浪而用繩索和鐵鏈串在了一起,短時間內,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沒有小船,一艘都沒有!包括被月闊察兒的手下在運河上劫掠來的幾艘小型民船,被統統地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它們被挪到了什麼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晝的水面上,如今只剩下了被繩索和鐵鏈串在一起的大船。外側的幾艘已經徹底燒成了一個個火炬,,位於內側的大部分船隻卻剛剛纔開始冒起青煙。然而,手忙腳亂的蒙古人和高句麗人,卻誰也無法將已經着了火的大船和還沒燒起來的大船分離開,只能眼睜睜看着烈火越燒越旺,越燒越旺,從水寨外圍向內側蔓延。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逯魯曾急中生智,大聲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沒燒起來的船都澆溼了,阻止火勢蔓延。然後再想辦法把船分開!。”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別救那些着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個追過來的家僕也扯開嗓子,將逯魯曾的叫嚷聲一遍遍重複。
“澆水,往沒燒起來的船上澆水!按祿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闊察兒正急得六神無主,聽了逯魯曾的話,立刻毫不猶豫地吩咐麾下將士遵照執行。很快,便有幾百名渾身被打溼的高麗人,在蒙古將領的逼迫下,冒死衝進了火場。將裝滿了水的木桶倒扣在還未完全燒起來的船隻上,轉眼間,就令火勢的蔓延速度降了下來。
“割繩子,先集中力氣割那些沒着火的,把沒着火的船自己先分開!”逯魯曾當仁不讓地接過指揮權,繼續跳着腳大喊。
到底是崇天門下唱過名的進士,他的見識和眼光,都遠非常人能及。一隊隊高麗士兵拎着朴刀、斧子衝進火場,在繩索和鐵鏈上亂砍亂剁。很快,便有幾艘沒着火的大船和其他船隻分離開,艱難地在水寨中開始移動。
“向下撞,順着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條通道來!別怕,把擋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條通道來,先撞出一條通道來!!”逯魯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將一道又一道恰當的命令接二連三地發了出去。
幾艘沒着火的大船調整方向,順着水流向下擠壓。已經着了火的大船上,則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燒紅的鐵鏈和冒着煙的繩索紛紛斷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勁兒,加把勁兒!祿老頭,今天真多虧了你!”月闊察兒興奮得大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逯魯曾身邊,用力朝後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發號施令的逯魯曾,卻突然就變成了泥塑木雕。兩眼死死地盯着河道上游,任由他怎麼拍,都不做任何迴應。
“怎麼了?老祿,你在看什麼?”月闊察兒被嚇了一跳,轉過頭,順着逯魯曾的目光向上游看去。只見十幾艘冒着火的小舟,順流而下。彷彿一隻只剛剛孵化出來的鳳凰般,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水寨當中。推着正在燃燒的大船一道,將整個河面燒得一片通紅!
天庭沒有失火,這團火來自人間。眼下還略顯單薄,有朝一日,必將驅散世上所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