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諍臣(下)

“此乃楊朱之學,孟子以之爲禽~獸!”劉伯溫非常敏感,毫不客氣地開口批駁。

“喀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閃電劈落,將他的面孔照得慘敗如雪。

明白了,到了此刻,劉基算是完全明白了。淮揚之政表面遵從孟子,實則完全出於楊朱。言必稱利,輕古重今,甚至無君無父。怪不得朱總管不肯承認他自己出身於彌勒宗,怪不得朱總管動輒呵佛罵祖,原來他是楊朱在世間的唯一傳人。

而朱重九隻用了一句話,就令劉伯溫的所有猜測不攻自破。

“楊朱是誰?”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恐慌的劉伯溫,他非常坦誠的問道。“我讀書少,沒聽說過這個人!”

“轟隆隆隆——!”又是一陣悶雷從頭頂滾過,砸得劉伯溫搖搖晃晃。

“主公勿要刻意相欺!”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朱重九,他低聲咆哮,“主公可以填詞,可以作曲,每一篇文章出,都萬口傳誦。主公,主公竟然跟劉某說讀書少。主公,主公.....”

後半句話,他氣得實在說不出來了。最無賴莫過於裝傻,如果朱重九堅持說他自己沒讀過書,不知道楊朱是哪個,誰也無法剝開他的肚子,看看裡邊到底存着多少墨汁!

“我的確不知道楊朱是誰,並非故意相欺!”瞪圓了眼睛與劉伯溫四目相對,朱重九臉上的橫肉間寫滿了無辜,“其實孔子和孟子兩位老人家的話,我總計知道的也不會超過五十句。至於那闕《沁園春》和那曲《臨江仙》,算了,我說不是我作的,你也不相信。但除了這一詞一曲之外,伯溫還聽我做過第三篇文章?”

“這....?”劉伯溫無言以對。從日常交往中看,自家主公的確不像是能做出那一詞一曲之人。雖然他的行止也不像個粗鄙殺豬漢,但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個能信口吟出《沁園春》的人,其言談裡自然而然會帶上一些文章典故,而不像他一樣,基本上全都是大白話,偶爾帶上一兩個誰也聽不懂的詞,也完全屬於自編自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處。

“但說朱某讀書少,的確也是自謙!”看了一眼滿頭霧水的劉伯溫,朱重九繼續說道,“只能說,我讀的書,和你們讀的都不同。你們開蒙之後,就專注於四書五經,唯恐對古聖先賢之言領悟不深。而朱某,對四書五經只知道其名字,至於具體內容,恐怕就一個字都沒仔細看過。”

“但朱某卻知道大地是渾圓如球,知道天空中並沒有住着神仙。知道月亮的圓缺變幻不過是太陽的光芒被大地遮擋,知道星空無限,你我所住之地,不過是其中偏僻一隅。論對儒家典籍的專精,朱某恐怕不如在座任何一人。論廣博,請恕朱某妄言,如果朱某自謙第二,天下恐怕找不到那個能超越朱某者。”

朱重九侃侃而談,臉上寫滿了驕傲,“你要一個眼睛看到過宇宙星河的人,遇到問題再從古聖先賢的語錄中找答案,再對古人的話頂禮膜拜,伯溫,這太難,也根本沒有可能!”

“轟隆隆——!”又是一陣悶雷從空中滾過,閃電將劉伯溫的影子不停地拉長縮短。

主公在說謊!本能地,他想拒絕朱重九所說的每一個字。但心裡卻有一種直覺在告訴他,對方說得全是事實。朱重九不願,也不屑裝神弄鬼,否則,他也不會一再強調,他自己並非什麼彌勒佛的化身,更不會主動與白蓮教割斷關係。

他也許不夠睿智,但對於自己人,卻足夠光明磊落,從沒拿謊言相欺。更沒有拿別人不懂的東西而故作高深。

“我知道你不相信!”早就猜出了劉伯溫會做如何反應,朱重九笑了笑,臉上涌起了一縷溫柔,“第一次聽朱某說類似的話時,只有一個人選擇了無條件相信。因爲她的命運,早就跟朱某聯繫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不過朱某可以給你證明,伯溫,你擅長於術數。據你所見,朱某在術數方面的造詣,比你如何?”

“這,這......”彷彿面前站的是一個魔鬼,劉伯溫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無邊風雨,立刻將他再度淋成了落湯雞。他卻絲毫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是看着朱重九,呆呆的,一眼不眨。

術數!他除了對程朱之學外,最爲引以自傲的,便是術數方面的造詣。天元、四元、垛積、招差等術皆有涉獵。但平素在謀劃軍務和議事之時,他的心算速度,卻永遠只能排在第二位。哪怕是再龐大的數字,朱重九好像都可以直接心算,或者稍稍在紙上勾畫上幾筆,就能得出答案。然後過上很長時間,司倉參軍們才能用算盤給出相同或者相近的數字。

原來大夥對此都司空見慣,覺得自家主公乃天授之才,一通百通。所以劉基雖然覺得好奇,也沒有認真琢磨。今天被朱重九親口提醒,才猛然發現,自家主公的算學造詣,恐怕在自己的十倍之上。而自己師出名門,潛心於術數不下三十年。自家主公朱重九,年齡卻纔剛滿二十!

“別躲那麼遠,我又不會吃掉你!”朱重九笑着追過去,用雨傘再度遮住劉伯溫的頭頂。

後者則雙手抱着肩膀,徹底瑟縮成了一團。不光是因爲冷,而且是因爲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沒說謊,他說得全是實話。他非但精通術數,並且精通制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萬裡外的歐羅巴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跟伊萬諾夫相談甚歡。而在中原的大食書籍中,卻都找不到同樣的記載。

“其實朱某也從未否定過古聖先賢。”見自己把劉伯溫震驚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笑了笑,帶着幾分歉然說道:“朱某記得聖人有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師。做學問如此,治國也是如此。只要是別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學上一學。不管來自蠻夷,還是來自華夏。”

擡起另一隻手替劉伯溫撣去肩頭水漬,他微笑着繼續補充,“朱某隻管它會不會有利於我淮揚發展壯大,卻不會考慮它符合不附和聖人之言。因爲在朱某眼裡,聖人原本就是虛懷若谷,不恥求教於百家。因爲聖人有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長後,他的學問依舊自成一系,依舊直臻大道。伯溫如果真想繼往聖之絕學,就應該有這份心胸。而不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樣只會令聖人蒙羞,而不是爲爾等今天所爲自豪!”

“轟隆隆!”劉伯溫耳朵裡又響起一聲炸雷,臉上迅速涌起一抹潮紅,“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速涌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裝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癒。但伯溫,你沒給自己留出足夠的時間!”

這纔是他今天追上來的目的,留住劉伯溫,留住這個歷史上有名的謀士,而不是顯示自己見識有多廣博。劉伯溫多謀善斷,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個非常難得的參謀之才。然而劉伯溫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是愛鑽牛角尖。這導致此人跟整個大總管府的參謀系統很難合拍,日常中能發揮出來的作用,可能還不到其真實本領的十分之一。(注1)“主公,微臣,微臣亦爲士林中人。元統元年進士!”被朱重九一語戳破了心事,劉伯溫的臉色更紅,拱起手來,掙扎着辯解。

“比祿夫子如何?”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笑着問道。

“比,不及善公遠甚!”劉伯溫的身體輕輕哆嗦了一下,低聲迴應,“然臣與善公之際遇,也不盡相同。”

同等條件下,劉伯溫只中了進士,逯魯曾卻高中過蒙元的榜眼。所以他當然不能說自己的學問比逯魯曾還高深。但他只是朱重九的謀臣,而逯魯曾卻是朱重九的長輩,雙方所處的位置不一樣,所以對同一事情所持的態度自然也會不一樣。

這個解釋,倒也說得過去,讓朱重九笑着點頭。但很快,朱重九的第二個問題就藉着風雨而來,如雷鳴般衝進了劉基的耳朵,“伯溫所學,是爲了謀萬民之福祉,還是謀士林之私利?放眼天下,百姓幾何?士紳幾何?”

“當然是萬民之福祉!”猛地停住腳步,劉伯溫的聲音陡然轉高。這是他身爲儒家子弟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質疑。“只是劉某跟大總管府諸君,道不同,所以難相爲謀!”

“何爲道?”朱重九的聲音也慢慢轉高,低頭看着劉伯溫,眼睛裡充滿了困惑,“你的道在哪兒?是爲了謀萬民福祉而求道,還是爲了捍衛你心中之道,寧願將天下萬民推進水火?”

“這.....?”劉伯溫再度語塞,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朱重九質問。

他是個虔誠的程朱門徒,但他卻不會閉上眼睛說瞎話。淮揚大總管府的所做所爲,明顯早已背離的聖人之道。但淮揚大總管治下的百姓,日子越過越好,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果強逼着大總管府改弦易轍,將來能否驅逐蒙元朝廷不說,他甚至無法保證,百姓們的生活會始終保持今天這般模樣,而不是每況愈下。

接下來的,朱重九的話,卻字字宛若驚雷,“朱某好像跟你說過,在朱某眼裡,儒家也好,道家也罷,甚至十字教、明教,都是隻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朱某接納他們中的一部分,是因爲他們切切實實能讓百姓的日子過好,能重整華夏河山。這纔是朱某的最終目的。只有實現了他,朱某才覺得自己沒白來一趟。朱某隻會爲了目的而選擇手段,而不是爲了捍衛某一家之言,而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朱某更不會爲了捍衛某一種理念,讓全天下的人爲之犧牲。哪怕這種理念聽起來再完美。那代價太大,朱某承受不起。你劉伯溫,朱某,還有全天下任何人,都沒資格讓別人來承受!”

“臣,臣,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電閃雷鳴中,劉伯溫結結巴巴地迴應,“臣最初,亦出於公心。管仲逐利而興齊,而管仲鮑叔死後,桓公最終爲佞臣所害。霸主之位,亦因齊國君臣逐利而失。前車之鑑,後世之師,主公不可不察!”

“誰爲奸佞?”朱重九搖了搖頭,笑着追問,“大總管府上下皆以荊州之盟爲善,唯獨伯溫、三益兩人以之爲惡,朱某當聽從誰?若是朱某否決了滿府文武,獨納你二人之言。伯溫,你以爲,大夥眼裡的奸佞,會是哪個?”

“主,主公此言,此言.....”劉伯溫被問得又後退半步,把自己第三次暴露進了風雨裡。他、章溢,再加上一個態度不甚堅決的祿鯤,總計三個人,卻要面對滿朝文武。朱重九身爲主公,該選擇支持哪一方,再明顯不過。如果爲了他們三人而力排衆議,日後萬一證實選擇錯誤,他們三人肯定要背上一頂奸佞的帽子,萬世不得摘脫。

“況且齊國之禍,皆發生在管鮑死後!”朱重九又追了一步,用雨傘擋住劉基的頭頂,“其罪責,怎麼能全都按在管仲頭上?朱某隻記得聖人有云,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卻沒聽聖人指責他害死了桓公!”

“可逐利之禍根,畢竟是管仲親手埋下!”劉伯溫不肯輕易認輸,梗着脖子死犟到底。

“要是有人站在桓公身邊,隨時提醒他禍根的存在,桓公還會慘死麼?禍根之所以稱爲禍根,就是其爆發於以後而不是眼前。如果有人每當它一露頭,就全力剪除之,它又豈能成爲禍根?!”朱重九忽然微微一笑,帶着幾分期盼問道。

“主公,主公此言何意?”劉伯溫被問得又是一愣,遲疑着反問。

“留下來,盯着它。時時刻刻提醒我它的存在!如果你堅持以爲它是禍根的話!”朱重九笑了笑,非常坦誠地發出邀請。“以魏徵與秦王之仇,尚能留在其身邊日日監督之。朱某與你之間,好像仇恨還沒那麼大!”

注1:正史上,劉伯溫也因爲性格原因,在大明立國後不久就迅速被邊緣化。以至於被胡惟庸毒死,卻有冤難申。直到胡惟庸倒臺後,才暴露出其真實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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