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公!”黑大個和白臉漢子叫着逯魯曾的尊稱欲撲上前搶救,卻被身後的紅巾軍士兵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過來幾個人,趕緊幫忙給他撅撅!有水嗎?誰的袋子裡還有水?!”沒想到老進士說倒就倒,續繼祖趕緊蹲下身去,一邊替此人捶胸撫背,一邊大聲向徐洪三抱怨,“沒事兒幹你嚇唬他做什麼?!這回好了,等我們家都督回來,看你怎麼跟他交代!”
徐洪三也沒想到逯魯曾居然如此不經嚇,擡手在自家頭盔上拍了一記,訕訕地辯解:“我只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他自己想歪了,怎麼能怪到我頭上?!”
“放屁!你們家朱都督不喜歡殺人,我們家毛都督就是個屠夫不成?!”續繼祖白了他一眼,繼續大聲數落。“這書呆子一看就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剛纔爲了活命,將老營的位置都親口告訴了我家都督。你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放屁!善公怎麼是貪生怕死之人!”一句話沒等說完,黑大個已經掙扎着仰起頭,破口大罵,“惡賊,你要殺就殺便是。別污了善公的清名!”
“善公,善公醒來!”白臉漢子則伸長脖頸,衝着逯魯曾大聲喊魂兒。
“你才放屁!他剛纔招認的時候,幾百只耳朵一起聽見的。你敢不敢去問?我跟你賭腦袋!”續繼祖恨黑大個不知道好歹,扭過頭,惡狠狠地說道。
“賭就賭,老子落到你們這羣賊人手裡,原本就沒想再活着回去!”明知道續繼祖說的話,十有七八是真。絕望之餘,黑大個乾脆想一死了之。
“你是我們左軍的俘虜,死不死由我家都督說得算!”徐洪三剛剛吃了一個癟,沒好氣地插嘴。
正亂得不可開交間,逯魯曾卻被折騰醒了。嘴巴里長長地噴出一口熱氣,放聲大哭,“通甫,德甫,老夫身後之事,就託付你們二位了!”
“行了,行了,行了!嚎什麼嚎,你且死不了呢!”續繼祖被哭得好生煩躁,雙手將逯魯曾抱起來,遞給此人的家僕,“只要你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哪個有興趣殺你這書呆子!”
“我家老爺是監察御史,監察御史。專門監察百官的,自己絕不會幹什麼壞事!”幾個家僕聞聽,心中大喜。一邊將逯魯曾往滑竿的椅子上擡,一邊迫不及待地聲明。
“我就不信韃子皇帝手下,還有沒幹過壞事的狗官!”續繼祖瞪了幾個家僕一眼,不屑地撇嘴。話說完了,又怕活活將逯魯曾給嚇死,惹得毛貴事後責怪自己。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語調放平緩了補充,“狗官,你也別太害怕。就憑你剛纔交代出老營位置的功勞,我家都督也不會再殺你。頂多罰你出些錢糧,等你家人送過來,就會放你走!”
“老夫,老夫.....”逯魯曾本想出言替分辯幾句,以維護自家清譽。卻又怕惹惱了對方,把已經可以贖命的功勞再一筆抹殺,猶豫再三,任何話都說不出口。只是搖着花白的頭髮,不斷落淚。
“擡上,擡上,直接擡到俘虜營那邊。老子快被你們噁心死了!”續繼祖看不慣他這般窩囊模樣,揮揮手,示意祿府的家僕將滑竿擡起。早點兒將老進士送到俘虜營,也好眼不見爲淨。
那黑大個和白臉漢子聽說逯魯曾還有活命的機會,便不再掙扎,任由徐洪三帶着親兵們將自己從地上拉起來,與其他人一道押往臨時俘虜營。只是看向逯魯曾的目光裡,卻再也找不到先前的崇拜。取而代之的,則是深深的困惑與迷茫。
俘虜營就設立在距離戰場不遠處的一處乾淨的野地上,逯魯曾一行人走得雖然慢,半盞茶時間也蹭到地方了。見到被抓的是敵軍主帥,朱八十一非常高興。趕緊命人在營地中央騰出一個地方,把老進士和他的家僕一道押了過去。然後又看了看徐洪三的肩膀,關心地問道,“傷得如何?上過金創藥沒有!我這邊上次用的,還剩了一些!你儘管拿去用!”
說着話,便轉身去找金創藥。徐洪三聞聽,趕緊行了個禮,大聲說道:“多謝都督掛懷,傷口已經上過藥了。只是皮外傷,沒碰到骨頭!”
“那就好,那就好!”朱八十一慶幸地用手撫額,“剛纔的情形太兇險了,還好你傷得不厲害!那個黑大個....”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被綁得糉子一般的黑大個身上,“你叫什麼名字,可願意投降於我?!”
“休想!”黑大個立刻暴怒,扯開嗓子大喊道,“胡某忠義傳家,豈會跟你們這些反賊同流合污。要殺便殺,胡某....啊!”
卻是幾個親兵氣憤不過,用刀柄在他肚子上狠狠捅了幾下。將他打翻在地上,身體縮卷得如同一隻河蝦。
“行了,一個糊塗蛋而已,別跟他一般見識!”朱八十一擺擺手,示意親兵們不要再打。受後世武俠小說的影響,對於地上這個能憑一己之力抵住陳德、伊萬諾夫和吳良謀三人圍攻的黑臉漢子,他心裡非常感興趣。但是對此人腦袋裡的所謂忠義傳家,卻是鄙夷萬分。想了想,又低下頭補充道:“如果忠義傳家的話,七十多年前,令祖應該跟陸秀夫一起投了海。敢問這位胡兄,令祖是當年陸秀夫身邊哪一位英雄?!”
這句話,問得可是有點損了。黑大個縮卷在地上,掙扎了好一陣兒也沒臉把頭擡起來。只是咬緊了後槽牙,低聲死撐道:“胡某祖上便是漢軍,跟南宋官家沒絲毫瓜葛!”
“那你祖上的祖上呢,既然佔了個‘漢’字,想必不是蒙古人吧?!這個忠義傳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算出來的?!”朱八十一又笑了笑,不屑地追問。
後世在論壇上打嘴架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抵擋得住的。更何況兩個靈魂融合以來,朱八十一天天幾乎手不釋卷,拼命惡補了許多朱大鵬當年交還給歷史老師的知識。所以隨便拋出幾句,就又把黑大個問了個無言以對。
“入夷則夷,入夏則夏!當年宋室氣運已盡,我等祖上,自然要擇主而事!”白臉漢子顯然讀書更多些,見黑大個被朱八十一給問倒。也掙扎着上前,大聲抗辯。(注1)
“這話是誰說的?”朱八十一微微一愣,遲疑地迴應,“我以前還真沒聽過。不過,你們把蒙古皇帝當中國人,他自己答應了麼?如果答應了,怎麼治下百姓還分爲四等?對了,二位老兄是第幾等啊。不知道哪天被蒙古老爺當街打死了,會不會有人給你們償命?”
“這?!”白臉漢子雖然讀過不少書,卻無論如何解釋不清楚,大元朝將百姓分爲四等的理由。況且他祖上雖然做過漢軍的將領,頂多也只能列到第三等百姓裡頭,跟蒙古老爺相差了還有整整兩層。哪天起了衝突被後者打死了,同樣也是賠一頭驢子錢。
“還有這個擇主而事!”正被憋得欲 _仙_ 欲_ 死間,又聽朱八十一冷笑着說道,“其實不就是誰刀子硬,你們就跟誰麼?現在老子的刀子比韃子硬,按照這道理,你們應該對老子納頭便拜纔對!怎麼反而跟老子裝起了大尾巴鷹?!”
大尾巴鷹是什麼東西,黑臉漢子和白臉漢子都不明白。但二人卻如何都接受不了,良臣擇主而事,被朱八十一曲解成了抱大粗腿。愣了愣,紅着臉,結結巴巴地反駁,“你,你胡攪蠻纏。擇主而事,說的是君主賢明有道。哪裡是說什麼刀子硬不硬?!”
“噢,是這樣!”朱八十一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樣,笑着迴應,“那二位老兄跟我說說,這個蒙古皇帝賢明在什麼地方?老百姓餓得都造了反,他卻還整天忙着給廟裡的泥像換金身。發下的鈔票一天一個價兒,他自己都不肯收,卻逼着百姓扛一麻袋鈔票去換一個燒餅,這又是什麼狗屁道理?!總不能他養了幾個所謂的大儒,就成了一代明君吧。莫非幾個文人的喝酒嫖妓勾當,就比幾千萬老百姓的小命還值錢麼?!二位看樣子都是明白人,但明白人算賬,不能總光顧着自己的那點兒好處吧!!”
“你?!”黑大個和白臉漢子幾曾跟人打過這麼激烈的嘴架?瞬間被憋得喘不過齊來,臉色紅得如同醉蝦。
朱八十一卻不願意就此罷手,笑了笑,再度大聲奚落道:“你們兩個口口聲聲說老子是反賊,朱某倒是奇怪,到底什麼人是賊?!是帶着官帽刮地三尺,讓老百姓活活餓死的,還是像我徐州紅巾這樣把地分給百姓種,每年只繳賦兩成的?是打下一地,動輒屠城的?還是像我紅巾這樣,抓俘虜大多數放走,不濫殺無辜的?是把治下百姓分爲四等,帶着一羣大小頭目坐地分贓的,還是將所有百姓一視同仁,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的?老子讀書少,你們兩個可別糊弄我?”
“你,你.....”黑大個和白臉漢子恨恨地看着朱八十一,臉色已經漸漸開始發烏。對方今天所說的話,跟他們兩個先前讀過的所有書本,以及被長輩們灌輸的人生理念,幾乎沒一處相同的地方。但偏偏每一句都如巨雷落地,震得他們身外整個世界都搖晃起來,頭頂的天空隨時都可能垮塌。
“算了,兩利慾薰心的官兒迷而已!”甭管對方服不服氣,朱八十一自己算是罵痛快了。擺擺手,示意徐洪三將二人帶走,“押到姓祿的狗官身邊去,等着大總管處置。對了,二位既然願意替蒙元朝廷賣命,不妨順便問問祿狗官,當年湖廣漢軍萬戶陳守信,就是擊敗了道州唐大二的那位陳剃頭,到底怎麼死的?!”
注1:入夷則夷,入夏則夏。此語出自元代僞儒許衡之口,原本爲蒙元入主中國的正義性做理論解釋。近年網上謠傳爲孔夫子所言,純屬胡亂栽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