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人,大人您跟吳將軍豈不是,豈不是連襟,。”副知事唐濤根本沒注意到韓建弘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遺憾,猛地向後仰了一下身體,尖聲驚呼。
“怎麼是連襟,是郎舅親。”書辦覃不如立刻大聲糾正,“吳都指揮使是咱家大人的叔伯,叔伯舅子,呵呵,雖說拐了個彎,但,但總歸也是舅子。”
“拐着彎的舅子,當然也是舅子啊。”其他衆兵科屬吏,紛紛附和,看向自家上司韓建弘的目光,愈發地跟以往不同。
吳良謀最近大半年來在荊襄,以三個旅的戰兵,就打得蒙元十萬大軍退避三舍,其威名和功業早已隨着江風傳遍了南北兩岸,而此番朱總管領軍出征,放着劉子云、王克柔等宿將不用,卻單獨將此人從荊襄調回來挾半個軍團兵馬坐鎮中樞,也充分說明了此人在朱總管心中的份量,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吳良謀職位必然大幅向上攀升,而韓建弘作爲他的至親兼好友,又曾經立下過實打實的功勞,少不得位置也要更上一層樓。
想到這兒,衆屬吏看向韓老六的目光更爲熱切,嘴巴里說出來的話也愈發恭敬有加,而韓老六心思,卻早已從兵科裡飛了出去,飄飄蕩蕩不知道飛向了何方。
“大人當時真有遠見,那麼大的家業,居然說舍就舍下了,毫不猶豫地就跟在了咱家大總管身後。”不知道是誰,在耳邊低聲讚歎。
“舍家爲國,古人所謂舍家爲國,不就是如此麼。”
“要不大人就是大人呢。”其他幾個同僚一邊將羨慕地眼光看向韓建宏,一邊笑着互相奚落,“老呂,如果換了你,恐怕沒這個膽子吧,即便是家人拿刀子逼着你,也說不準也死了命朝後縮。”
“可不是麼,我那時,我那時連殺各雞都不敢,更甭提,嗨”
“甭說那時了,就是大人剛到揚州那會兒,張榜招賢,我也是猶豫了好一陣子纔敢前來應募。”
“要不說你這個人膽小呢,要是早上十天半個月,說不定”
“別胡說,早上一年,這個位置也該是韓大人的,他是靠真刀真槍搏出來的功名,不像咱們,全靠得是筆桿子。”
耳畔傳來的聲音紛亂無比,而韓建弘,卻又隱隱聽見了當年離家前頭一天晚上,老父的交代,“小六子,別怪你大爺爺心狠,自古以來,誰家都是這樣,世道要亂了,咱們韓家總得多尋幾條活路啊。”
自古以來,誰家都是這樣,具體古到多古,韓建弘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地記得,三國時代魏蜀吳各方都有一個姓諸葛的臣子,官兒做得都不小。
這是老祖宗們傳承下來的生存智慧,凡是稍微大一點兒的家族,基本上都深通此道,所以每當亂世來臨,家族中的年青子弟就成了下注的籌碼,朝廷那邊押上一票,“反賊”那邊也押上一票,如果有可能,或者一時判斷不準確,不同的反賊之間,還要再分頭下注,寧多勿少。
對於被當作籌碼的子弟來說,萬一被押在了賭輸了的那一方,他們的個人結局必然會十分悲慘,而對於整個家族來說,無論最後哪一方成功問鼎,整個家族都可以跟着沾光,即使不能水漲船高,也至少可以保證平平穩穩,繼續繁衍傳承。
當年的韓老六、韓老三、韓十七、韓十九等人,就是韓家莊派出來的一副籌碼,幾個人資質都不算太好,在身爲族長的大爺爺眼裡,也不怎麼受待見,所以即便死在某個不知名的陰溝了,恐怕除了各自的父母之外,整個莊子裡頭,也沒幾個人會覺得心疼。
非但韓家如此,孫家、李家、慄家、許家以及其他處莊子的賭本,也都差不多,當初抱得恐怕都是有棗沒棗先打三杆子的心態。
誰讓朱總管那時麾下只有千十號弟兄呢,雖然戰鬥力着實駭人,剛剛硬生生正面擊潰了三倍於己的阿速軍,但比起劉福通、徐壽輝、布王三、彭和尚這些大勢力,卻是明顯不夠看,只有吳家莊和劉家莊屬於例外,這兩家派出的都是各自家中的絕對翹楚,吳良謀和劉魁,所以這兩家如今也贏得最多,一個是深受信任的正都指揮使,一個爲可以讓朱總管放心地安排其獨當一面的副都指揮使,兄弟兩個互爲助力,煊赫一方。
世人總喜歡在事情過後,炫耀自己當初的聰明,如今山陽湖畔那些莊主、寨主們提起來,誰不自誇當年目光長遠,至於經歷戰火洗禮,依舊活到現在的少年們,到底是正出,還是庶出,最初在各自的家族中具體地位如何,當然也果斷地變成了族中第一支蒿子,從小就被重點關注培養了。
反正族長們總是睿智的,他們的睿智程度和各自的年齡以及臉皮厚度絕對成正比,他們如今正努力將各自的睿智發揚光大,將各自家族中真正的蒿子和才俊,塞進大總管府各級衙門和淮安軍中,以期待在不久的將來,能收穫更多。
但是韓建弘卻知道,族長們最後恐怕會大失所望,因爲少年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夢想,與垂垂老朽們的夢想截然不同。
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加入淮安軍,並非單純地爲了博取個人的功名,他們的肩膀上,還擔負着跟自己一樣的,所有漢家子弟的未來,他們自打加入淮安軍那一天起,就不光是爲了一家一姓而戰,他們即將捍衛和重塑的,是整個華夏民族。
這些道理,韓建弘最初時候也不懂,但是現在,他卻認識得越來越清晰,至於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把這些道理銘刻在了他的內心深處,他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潛移默化吧,韓建弘依稀記得自己奉命投軍之後沒多久,在訓練場上,就有教官親口告訴他,人和人是平等的,沒有任何人天生是奴隸,也沒有任何人天生喜歡被別人奴役。
韓建弘依稀還記得,當朱總管下令,將被俘的蒙元將士折價發賣時,所說過的那句話,“他們拿咱們當驢子看,咱們就來而不往非禮也,如果哪天他們拿咱們當人看了,咱們自然也會拿他們當人看,這裡邊沒有什麼仁恕不仁恕的說法,只有平等。”
韓建弘依稀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少年們坐在火堆旁誇耀各自的祖先,忽然就驚訝地發現,各自的祖輩居然都曾經在李庭芝帳下爲大宋而戰,而大宋太后帶領滿朝文武出降後,祖先們所承受的磨難與屈辱,也立刻涌上了每個人的心頭。
“丞相伯顏於江畔立帳,左相吳堅領諸將負草而入,唱名跪拜”家譜中關於這段歷史的記載很模糊,但在火堆旁重新複述到這段文字時,給韓建弘靈魂上帶來的戰慄,卻無比的清晰,(注2)
驢子,原來在他們眼裡,我們的祖先就是一羣驢子,沒錯,就是一羣驢子,在蒙古朝廷眼裡,所有漢人都是驢子,哪怕爬到張鬆和逯魯曾那樣的高位,也是一樣,只不過變成了一頭可以推磨拉車的大驢子而已,與其他驢子,沒任何不同。
然後,少年們就清晰地發現,所謂天命,所謂五德輪迴,不過是一塊用爛的遮羞布,在陸秀夫揹着宋少帝跳入大海的瞬間,華夏已經亡了,現在的朝廷,不過是一羣外來征服者的朝廷,他們趁着華夏孱弱,以野蠻征服了文明。
然後,少年們就清醒地站了起來,發誓永遠不再跪拜於野蠻之下。
他們早就應該站起來,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也許他們會失敗,但是他們卻會像個人一樣死去,不是繼續作爲驢子而苟活,繼續任憑征服者欺凌。
當時火堆旁立誓的少年,大部分都已經戰死了。
韓建弘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卻記不起其中絕大部分人的面容。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心中的夢想,也與那些逝者的面孔一樣,日漸模糊,但是,從鹽政大使的位置上被趕下來之後,他卻又慢慢記起了少年時的夢想和誓言。
像人一樣活着,像人一樣去死,哪怕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夢想和誓言不屬於族中那些老朽,卻屬於他們每一個在軍中長大的少年,他們不該遺忘,也永遠不敢遺忘。
“大人,大人,聽說您當初跟吳良謀將軍一道,從陰溝裡爬進了淮安城。”正沉浸於對往事的回憶中時,耳畔忽然又傳來同僚們充滿期待的聲音。
“啊,,,你說吳良謀啊,那廝從小就不務正業,整天除了爬牆頭就鑽陰溝,所以,在淮安城下,他的本事剛好就派上用場。”韓老六的記憶,瞬間就又被拉到了自己人生中曾經最爲輝煌的時刻,帶着幾分驕傲,大聲迴應。
注1:歷史的塵埃(上)中,遺漏了一個註解,兒子犯下滔天大罪而其父輩不受絲毫牽連,歷史上只有楊廣這麼寬厚過,他被困雁門關時,宇文化及兄弟兩個盜賣軍糧給突厥,被發現後,他卻不忍心讓寵臣宇文述老來喪子,只給了宇文化及兄弟很輕的處分,宇文述則沒受到任何牽連。
注2:左丞相吳堅,以膽小而聞名,曾經作詩言志,“更宜築屋雲煙上,門外莫關誰是非”,1275年,元軍兵臨宋都臨安城下,吳堅出使元軍營求和,第二年正月,升任左丞相兼樞密使,再度先赴元營議降,後爲祈請使,赴元大都(今北京)呈降表,交宋璽,宋亡後,吳堅悄無聲息死於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