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命令連珠箭般發佈下來,根本沒跟任何人商量,也沒給任何人商量的機會,待杜遵道和羅文素等人終於感覺到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的時候,衆將領已經紛紛從劉福通手裡接了令箭,轉身下去厲兵秣馬。
“劉某出征在外期間,少主那邊,還請杜相多多看顧一二。”劉福通衝着杜遵道笑了笑,聲音裡隱隱帶着幾分快意。
你不是想借少主母子的勢跟老夫爭麼,那老夫就成全你,給你創造更多的機會,看沒老夫的手諭,你能否動得了潁州紅巾的一兵一卒。
“那是自然,此乃杜某份內之事。”杜遵道的臉,就像被人來回抽了二十幾個大耳光般,紅裡透紫。
劉福通是藉着實際行動向他和韓林兒母子示威,這一點,杜遵道看得非常清楚,但是他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反制對方,甚至心中隱隱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懼之意,告訴他自己,千萬別把劉福通給逼急了,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杜相就先回去做些準備吧,老夫事情很多,就不留杜相了。”劉福通輕輕打了個哈欠,揮手送客。
“杜某告辭。”杜遵道又恨又怕,咬着牙拱手,然後轉過身,與羅文素、崔德等人一道,灰溜溜離去。
此番所受打擊頗爲沉重,直到返回了他的左丞相府,關閉了大門,四下裡都佈置了心腹衛士,衆人心裡才終於找到了一絲安全感,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天殺的老賊,居然背叛教義,辜負教主當年知遇扶持之恩,我等跟他不共戴天。”
“這筆賬,早晚得跟他算個清楚,讓教中兄弟,認清老賊的醜陋面孔。”
“杜相,咱們不能就這麼忍了,再忍下去,老賊肯定要得寸進尺,少主也會對我等徹底失望。”
“杜相,你下個令吧,縱使粉身碎骨,我等也認了。”
“杜相,杜相,您倒是說句話啊,杜相”
“住口。”杜遵道聽得心頭火起,厲聲斷喝,“沒用的話,都少說幾句,我等手中所有兵馬加起來,也湊不足萬人,盔甲兵器缺口甚大,火炮更是沒有一門,想替少主剷除奸佞,拿什麼去鏟,能不被姓劉的倒打一耙,都算是燒高香了。”
一番話,句句都說在了關鍵處,聽得衆人臉色發白,眼神飄忽不定,的確,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在座諸人手中根本沒有跟劉福通抗衡的實力,而韓林兒母子的支持,也只是道義上的,並且絲毫不能落於明處,萬一劉福通被逼急了,連韓林兒這個少主都不認,等待着大夥的,就是死路一條。
“那,那我等,我等就這麼算了,少主,少主跟王后那邊,該如何去交待。”足足沉默了一刻鐘之久,參知政事羅文素才終於又鼓起勇氣,喃喃地詢問。
韓林兒秉性如何大夥不清楚,畢竟其年紀尚小,什麼事情都處於學習摸索階段,但韓林兒之母楊氏,卻絕非一個等閒的女人,如果發現他們的能力與實力,連他們自己先前所誇耀的一半兒都不夠,恐怕立刻會改變立場。
“楊後那邊,也不要急着去解釋。”杜遵道皺起眉頭,沉吟着迴應,“經過今天之事,老匹夫定然會心生警覺,不會再如先前一樣,任由外界消息傳入延福宮,而我等恰好利用老匹夫對楊後的不敬,把今天的事情含糊過去,崔將軍,你不是奉命修茸宮殿麼,正好帶些心腹進去,儘量不讓閒雜人等隨意靠近少主和楊後,李將軍,你儘快抽調好手,訓練一支精銳,讓楊後和少主能直接指揮,並不需要人太多,有五百足夠。”
“是。”崔德和李武兩個齊齊拱手領命,但是目光裡頭,卻寫滿了狐疑。
杜遵道剛纔說得每一句話,他們兩個都懂,但這些辦法,要麼屬於剜肉補瘡,要麼是遠水難解近渴,沒有一招能立刻挽回局面的,甚至連給劉福通造成實質性威脅的都沒有。
“羅參政,這幾天你就和老夫一道,替少主修書給其他紅巾豪傑,請他們派人來觀宋王登位之禮。”知道大夥對自己有些失望,杜遵道深深吸了一口氣,冷笑着補充,“這是右丞相交代下來的大事,咱們必須做好,無論是趙君用、彭大,還是倪文俊、彭和尚、張士誠和朱重八那邊,都要發到,莫讓人家覺得,少主怠慢了英雄。”
“是。”羅文素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俯身下去,大聲迴應。
“左相”崔德、李武等兵頭們,也隱隱感覺出一些不對勁的地方,皺着眉頭,以目互視。
很快,他們就都笑了起來,刀砍斧剁的臉上,寫滿了殘忍。
趙君用和彭大,都擔任過紅巾軍的大都督之職,然而他們兩個,在去年兵敗之後,卻成了寄人籬下的喪家之犬,麾下兵馬,遲遲得不到重新補充,曾經的地盤,也都被芝麻李在臨終之前,以紅巾軍副帥的身份,轉贈給了朱重九,從此再也與他們無關。
倪文俊與彭和尚,則是徐壽輝的左膀右臂,只是如今彭和尚被元軍隔離在池州一帶,無暇再顧及天完王朝的內部運作,而倪文俊,據說已經慢慢將徐壽輝給架空了起來,軍政大事,皆憑其一言而決。
至於張士誠和朱重八,則屬於受過淮安軍的賙濟,卻又明裡暗裡準備跟淮安軍分道揚鑣的地方實力派,據說前途都不可限量。
上述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除了其在本派勢力中的地位之外,還都頂着一個劉福通給委派的官職,雖然有些人,從來就沒宣佈接受,但至少從潁州紅巾這邊算起,他們屬於紅巾將領,理當受右丞相兼兵馬大元帥劉福通調遣。
可以預見,這些信發出去之後,將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弄不好,有人甚至會立刻掉過頭來,跟潁州紅巾兵戎相見,而他們所恨的人,絕不是奉命修書的杜遵道和羅文素,更不會是剛剛出道的韓林兒,他們只會將矛頭指向劉福通,讓後者百口莫辯,甚至不得自貶身家,以做交代。
接下來半個月裡發生的事實,也正如杜遵道所料,接到信後,徐壽輝第一個跳起來,大罵劉福通卑鄙,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個孤兒冒出韓山童的後裔,挾天子以令諸侯,發誓要立刻帶兵殺入汴梁,看看那個假冒的韓林兒,到底是誰的雜種。
“陛下不理睬便是,他們潁州紅巾再這麼折騰下去,早晚有一天會自己把自己折騰垮掉,到那時,微臣剛好揮師北上,替韓山童清理門戶。”天完帝國的左丞相倪文俊,卻遠比徐壽輝冷靜,笑了笑,將給自己的信也拿了出來,當着徐壽輝的面兒,扯了個粉身碎骨。
“左相說得當然有道理,但,但朕怕別人會上當受騙,畢竟,畢竟我天完帝國的兵馬,如今都分散在各地,彼此之間聯絡不暢。”徐壽輝在自立爲帝之後,沉迷於給帝國製造繼承人的大業,雄心壯志好像早就被消磨得差不多,聽倪文俊沒有出兵的打算,也就立刻改變了主意。
“這點,陛下無須過於擔心,以彭相的見識氣度,斷不會被劉福通的這點兒小伎倆所騙。”倪文俊想了想,很是自信地替同僚保證。
他與彭和尚並肩作戰多年,雖然最近聯繫少了,但彼此之間,卻一直肝膽相照,無論外界如何傳言,彭和尚從沒懷疑過他準備謀朝篡位,而他,也從不相信彭和尚準備在外邊回自立門戶,將來會給天完帝國反戈一擊。
“這”徐壽輝依舊有些遲疑,但看看倪文俊的臉色,又悄悄地將心中的疑慮收了回去,左倪右彭,已經聯手瓜分乾淨了朝中全部力量,他這個皇帝如果敢做出什麼拖後腿的舉動,恐怕用不了太久,椅子上就要換個人來做,所以,在第三股力量崛起之前,他還是繼續糊塗着好。
“陛下放心,臣這就派人給彭相那邊送信,聽聽他到底什麼意思。”倪文俊絲毫不知道自己剛纔的行爲已經杵了徐壽輝的逆鱗,依舊非常自信地許諾。
他是個乾脆利落性格,當天下了朝,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乘坐快船,冒死送到了彭和尚手中,而彭和尚在此之前,早就給潁州方面回了信,非但拒絕了“劉福通”的觀禮邀請,還苦口婆心地回信勸告道:“彭某乃天完朝丞相,只知當前緊要之事,是趁着脫脫身死,重振紅巾聲威,而不是關起門來自相傾軋。”
“丞相切莫掉以輕心,此事恐怕還有些麻煩。”彭和尚的帳下愛將,前軍都督陳友諒湊上前,低聲提醒。
“嗯。”聞聽此言,彭和尚微微一愣,掃了後者一眼,低聲吩咐,“你把話說清楚些,切莫說一半兒留一半兒,麻煩在哪,莫非倪相會上了別人的當麼。”
“麻煩當然不在倪相那邊。”陳友諒躬了下身,以極低的聲音迴應,“倪相目光長遠,有他在,咱們天完朝應該沒人會接劉福通的茬兒,但那邊,卻恐怕有些爲難了。”
說着話,他將手指朝東北方比了比,臉上隱隱帶出了幾分焦慮,“張士誠和朱重八兩個,正愁沒機會徹底脫離淮揚掌控,如今劉福通將他們與朱重九並列邀請前往汴梁觀禮,簡直就是做夢送枕頭。”
“嘶,。”彭和尚立刻色變,用力倒吸冷氣,他去年之所以能在連番大敗的之後,還重新站穩腳跟,全靠着趙普勝和陳友諒等人出使揚州,成功地與淮安軍那邊達成了以糧草換取火器的協議,從某種程度上說,朱重九算是對他有雪中送炭之恩,而有朱重九在,長江沿線的大部分蒙元兵馬,就被牢牢地吸引在各自的防區之內,誰也不敢輕易離開老巢,來找他的麻煩。
而萬一朱重八和張士誠兩個上當受騙,那朱重九恐怕就要被逼着搶先下手清理門戶了,畢竟,當年劉福通就用極爲類似的手段,分化過他和芝麻李,而朱重九和這兩個人的關係,卻遠不如當年芝麻李和他之間那樣,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彼此。
“要不然,末將帶着水師去北岸兜幾圈兒,給朱重八那廝提了醒。”正鬱悶間,卻又聽見陳友諒低聲提議。
這纔是後者的真正目的,並非平白無故地替淮揚那邊抱打不平,而是想借着此機會,狠狠敲打一下跟自己只有一江相隔的朱重八,當然,能趁機在北岸奪下幾座城池就更好了,他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大展宏圖。
“嘶,,。”不知道猜沒猜出來陳友諒的真實企圖,彭和尚繼續倒吸冷氣,從軍略角度上講,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既然朱重八受了劉福通的拉攏,背叛了淮揚,淮安軍就不可能再替朱重八出頭,而自己正好可以打到安慶去,將其扼殺在羽翼未豐之時,一則報了朱重九去年雪中送炭之恩,二來,也能將天完帝國的領土重新連接成一整片。
“末將不敢苟同陳兄弟的意思。”然而沒等彭和尚想清楚到底該何去何從,門口卻又閃進趙普勝那魁梧的身軀,衝着他肅立拱手,“丞相三思,此事絕對含糊不得,且不說那朱重八未必會如陳兄弟想得那般目光短淺,即便他果真應了劉福通之邀請,也與當年的《高郵之約》無任何相悖之處,而我軍如果貿然引兵江北,恐怕與淮揚方面會立刻反目成仇。”
“什麼。”彭和尚被說得滿頭霧水,眉頭緊鎖,陳友諒也是大吃一驚,兩隻眼睛在眼眶裡咕嚕咕嚕亂轉。
“前年末將奉命出使揚州,去年又曾經多次押運糧草去那邊交割,所以對那邊的事情,也算多少有個瞭解。”趙普勝咧了下嘴,苦笑着補充,“丞相莫非以爲朱總管不想與張士誠和朱重八兩人兵戎相見,非不想,而是不能也,他當年實力孱弱之時,藉着芝麻李的支持,在高郵與羣雄立約,第一條便是,‘韃虜未退,豪傑不得互相攻殺,’那張士誠和朱重八雖然有負於他,卻懂得約束部衆,愛惜百姓,所以他自己就被《高郵之約》束縛住了手腳,根本無法出爾反爾。”
“這”彭和尚和陳友諒二人恍然大悟,也陪着他苦笑不止。
什麼叫作繭自縛,這就是,朱重九當年,恐怕也想不到他的實力能在轉眼之間,雄踞天下豪傑之首吧,而他的《高郵之約》,最短定的還是五年,也就是說,今後三年半之內,張士誠和朱重八兩個無論怎麼折騰,只要沒有主動向淮安軍發起進攻,他就找不到藉口消滅二人。
否則,他就是自己犯下了《高郵之約》第一條,然後被“天下羣雄共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