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賊正月二十九,大舉北犯。碭山、沛縣、單州被破,縣令不知所蹤!”
“淮賊吳永淳二月初三兵臨曹州城下,達魯花赤包敏降,知府王守義舉火而死!”
“淮賊張定邊二月初五強攻滕州,達魯花赤趙不花戰死,知府李義降。”
“二月初六,淮賊破鄒縣、濟州......”
“二月初八,淮賊徐達親領賊寇攻打濟寧,知府張泰與之勾結,遣家將打東門。達魯花赤卓不花死節,其他文武官員皆沒於亂軍當中。”
“二月初十,袞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
二月初,一道道警訊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不斷送入了大都城皇宮。
皇宮內東暖殿內,右丞相定柱、左丞相賀唯一、御史大夫汪家奴、戶部尚書桑哥失裡、御史大夫月闊察兒、樞密院副知事李思齊等人,一個個眉頭緊鎖,面色凝重異常。
淮安軍會大舉北伐事情,並沒有出乎他們這些棟樑之臣的預料。事實上,自打太子愛猷識理達臘與奇皇后“出獵”冀寧那一刻起,他們就認定了朱屠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大夥誰也沒想到,淮安軍的攻勢居然如此之犀利,短短十天功夫,就向北推進了一百五十餘里。沿途各路官軍,像狂風中的草垛一樣紛紛潰敗,根本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而這一切,還是受運河沒有開封,沿途大小河流全都冰凍的情況拖累所致。如果隨着天氣日漸轉暖,河水融化可以行船。不再擔心糧草物資供應的淮賊,豈不是更要如虎添翼?!
必須立刻派兵南下,與朱屠戶決一死戰。朝廷原本打算用地方兵馬消耗一下淮賊士氣的圖謀,顯然已經徹底落空了。朱屠戶的兵鋒太犀利,那些地方兵馬和豪強自己組織的義兵,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敵。而眼下各地義兵本身,忠誠度也非常不可靠。萬一士紳豪強們發現根本沒人能阻擋淮賊腳步的話,很可能,他們就會斷然倒戈!
“濟寧陷落之後,徐賊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是東平。”能在妥歡帖木兒父子相殘時刻,迅速穩定住朝中局勢,右相定柱顯然能力不是很弱。皺着眉頭斟酌了一番,就點明瞭淮安軍的下一步動向。東平路緊挨着便是泰安州。萬一該地亦被徐賊攻克,太不花就要腹背受敵!”
太不花不受皇上待見,太不花跟哈麻、雪雪兩兄弟的關係,也不清不楚。可眼下,他手裡畢竟還掌握着十五萬官軍。即便這支兵馬中許多將領都僞造過戰績,都跟雪雪一道受過淮賊的賄賂,可畢竟,畢竟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蒙古人。只要他們存在一天,淮賊就得分出力量來防備他們。而萬一他們被消滅了,盤踞於膠州多年的淮安第六軍團,就可以與徐達所帶領的另外三個軍團合兵一處。屆時,十二萬大軍沿運河直衝而上......
“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已經向朝廷發來遺表,誓於城池共存亡。但東平路只是下等路,合答手中兵馬不足三千,雖然有義民陳丘之率兩萬毛葫蘆兵相助,最終能擋得了徐達幾天,卻很難說!”左相賀唯一沉吟了片刻,嘆息着補充。
他絲毫不看好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的未來,雖然此人素有勇武之名,對朝廷也是忠貞不二。但雙方的實力差距在那擺着,非個人勇武和必死之心所能彌補。如果朝廷對東平路的戰事寄託了太多的希望的話,恐怕用不了太久,就會再度被打擊得頭暈眼花。
這都是當年脫脫窮兵黷武所留下的遺禍。若不是他非要堅持一戰而定兩淮,最後導致三十萬大軍分崩離析。也不至於讓朝廷手中無兵可用。當然,大元朝不缺人口,各地的達魯花赤們只要狠得下心腸,抓壯丁也能把兵營都給填滿。可臨時抓來的壯丁,能跟幾年前從各地徵調的精銳相比麼?甭說戰鬥力和士氣相差萬里,就是鎧甲、兵器的配備情況,也根本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
地方上沒兵,沒錢,還沒有足夠的存糧。要是哪個達魯花赤能創造出奇蹟,將徐達的腳步拖上十天半個月,纔怪!
雖然大夥提起淮安軍,都要做滿臉不屑狀,蔑稱一聲“淮賊”。可此賊手中所擁有的火炮,卻數以千計。賊人當中的將領,卻個個都身經百戰。賊人身上的甲冑,卻件件都堪稱精良。更令人難堪無比的是,此賊居然一路北進,一路賑濟災民,穩定糧價。而在這兒之前,各地官府卻在努力收集糧食,與奸商們一道將糧價推上了天,逼得百姓們怨聲載道。
“要想保住東平,從大都往外調兵,顯然遠水解不了近渴!”太尉月闊察兒是個知兵的,並不像左右丞相那樣,一味地強調自己這邊的劣勢,而是努力尋求可行的應對方案。“最好的辦法,是讓合答萬戶主動放棄東平路,率領麾下蒙古軍和義兵退往東昌。然後再調大名、廣平、順德三路的達魯花赤帶領各自麾下兵馬馳援東昌。把五個路的官兵與義勇集中到一地,至少兵馬數量上,我方與敵方已經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佔據兵力優勢!”
這條計策,的確可以算是老成謀國。東平與東昌之間距離有兩百餘里,東平附近,還有陽谷、肥城、東阿等地可以用來遲滯敵軍。徐達爲了保證他的身後不受到騷擾,肯定得先派遣吳永淳、吳良謀等將將周圍這些縣城掃蕩一圈兒,然後才能繼續北進。而如果朝廷這邊調度及時的話,足以利用這段時間,將臨近各路的兵馬全都集中到東昌,與徐賊打一場小型決戰!
只是再好的計策,如果說出來的人不對,也等同於白白浪費口水。沒等右丞相定柱表態,御史大夫汪家奴,已經搶先大聲反駁,“太尉大人真是好手段!先前我等還在擔憂東平有失,泰安必定不保。你居然立刻就建議朝廷主動放棄東平。太尉大人,您就那麼恨太不花,巴不得他立刻就死在賊人之手麼?”
“胡說!”月闊察兒的臉,迅速漲成了紫黑色。瞪圓了眼睛,咬牙切齒地咆哮,“我跟太不花無冤無仇,我怎麼會想着害他去死?他手中至少握着十五萬大軍,隨便派出幾萬來,就能防住自己的身後。而徐賊明知道東昌城內大軍雲集,又怎麼敢掉頭向東,與膠州王宣一道夾擊太不花?!”
“那可說不定,屆時有人恐怕還有別的招數,替徐賊解決後顧之憂!”汪家奴撇了撇嘴,陰惻惻地奚落。“當年脫脫丞相也沒想到,他設下陷阱去伏擊淮賊,結果卻伏擊了朝廷的傳旨欽差!”
“老賊,我與你不共戴天!”月闊察兒忍無可忍,揮舞着拳頭衝上去,就準備將汪家奴活活打死。
當年讓脫脫伏擊傳旨欽差,是中了他、太不花、雪雪等人聯手設下的圈套。這在蒙元朝廷內部,早已不再是秘密。可當年他那樣做,是受了妥歡帖木兒的暗示。是爲了逼脫脫交出軍權,不得己而爲之。而現在,脫脫已經對朝廷沒了威脅,大敵當前,朝廷又需要把脫脫的屍體重新裝扮起來,鼓舞軍心.....
汪家奴做了一輩子言官,手腳怎麼可能比得上月闊察兒這個武夫。轉眼間,就被打倒在地,頭破血流。這下,可惹惱了汪家奴的兒子,一向沉穩睿智的戶部尚書桑哥失裡。只見其大吼一聲,從側面撲過去抱住月闊察兒的腰,雙臂猛地一勒,就來了一個倒拉牛。
“噗通!”月闊察兒猝不及防,被摔得眼冒金星。汪家奴父子則雙雙衝了上去,衝着的臉部、胸口猛擂。直打得這位當朝太尉兩眼烏青,鼻孔竄血,抱着腦袋滿地翻滾,“汪家奴,我,我跟你不共戴天。今日,你要麼將我活活打死。要麼,咱們就走着瞧!”
“夠了!都給我住手。來人,給我他們三個都拉下去,狠狠地打!”先前把腦袋一直紮在御案上,昏昏欲睡的妥歡帖木兒猛地站了起來,用手奮力下拍,“啪!”
“是!”東暖閣外,立刻衝進來十餘名當值近衛怯薛。然而看到準備被拖走的對像,卻全都傻了眼,一個個站在屋子中央,面面相覷。
一個是言官之首,從一品御史大夫。一個是正三品戶部尚書,兼正三品樞密院僉院。還有一個是當朝太尉,三公之一。把這三個人同時拖到臺階上打板子,過後,即便有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保護,大夥的腦袋恐怕也不太安穩。
“怎麼不動手,拖出去,打,狠狠地打。大敵當前,還只顧着互相傾軋。此等佞臣朕留之何用?給我打,打死了直接拖出去喂狗!”見怯薛們畏縮不前,妥歡帖木兒愈發地火往上撞,從御書案後踉蹌着走出來,搶了根金瓜,親自去砸月闊察兒。“你們不敢,朕先打給你們看。打死了算朕頭上,與爾等無關!”
那儀仗用金瓜,雖然是空心鍍金。但外殼與握柄,也是精鐵打造。真的要是一瓜砸在腦袋上,足以將月闊察兒當場打得**迸裂。身爲文武百官之首,丞相定柱哪肯容忍自家皇帝如此胡鬧?趕緊衝上去,用雙手托住妥歡帖木兒的胳膊,同時雙膝緩緩跪倒:“陛下,陛下息怒。是微臣無能,無力震懾百官。才讓這三個膽大狂徒君前失儀。微臣,微臣願領一切責罰!請陛下切莫自己動手,損了聖名!!”
“聲名,朕現在還有什麼聲名。昏君,無道昏君。既管不住你們這羣奸佞,又管不了後宮。古之桀紂,不過如此。朕,朕還在乎什麼聲名!”妥歡帖木兒常年沉迷於男女雙修之道,身體早就被淘空了,力氣連普通宮女都不如,更比不過曾經練過武藝的丞相定柱。接連向下壓了幾次金瓜,都不能得償所願,跺着腳,絕望地咆哮。
夏桀和商紂,好歹是因爲寵信了女人而亡國。而他,最愛的女人卻跟兒子一道造了反。雖然夫妻父子眼下,又恢復了表面上的恩愛孝慈,書信來往不斷。可連瞎子都知道,那是做給外邊看的。事實上,朝廷的兵馬,從來都過不了飛虎嶺。太子的嫡系,也很難通過井陘關!
“陛下,陛下息怒。微臣知罪了!請陛下切莫動怒,微臣,微臣願意領受任何責罰!”到了此刻,月闊察兒和汪家奴父子,纔想起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還在,相繼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
“朕,朕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朕。朕知道,你們都以爲朕是斷送了大元江山的罪魁禍首。所以,所以你們從都不把朕放在眼裡。所以,你們巴不得朕早死了,你們好去投奔太子....”脫歡鐵木歲鬆開金瓜握柄,無力的搖頭。兩行熱淚,順着蒼白的面孔滾滾而下。
民間有云,男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妻不賢子不孝。他這個大元天子,又跟民間普通男人有什麼區別?兒子造反了,老婆跟着兒子一道出奔在外。家門不幸,對外人時就沒有底氣。而對外人沒有底氣,手下這些臣子就踩着鼻子賞臉....
想到這兒,妥歡帖木兒再也支撐不住。扭過頭,痛哭着便朝後宮狂奔。“朕真是天棄之人,從小到大就每遇到過一件幸運事。朕,朕這個皇上不當了,你們願意輔佐誰,就輔佐誰去。哪怕去跪迎朱屠戶,朕,朕也隨你們的便!”
“陛下,陛下息怒!”丞相定柱被嚇了一大跳,拔腿在後面猛追。妥歡帖木兒卻根本不肯聽他的呼喚,繼續哭泣着奪路狂奔。
幼年生母被權臣逼死,他自己被流放到高麗。稀裡糊塗繼承了皇位,還要面對權臣和姦詐太后的輪番欺凌,好不容易逐走權臣,殺掉了太后,又遇到了黃河決口,天下大飢。好不容易堵住了黃河上的口子,潁州又反了劉福通.....
細算下來,他這輩子坐在龍椅上的時間雖然長,卻沒一天順心過。真的不如把位子早日交給別人,自己去做個富家翁,繼續舒舒服服修煉演蝶兒秘法,追求長生大道。
人的思維就是這樣怪異,往往忽然想通了,眼前就大放光明。猛然間,痛哭着逃走的妥歡帖木兒停住了腳步,差點兒與將追上來定柱等人撞了個滿懷。“傳旨,給太子,朕讓位與他。”等着哭紅的眼睛,他對滿頭霧水的定柱咆哮,“讓他帶兵回大都,替朕,替朕守住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不要了,朕什麼都不要了。朕本來也準備把江山傳給他的。朕何必爲了這把椅子,弄得妻離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