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屠戶也不是光吃不吐,聽小六子說,他的淮揚大都督府,把名下所有作坊,都轉交給了淮揚商號。以後每向外賣一門火炮,賺到的錢都歸商號所有!”正魂不守舍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王二的聲音,雖然酸酸的,羨慕的意思卻非常明顯。
“嗯?”鬼才李漢卿先是微微一愣,然後苦笑着搖頭。
真是豁出去了,這朱屠戶爲了凝聚人心,真是不擇手段。先用刀子把那些敢於跟他對着幹的地方豪強殺個血流成河,然後再把日進斗金的火炮作坊拿出來,給屈服於自己的士紳們壓驚。而那些先前硬着頭皮買了淮揚商號股本的士紳,發現商號真的有可能賺大錢後,怎麼會不對朱屠戶感激涕零?假以時日,整個淮揚地帶如果有誰再敢對朱屠戶陽奉陰違的話,恐怕根本不需要淮安軍再派人冒充什麼強盜,光是地主老財們自己,就能讓那個人直接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二羨慕的卻不只是這些,偷偷看了看李漢卿的臉色,繼續補充,“聽小六子手下說,除了火炮作坊之外,那朱屠戶還把收繳上來的無主瓷窯,作坊,還有船塢都轉給了淮揚商號。各地的股東們不但可以在年終時指派帳房先生查看賬目,還可以舉薦得力人手,到那些瓷窯、作坊和船塢裡做管事。只要那些管事能給商號賺錢,並且手腳乾淨,就可以按月拿一份薪水,並且年終還有另外的花紅!”
“他既然連火炮作坊都捨得拿出來收買人心,其他這些,倒也不算新鮮!”李漢卿又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苦笑着搖頭。
淮揚一帶,因爲守着一條運河,商業一直比較發達。民間生意人,也經常合夥做一些佔用資金較大的買賣,然後年底再按照各自所出的本金比例分紅。當然,派心腹負責查賬,推薦管事和夥計,以及年終給各級管事發紅包之類,也都是約定俗稱的規矩。朱屠戶讓淮揚商號的日常運作按照老規矩來,算不上另闢蹊徑。
“此外,小六子的手下還說,姓朱的還給了所有股東,參與議政的特權。不但涉及到淮揚商號事情,要跟他們商量着來。今後僞總管府的一切政令,除了與戰事相關的事情外,都會請他們到場參與。大人您說這不是個笑話麼,整的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也就是朱屠戶這種天生的反賊,敢別出心裁。換了其他......”
“行了!別說了,注意你的身份!”李漢卿忽然就變了臉色,狠狠瞪了得力臂膀王二幾眼,大聲呵斥。
“這.....?”王二被罵了個暈頭轉向,呆呆地看着突然爆發的上司,滿臉茫然。
妖怪,這絕對是個妖怪!李漢卿可以想象,一旦所謂的股東們嚐到了與官府一道分享權力的甜頭,他們將變得如何瘋狂!那已經不是簡單的打江山分紅利了,而是從根子上,刨掉了歷朝歷代,從地方到中樞,各級官府的絕對權威。習慣了在政務上也跟青天大老爺們面對面討價還價的士紳,絕對不再會接受一個只懂得發號施令的官府。哪怕朱屠戶真的被朝廷剿滅了,他留下的遺毒,也會深深地紮在地方士紳和百姓的心窩子裡,後患無窮。
“你,明天一早,給我親自去一趟揚州!”根本沒心情向手下解釋自己突然暴怒的原因,李漢卿考慮了片刻,咬牙切齒地吩咐,“家裡還有多少人手,凡是你看得上眼的,都儘管帶去。我要你把所有買了淮揚商號的股東,名字全給我打聽清楚。哪怕是他只認購了一貫錢股本,也絕對不能放過!包括他們的家人!”
“這?是!屬下遵命!”大頭目王二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應。
“還有,叫小六立刻給老子滾過來!”李漢卿狠狠踹了他一腳,兩隻眼睛噴煙冒火。不能再給朱屠戶任何時間了,必須儘快把最近朱屠戶的所作所爲告知脫脫,讓他帶着朝廷的大軍儘快出發,能多早就多早。儘早殺過黃河去,將該死的朱屠戶早日碎屍萬段,將所有參與了淮揚商號的士紳百姓全部斬盡殺絕。否則,假以時日,誰也確定不了朱屠戶親手培育出來的妖怪,會長成什麼模樣,會令多少人粉身碎骨!
“是!”見到李漢卿瘋子般的模樣,大頭目王二不敢再耽擱,拱了下手,轉身飛奔而去。先從浴桶裡拎出了疲憊不堪的同行小六子。然後又連夜挑選人手,做出發準備。第二天破曉,扮作倒賣硝石的商販上了船,一路向南。然後又混過了黃河上關卡,冒着被發現後殺頭的風險,迫不及待地趕往揚州。
來到了揚州城之後,他們就立刻明白了,爲什麼小六等人只在此地停留了短短十幾天,就差一點兒被朱屠戶的妖術給迷失了心智。不一樣,這絕對是跟大元帝國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完全不一樣的城市。處處都透着新鮮,處處都透着勃勃生機。雖然眼下城市的大部分,還是一片斷壁殘桓。但在那黑乎乎的廢墟之間,卻已經有樹苗和青草的顏色,隱隱冒了出來。迎着早春的寒風,亮得令人感到扎眼。
這座廢墟之上生活的人,也與其他地方大不相同。雖然在到達揚州之前,王二等密探先從水路經過了淮安,隱隱感覺到了一些淮安百姓現在與過去的不同。但畢竟他們只是匆匆一瞥,沒來得及走進人羣當中。而在揚州城的斷壁殘桓之間,他們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生活在此地的人們,雖然和他擁有相似的面孔,同樣顏色的眼睛,舉手投足之間,所展現出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風貌,自信,從容,眼神裡充滿了希望。
“老丈,最近生意還好麼?看您這裡好像很熱鬧的樣子?!”帶着滿心的震撼和迷惑,王二等人在廢墟中找了各一所臨時用竹子搭起來的雞毛小店安頓下,笑呵呵地跟店主拉起了家常。
“湊合着吧,好歹不用擔心餓死了!”雞毛店的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一邊給客官們端來潤喉的茶湯,一邊笑呵呵地回答。
滿臉皺紋當中,依舊帶着一點兒無法被時光抹去的愁苦。但老漢的頭髮卻洗得很乾淨,十根指頭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身上的衣衫雖然是舊的,膝蓋和手肘等處都綴着補丁。但補丁的針腳卻非常細密,一看就是出於女人之手。
“那是,老天爺從來不會禍害勤儉人!”王二一邊笑呵呵地繼續跟老漢套近乎,一邊悄悄將目光往周圍的人身上移。前來投宿的,還有七八個行腳的小販,坐了另外兩張桌子。看樣子已經吃過了,正半躺在竹椅子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話裡話外,都沒離開揚州城最近發生的事情。
“那個蒸魚,還有那個蒸筍子,醃蘆芽,水煮小河蝦,還能點麼?”有心跟周圍的人打成一片,王二指了指距離自己最近的桌案,笑着問正在給自己倒茶的店主老漢。
店主老漢的臉上,立刻笑出了一朵花,點着頭,大聲迴應,“有,有,這魚和蝦都是才從河裡撈回來的。筍子和蘆芽也是剛剛從城外採回來。客官您可真會挑,選得都是當下咱們揚州最好吃的東西!”
“那就一樣來一份,儘快上。我以前老來揚州,記得最深的就是這幾樣!”小頭目王二笑了笑,給自己的行腳商人身份,做進一步註解。
“哎,客官您稍等!”老漢迅速放下茶壺,將頭轉向雞毛小店的後門,“小七,小七,把剛纔給客人的四樣時鮮,叫你婆娘再做一份。趕緊,魚和蝦都挑最活泛的!”
“哎,知道了!客官稍等,馬上就給您送上來!”後院裡,響起一個略帶嘶啞的年青人聲音。顯然,因爲今天生意太火爆,已經把嗓子給喊破了。
“這孩子,就是吃不得半點苦!”店主老漢對着後門輕輕嘆了口氣,愛憐地搖頭。
“是令郎麼?多大年紀了?您老不止這一個孩子吧!”擺出一幅話癆模樣,王二笑呵呵地搭茬。
“不是兒子,是我的孫兒!”老漢回過頭,繼續拿起茶壺給他和另外幾個探子倒茶,手臂卻突然開始顫抖,連續幾下,都把茶水濺在了桌子上。
“嗯?”探子當中,有個脾氣急躁的,立刻皺起了眉頭。
“客官勿怪,客官勿怪。小老兒,小老兒....!”店主老漢嚇得立刻放好茶壺,從肩膀上扯下一塊乾淨的白布,快速擦掉桌案上的茶湯。“小老兒,小老兒手腳不利落,給諸位客官添麻煩了!”
“沒啥麻煩的,他小子多事!”王二先狠狠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然後將頭轉向忐忑不安的老漢,笑着安慰。
“謝謝,謝謝客官大人大量!”店主老漢紅着臉,給他做了個揖。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每個竹子茶杯倒滿水,步履蹣跚地退了下去。
“欺負一個老頭子,你威風了?”目送老漢的身影在後門消失,王二再度回過頭,衝着自己的同伴呵斥,“都是出門討生活的人,誰日子過得容易?況且茶水又有沒灑到你身上,看你那德行,好像自己做多大買賣似的!”
他在脫脫府中的職位,遠比對方高。訓得那個同伴不敢擡頭,把腦袋扎到桌子下,唯唯諾諾。
這番表演,果然引起了鄰桌商販的好感。不多時,便有人用手指敲了下桌案,笑着勸道:“這位兄臺,您也消消火。估計您的這位夥計,也只是想提醒那店家一下而已。你隨便收拾他幾句行了,再說多了,被老人家聽到,心裡反而更難過!”
“噢,也對!”王二如願以償,立刻擺出一份從善如流的姿態,笑着轉過臉去,輕輕點頭。
替隨從求情的人,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商販。臉被陽光曬得很黑,明顯是經常行走於水路的。見王二向自己致意,也笑着點了點頭,以示還禮。
“那老人家,恐怕最近家裡遭過災吧? 否則怎麼一提其家人來,他就那麼難過?”王二立刻尾隨而上,笑着向對方發問,
“可不是麼,這揚州城裡的人,有幾個不是剛剛遭過災的?!”對方也是個健談的人,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解釋,“您沒聽說過麼?就在兩個多月前,張明鑑那賊子,帶着兵馬把揚州好一通禍害.....”
“怎麼會沒聽說!”王二立刻拍了下桌案,做義憤填膺狀,“我們老家真定那邊,都傳遍了。大夥都說,這張賊罪該萬死,朱屠戶......”
故意做出失言後恐慌的樣子,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四下觀望一圈,然後將聲音壓得更低,“說朱大總管,不該判得那麼輕。該把張明鑑千刀萬剮,給揚州父老報仇血恨!”
“朱總管不喜歡殺人!”對面的商販被王二小心翼翼的模樣逗得莞爾,搖搖頭,低聲迴應,“更不喜歡殺出什麼花樣來。他老人家是佛陀轉世,天生一幅慈悲心腸。如果張明鑑不是民憤太大,我估計讓此人出錢自贖都有可能,根本不至於直接一刀砍了。連重新做人的機會都沒給留!”
“那是,朱總管他老人家連蒙古人都不願意殺!”王二用力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然後又擺出一幅感慨狀,繼續跟對方套近乎,“咱們之所以敢來揚州做買賣,不就衝着他老人家這份仁義麼?連被抓到的朝廷官員都能全須全尾地活着放回去,咱們這些小老百姓,更不用擔心連人帶貨都沒了下場!”
“可不是麼?”周圍的其他商販深有同感,紛紛轉過頭,七嘴八舌地附和。“啥樣的官兒帶啥樣的兵。朱總管是個講道理的人,手下的弟兄自然不會太心黑!”
“那是自然,我來來回回走了這麼多地方,頂數在朱總管這裡最踏實!”
“人家做着賣火炮的大買賣,看不上咱們這三瓜倆棗!”
“可不是麼?人家豎在江邊上的那大水車一轉,就能把大炮一門接一門的往外拉。誰有閒功夫從咱們身上揩油?”
“就是稅收得太狠了,居然十徵一!”說着,說着,有人一不留神,就把大夥最不滿意的地方給揭了出來。
剎那間,竹屋裡的議論聲嘎然而止。四周都靜靜的,連門外的鳥鳴聲都能清晰地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