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末將誓不辱命。”俞通海又是激動,又是緊張,站起來,雙手抱拳,說話的聲音微微戰慄。
激動得是,明知道自己是蒙古人,朱總管依舊給與了自己毫不保留的信賴,緊張的是,自家雖然當年在水師萬戶所生活了好幾年,卻根本就沒坐船出過海,絲毫不熟悉膠州那邊的水文,萬一把大軍給領到礁石區,那可就百死莫孰了。
非但他自己,包括他的父親,曾經擔任說大元水師萬戶的俞廷玉,都根本不熟悉膠州灣的水文,大元朝的水師在近二十年來,基本上就是個笑話,否則,也不會連方國珍都打不過,每征剿方賊一次,結果都是讓方賊官升三級。
“令尊昨晚已經帶着令弟通源混在商船中提前去那邊了,他會負責給大夥指示登岸的位置。”彷彿能猜到俞通海在緊張什麼,朱重九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補充,“那條航線,是蒙元山東的官商特地開闢出來走私通道,自從脫脫封鎖運河之後,咱們淮揚商號銷往北方的貨物,六成以上走得都是這一航線,情報處和水師裡頭也有很多弟兄跟着咱們這邊的商船跑過好幾趟,可以在旁邊協助你。”
有人負責在海上領路,困難立刻減少了一大半兒,至於登岸之後如何摸向膠州城,以及從膠州殺向諸城最短道路,俞通海即便閉着眼睛都能指示清楚,當即,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道,“大總管放心,末將,末將一定,一定把大夥平安送到膠州城下。”
朱重九欣慰地點點頭,信手從桌案上拿出一份手畫的地圖,交給俞通海,,“好,我這裡有份輿圖,你根據自己的記憶對照一下,發現有錯誤的地方,趕緊標出來,標完之後,將輿圖交給馮參軍,然後你自己就在議事堂後面找間屋子睡下,養足精神,咱們今天下半夜登船出發。”
“是。”俞通海雙手接過地圖,撲在桌子上,開始認認真真地校對。
朱重九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然後迅速在衆人身上掃了一圈,大聲命令,“從現在起,大總管行轅封鎖,沒有指揮使以上將領簽發的手令,誰也不準出門。”
“諾。”衆文武齊齊的站直身體,答應得異口同聲。
“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副指揮使耿再成、參軍逯德山。”朱重九滿意地點點頭,繼續發號施令。
“末將在。”被點到名字的三人個個挺胸拔背,滿臉喜悅,當年夜襲淮安,爲大軍打下第一片落腳點的,是他們第五軍的將領,如今爲大軍破局,跨海北征的,也是第五軍的人,此戰若能獲勝,淮安第五軍必將名動四方,他們三個主事的將領,也必將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
“回去挑選十五個營頭能夠夜間視物的弟兄,不要打散建制,就以營爲單位,立刻吃飯休息,養精蓄銳,今夜子時在滿浦城外上船,每營一艘,上完就起錨,連夜順流而下,從北沙寨出海,明天午時,在鬱州島東側集結待命。”(注1,注2)
“諾。”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副指揮使耿再成、參軍逯德山躬身領命,帶着麾下幾名將校,快步離開議事堂。
橢圓形的桌案旁,立刻空出了一小半兒位置,朱重九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大聲命令,“第三軍指揮使徐達,從今天起,你全盤統籌淮安、高郵兩地的防務,半個月之內,本總管不想看到任何韃子踏上這兩府地面。”
“末,,將,遵命。”徐達微微吃了一驚,卻沒有做任何質疑,而是選擇了接受任務。
“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云,第二軍指揮使胡大海,本總管領兵北上時,你們二人以及麾下將領,暫時歸徐達調遣,水師第二艦隊、情報處和內衛處,也是如此。”
“不可。”
“大總管且慢。”
衆人這才明白,朱重九要親自帶隊去偷襲膠州,一個個大驚失色,勸阻的話脫口而出,“海上風高浪急,主公豈可親涉險地。”
“主公乃萬金之軀,豈可做此魯莽之事,有第五軍足夠了,主公務必收回成命。”
“主公,末將願意替你去膠州,您坐鎮淮安便是。”
“笑話。”時隔一年半,朱重九終於又掀露出了他固執的一面,毫不客氣地將衆人的話頭打斷,“海上風高浪急,別人坐船,就比本總管安全麼,至於萬金不萬金,本總管去年三月份的時候,還親自上陣衝殺呢,怎麼現在,就成了泥巴捏的擺設了。”
“主公,主公三思,臣等,臣等沒有,沒有那個,那個意思。”衆人被搶白得語塞,卻絲毫不肯讓步,只是苦口婆心地勸阻,“您,您如果有個閃失,讓,讓淮安軍十萬弟兄,讓淮揚高郵三地數百萬黎庶”
“停,停住。”朱重九用力拍了幾下桌子,再度將衆人的話打斷,“你們提醒得好,咱們淮安軍的繼承順序問題,的確該提前做個準備了,免得哪天我有個閃失,自己內部亂成一團糟。”
“主公何出此言。”衆人聞聽,立刻又顧不上勸阻朱重九帶兵北上,七嘴八舌地開解。
“主公近年才二十歲,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麼,以您的武藝,誰能輕易近得了身。”
“主公,不要說此喪氣話,您武藝高強,又知兵善戰,只要不親自以身涉險,必能領着我等重整漢家河山。”
“天有不測風雲,在昨天之前,誰曾想到過大總管大業未成,含恨撒手西去,誰曾想到過,大總管一走,趙君用等人立刻會變成這幅模樣。”朱重九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慢慢變低。
甭看一直在裝聾作啞,事實上,芝麻李去世後趙君用等人的反應,給他帶來的打擊非常大,他無法想象,一旦自己遭遇不測之後,身後的事業會變成何等模樣,而上輩子所看的幻想小說當中,穿越者不死定律,顯然在自己所處的世界並不適用,既然芝麻李能因爲血液中毒而逝,他不敢保證,同樣的結局永遠輪不到自己。
“這,這”衆人知道朱重九說得全是實話,無法反駁,一個個義憤填膺。
“就這麼決定了。”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鄭重繼續宣佈,“黑丁,你剛好在,你來做個見證,咱們淮安軍的接位次序是,萬一我遇到不測,大夥則推徐達爲主”
“主公。”徐達“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含着淚叩頭,“主公,切勿下此亂命,末將,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末將願意追隨你一道去陰曹地府,再造一次閻羅王的反。”
“大總管慎重,丁某,丁某,丁某擔當不起如此重任,請大總管三思,。”丁德興也沒想到自己第一天來,就遇到這種傳位大事,嚇得也跪倒在地,大聲推辭。
“住口。”朱重九眼睛跳,厲聲打斷,“徐達,你給我站起來,淮安軍的將士,只跪天地父母,莫非你忘了麼。”
“末將,末將”徐達不敢違抗,紅着眼睛站起身,淚流滿臉。
“黑丁,你也起來。”朱重九雙手拉起丁德興,繼續說道,“正因爲你剛剛加入,跟任何人都沒深交,所以才讓你來做見證,我這不是說喪氣話,是以防萬一,畢竟我還沒兒子,即便有,也不能讓個穿着開襠褲的小娃娃來管着大夥。”
“主公”衆人又齊聲勸阻,紅着眼睛,聲音哽咽。
看到他們悲悲切切的模樣,朱重九無奈地笑了笑,低聲安慰,“不光是我,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永遠不死,徐達若是哪天遭遇不測,接下來就是吳良謀,然後是胡大海、吳二十二和劉子云,咱們兄弟前仆後繼,總要保住淮安軍的薪火不滅,直到把蒙古皇帝趕出中原。”
“主公”凡是被點到名字並且恰巧在場的將領,個個淚如泉涌。
死並不可怕,既然當了紅巾軍,大夥就早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但可怕的是,在大夥死了之後,大夥一直捨命捍衛的事業,也隨之煙消雲散,所以,從這一點上講,朱重九未雨綢繆,其實一點也沒有錯,畢竟戰場上刀箭無眼,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恰巧成爲炮彈的目標。
“蘇長史,把剛纔的話寫在紙上。”朱重九看了一眼唯一沒有哭泣相勸的蘇先生,鄭重叮囑,“然後歸檔封存,你就不用想接位了,你負責監督這道命令的實施,所以無論什麼時候遇到緊急情況,你都可以先行撤離,無須跟任何人請示。”
“臣,臣將來即便粉身碎骨,也替大總管看着這份命令,。”蘇明哲立刻感覺到自己肩頭上被壓了一座大山,雙手扶住桌案邊緣,大聲迴應,“可若是有誰知道了這份命令之後就圖謀不軌,臣也絕對不會讓他遂了心意。”
跟朱重九時間最長,他也最瞭解自家主公的脾氣,在做決定之前會廣納建議,真的做出決定後,卻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所以他也不費那個勸說的力氣,只管跟在後頭查缺補漏。
“此戰的目的,是扯動脫脫的主力,給大夥創造回援揚州的機會。”見衆人終於不再苦勸,朱重九沉吟了片刻,低聲補充,“他就是衝着本總管來的,本總管要不親自出馬,脫脫肯定不會上當,而一旦我的旗號插在了益都,他繼續與大夥隔閡對峙,就徹底失去了意義,而如果他帶領元軍主力趕赴益都的話,只要海上航路不被切斷,本總管就隨時可以撤回來,讓他再次空跑一趟。”
“大總管請答應末將一件事。”知道朱重九親自帶兵出征已經成了定局,徐達也不繼續多勸,而是退求其次。
“說,只要本總管能做得到。”朱重九擡了下手,笑着答應。
“請大總管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親自提刀上陣,您是咱們整個淮安軍的大總管,不再是區區一個左軍都督。”
“請大總管不到萬不得已,切莫親自提刀上陣。”衆將立刻受到了啓發,紛紛拱起手來,大聲求肯。
“有什麼差別,。”朱重九毫不畏懼地揮手,然而在衆人坦誠的目光逼迫下,很快,又不得不將手舉起來,宣告讓步,“好說,好說,本總管不親自上陣跟人拼命便是,那些傢伙又不是豬,本總管殺起來還嫌累得慌呢。”
“君子一言。”衆人立刻紛紛舉起手,要求擊掌爲誓。
“快馬一鞭。”朱重九無奈,只好挨個跟大夥擊掌,然後想了想,臉色又慢慢開始發冷,“在打垮益王之前,我離開淮安的消息,不準出大總管行轅,張鬆”
“臣在。”在揚州投靠朱重九的前廬州知府張鬆挺直胸口,大聲迴應。
“給我盯緊了那幾個人,如果誰敢拖大夥後腿,你就告知胡大海,然後替我直接殺了他,朱某不想手足相殘,但也絕不會讓抗元大業,毀於某個短視的匹夫之手。”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聲音瞬間變得冷硬如刀。
注1:元代黃河入海口與現代不同,下游也遠比現在水流充沛,而連雲港以南的許多地區,當時還是海面。
注2鬱州,今連雲港市的一部分,當時還是海島,與陸地並不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