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抒瀾的智力已經恢復正常水平,眼神中天真幼稚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青春成熟的風情。短短几個月,康復速度比當初在醫院那摧殘式的治療不知快了多少,效果堪稱奇蹟。
澄澈的藍天上飄動着如羽絮般淡淡的白雲,明亮的日光照進涵縣一處傍水公寓的寬敞陽臺。陽光下,一根長長的晾繩悠悠搖晃,抒瀾擡起頭,把洗淨的衣服鋪展開掛上晾繩。在她仰頭的一霎,束髮的淺藍絲帶徐徐滑落,一頭柔滑長髮披散開來,如瀑布般傾泄而下。
抒瀾微微側頭,一人卻已貼近她的身後,帶起的風中傳來淡淡茶香,一雙有些冰涼的手不經意間觸着她的後頸,挽起她的長髮,用那條頑皮的淺藍絲帶將那三千青絲溫柔束起。
蘇予從身後攬過抒瀾的纖腰,頭伏在她的發邊,有些疲憊地說:“我回來了。”抒瀾的身子一僵,正鋪展着掛在晾繩上衣服的雙手一時忘了放下來。
“嗯。”抒瀾低低應聲。
蘇予提起興致,輕輕地說:“下午去登山吧,很久沒陪你一起出門了。”
抒瀾轉過身來,疑惑地問:“你不用上班嗎?”
蘇予得意一笑:“上午把工作趕完了,準了半天假。”
抒瀾泛起一股心酸,未拂蘇予的心意,迴應:“好。”
野雛菊星星點點綴染了漫漫山坡,不事張揚,含蓄而放,彷彿流宕着欲訴無聲的淺愁絮語,留滯在與世隔絕的空濛時光。
蘇予一如既往,像之前與抒瀾一同出遊一樣,頗有意興。抒瀾漫步在雛菊花叢中,有些沉默,她看着蘇予的背影,幾番話到嘴邊又咽下。
當抒瀾看到蘇予有些泛黃的半舊衣服的袖口上多了一道撕裂痕跡時,她終於忍不住,上前抓住蘇予的手腕,直直看着那道裂口道:“你又找兼職了。”
蘇予連忙遮掩,安慰抒瀾說:“沒事,補補就好了。”
蘇予每天很忙,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明明很累還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抒瀾知道他除了金融顧問那一份工作,還幹着幾份體力的兼職努力貼補家用。生活拮据,抒瀾想找工作爲蘇予分擔,蘇予卻不肯,他不想她在承擔所有家務之上再出門辛苦,寧可自己在外多累一點。
“不應該是這樣的。”
抒瀾低下頭,彷彿喃喃自語。
蘇予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他壓下不安的情緒,緩緩地說:“沒有應不應該,只有值不值得。”
抒瀾後退兩步,臉上滿是內疚糾結,抱着頭說:“我不想成爲你的羈絆,不想成爲你的負擔。可是……我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蘇予三天前就發現抒瀾的細微異常,抒瀾看他的眼神帶着猶疑,對他不再像之前一樣親暱。她不露聲色,他也不露聲色。他暗暗地想,她是不是默認了他們的關係?
抒瀾終於說出口了,但她的語氣不是冷漠,而是在爲他考慮,爲他心疼。蘇予心中涌上一股暖流,他上前一步,想要把她緊緊擁在懷裡,告訴她,他喜歡她的自私,他要她自私,她不是他的羈絆和負擔,她是他想要守護一生的女孩。
“蘇予……”抒瀾再次後退兩步,忽然彆扭而直接地問,“我們現在這樣,究竟算什麼?”
蘇予停下腳步。
她,終究還是不能接受嗎?
“情侶。”蘇予直視着抒瀾那一雙輪廓與他高度相似的眼睛,語氣就像他曾經對別人的任何一次強調一樣,坦然而堅決。
抒瀾心亂如麻地搖着頭,不斷後退。若是在以前,她還可以孤注一擲地狠心拒絕蘇予,可她現在只要一回想起蘇予這幾個月來對她如對愛人般不離不棄的體貼照顧,內心便混亂得如同一條纏繞的勒繩越來越緊越來越緊,讓她快要不能呼吸。
“小心!”
蘇予忽然一個縱身撲了過來,抒瀾沒留意身後的懸空,一腳踩跨了陡坡邊夾着碎石的泥土,身子落了下去。蘇予撲地,一把抓住抒瀾的手,但兩個人的重量顯然讓本就鬆散的土石更加不穩,鬆土碎石接連不斷脫落了掉下去,紛紛揚揚。
抒瀾看了看身下這近乎垂直的百米高坡,再見土石不堪承受,高聲說:“鬆手!”蘇予卻恍若未聞。抒瀾急聲勸道:“你先後退,等下我上來找你。”
“方抒瀾,你當我傻嗎?”蘇予見抒瀾開始掙扎被他緊握的那隻手,嚴聲喝道,“抓緊我,不準放!”
土石終於不堪重量,徹底崩塌,抒瀾連帶着蘇予從高坡上墜下。在墜落的一瞬間,蘇予猛的一把將抒瀾拉進懷中,翻身一轉,後背重重撞斷下方凸出的山石,身體沿着陡坡一路撞擊翻滾着摔下去。
當二人終於停下,抒瀾眩暈着腦袋睜開眼,輕易地掙開了蘇予的懷抱。
蘇予看着起身的抒瀾,蒼白地笑了,輕輕呢喃:“還好沒讓你……亂來……”
“是誰亂來!”抒瀾的淚瞬間模糊了雙眼,大聲罵着,“你還說你不傻,你就是傻,傻瓜,笨蛋!”
蘇予滿身瘀青和傷痕地躺在地上,忽然,他背後漫出一股鮮紅刺眼的黏稠液體,帶着濃濃的腥味,如噩夢般不可抑止地蔓延開來。
“不——”抒瀾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幕,眼淚再也收不住,斷了線般滑落臉頰,渾身發抖地拉起癱倒在地的蘇予。她抱着蘇予的肩膀,看到一根如匕首般尖銳的石塊深深扎進蘇予的後背,石塊邊緣不斷漫溢出鮮血。抒瀾顫抖着手想要止住那汩汩的血液,卻怎麼也止不住。
“別哭,我不疼,別哭……”
蘇予用力地舉起手撫摸抒瀾哭花的臉頰,卻不知道他的手掌是那麼冰涼。
抒瀾忍住眼淚,沾血的手撕扯下裙邊布料,當作止血布條爲蘇予包紮,可還沒幾秒那布條就溼透了。抒瀾根本不敢去拔那根匕首般的石塊,她知道若是一拔出來恐怕血液將從漫溢,變成噴涌。
蘇予疲倦地合上眼,已經喪失了一半的意識。抒瀾扶他到自己背上,讓他的雙臂搭過自己的肩膀。她緊緊攥着他垂在她身前的雙手,蹣跚着邁開步。蘇予比她高,比她重,她幾乎不是背,而是拖,每一步都那麼吃力艱難。
抒瀾能感到他溫熱的血正在不斷洇出,他的身體在逐漸喪失溫度。她很怕,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這樣無助過,這種感覺不是她陷身封閉黑暗時的氣悶窒息,而是心臟的撕裂抽痛,蘇予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像一把無情的鑽針反覆刺進她的心臟,她忽然喉頭一甜,感到嘴裡泛起一股腥味,卻又硬生生把那股異樣的味道嚥了下去。
朦朧中,蘇予聽見抒瀾着急的聲音: “不許睡,你要是睡着了,我就嫁給王明言。”
良久,蘇予幽幽地調笑:“……未成年……怎麼嫁……”
得到迴應,抒瀾的聲音帶了一絲欣喜和慰然,繼續大聲着說:“你敢睡,我馬上就跟他訂婚。”
劇痛疼入骨髓已經讓蘇予麻木,他很想撐下去,可體內流逝而散的溫度一點點帶走他的意識他的生機,他明白自己這一次是不行了,這是他的身體,他卻有一種不再屬於自己的感覺,這感覺就是所謂的大限將至時的靈魂出竅吧。
王明言嗎?那傢伙,是真心喜歡抒瀾。那傢伙會照顧她,給她他不能給的圓滿幸福。況且,他已經知道她心裡是有他的,他可以滿足了。他嘴角噙了一絲笑,平靜如水地說:“也好。”聲音徐徐消散在風中。
彷彿不曾癡戀,
不曾糾纏,
不曾迷亂,
不曾苦痛,
不曾瘋狂。
這寂靜裡,她拖着他,孤獨地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
一句溫情的話,從她嘴裡說出,卻是森冷決然,涼颼颼地飄進他幾乎沒有意識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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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攥着的他的冰涼的手動了動,他掙扎着蓄力提氣,半晌,拼上全部力氣怒聲道:“你敢!”
然而,她卻不再像剛纔威脅說要嫁給王明言一樣引他說話,彷彿已在心中定下一個不可變更的執行計劃,他死,她死,五嶽俱崩四海皆涸亦不能撼動。
山谷裡的風冷厲地吹過她沾血的凌亂髮絲,那向死而生的飛舞,宛如悽絕美豔的曼珠沙華。
他無力開口,只能用所剩無幾的全部意識感受着追隨着她的動靜。她不說話,卻讓他愈加緊張。他不要她陪,不允許她陪!那是他愛的女孩,他要她沒有一絲風險的好好活着。
她是他的軟肋,而他竟被軟肋拿住了軟肋。她要拿自己的性命作陪,無異於給了他一個比要他灰飛煙滅還要狠毒的要挾。
每一次鬥嘴都是他贏,這一次,他算不算第一次敗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