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說笑了。”抒瀾不可置信地輕笑了一聲,“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
蘇衡靜靜地注視着抒瀾,目光似憐憫又似不忍,然而這份憐憫和不忍並沒有阻擋他說下去的決心,他沒有猶豫地開口道:“你出生之前,顏芷和我有了小予,後來她因爲誤會離開蘇家,我一直在找她,直到最近發現了你才沿着這條線索查知道她在離開蘇家半年後嫁給了你父親方承山……”
“不可能!我父母恩愛家庭和睦,怎麼可能發生過你說的這些事!”抒瀾拍桌站起打斷蘇衡,臉有怒色地緊緊攥着手。媽媽,她溫柔的媽媽,總是對她笑的媽媽,陪伴她度過四年童年時光的媽媽,怎麼會是二嫁之身!侮辱自己她可以忍受,但她不允許別人侮辱逝去的雙親。小時候那些美好的記憶,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的,雖然如煙火只是短暫一現便悲悽隕滅,但也絲毫不影響綻放之前的美麗。那是她在內心深處留存和捍衛的東西。
而更激起她怒火的是,面前這個男人居然口口聲聲稱蘇予是她母親的孩子,是她親生的哥哥,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抒瀾重重地喘息着,看向蘇予,而蘇予卻在她轉頭的一剎那將臉別開,不與她相視。這一個細微的動作,讓抒瀾的心瞬間涼了下來。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抒瀾望着蘇予的側臉,求證的語氣帶着顫音。
聽到抒瀾這句話,蘇予的身子如被電擊般猛的一顫,不自覺後退一步。
蘇衡將桌面上的文件往前一推,說:“這是一份合同,只要你簽了,你表妹的醫療費用全由我來承擔,她會有最好的醫生和最好的治療。”
抒瀾跌坐回去,也不看那合同,只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爲什麼……”
並不細究抒瀾指的是什麼,抒瀾自接過話,低低道:“就當是補償吧,我當年欠你媽媽的,太多了……你不用客氣。”
良久,抒瀾翻開文件,艱難地集中注意力看了一遍,當她終於明白文件上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向對面的蘇衡,出聲道:“乾女兒?”
蘇衡笑道:“是的。雖然名義上不能公開,但是收你做乾女兒,你和小予也能團圓了。你舅舅家不富裕,想來這麼多年你過得也不容易,蘇家有最好的環境最好的條件,你住進蘇家會有最好的生活。噢,我不介意你是顏芷的第二個孩子,我會把你當成親女兒一樣,就當我替她來照顧你,好不好?”蘇衡溫柔地注視着抒瀾,目光中有些心疼,有些神傷,彷彿透過面前這個身影看到了遙遠記憶中的另一個人。
蘇予開口,對着蘇衡,冷冷地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蘇衡平靜地答:“剛纔說過了,替你母親照顧抒瀾。”
“你不配提她!”蘇予一把將一旁桌上的玻璃杯具全都狠狠甩在地上,噼哩啪啦的碎裂聲在整個咖啡館二層迴響。
蘇衡皺眉道:“跟你說了多少次,當年的事是你爺爺奶奶安排的,我根本不知道,你怎麼就不信呢?”
蘇予冷笑。
沉默。
抒瀾低着頭,良久良久,沉聲道:“我需要問我舅舅的意見。”隨即起身向樓梯走去,也不看二人一眼。經過蘇予身邊時,蘇予抓住她的手腕,抒瀾慌忙一甩往後退去,腳下踩空就要跌下樓梯,蘇予緊緊拉住,這才站穩身子。
兩人對視,目光間太多難言的情緒起伏流轉。對面站着,隔得不遠,卻又很遠很遠。一瞬間滄海桑田,恍如隔世。曾經的一切一切,像一個絢麗了太久的泡沫,終於是不再被容許存在,一觸破滅。那些天真的夢,止步於此,剎那終結,帶着可笑帶着悲涼,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隨風而去,飄向未知的遠方,而無論是哪個方向也只有一個結果,永遠無法回頭。
蘇予望着抒瀾霧氣濛濛的眸角泛起的水光,伸手想要替她拭去那裡氤氳的溼氣。抒瀾錯過頭,轉身離去。
一錯,而過。
抒瀾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蘇衡的條件告訴舅舅顏荇的。她側着身子坐在窗邊,透過玻璃窗望着外面,呆呆的一動不動。
“送上門的配型和錢,你還猶豫什麼?費用全包噯,免費噯,晴晴的病還經得起耽擱麼!”舅母衝着舅舅怒聲道。
“蘇衡那小子沒事幹嘛要認抒瀾做乾女兒,住進蘇家,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那自然是好心良心善心慈悲心,有你妹妹留下這個天大的福緣,你還不高興了?”
“當年要不是蘇家,阿芷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我怎麼能讓抒瀾去。”
“她不去,就是你女兒死啊。配型那麼好找麼,你再找一個給我看看!化療的錢都不夠,更不要說手術了,賣房都抵不了債!”說着舅母撲到抒瀾面前,一臉怒容立刻轉爲悲泣,“抒瀾噯,我的親外甥女噯,你就眼睜睜看着你妹妹躺在牀上等死嗎,晴晴我的兒啊,我的心肝啊……”
嚎啕大哭的聲音在這個屋子裡迴響,舅母見抒瀾沒有反應,越嚎越大聲,彷彿目標是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久久的,抒瀾閉上雙眼,幽幽地說:“我去蘇家。”
聲音不大,舅母殺豬般的哭嚎立刻就停下,抓住抒瀾的手一臉狂喜。
舅舅走來,神色複雜地問:“你真的想清楚了嗎?蘇家……唉,真是天作孽啊。你要是不願,舅舅可以賣房的。”
舅母大吼起來:“人家都說願意去了,你還賣什麼房,真要我母女倆睡大街麼!”
舅舅將舅母喝走,面色凝重地對抒瀾說:“有些事,你該知道了。”
抒瀾問:“我媽媽以前的事麼?”
舅舅點頭,沉吟良久,緩緩道:“從何說起呢,唉,最初阿芷與蘇衡戀愛的時候,我就不同意。蘇衡那時候和楊雨霏有婚約,這是其一。噢忘了告訴你,楊雨霏是阿芷的閨蜜……”
“什麼?”抒瀾驚訝道,“楊雨霏?你說的是陸朗知的媽媽麼?”
“你認識麼?我不知道她後來怎樣,不過記得她確實是嫁給一個姓陸的人。”顏荇回憶道。
抒瀾不想解釋,只道:“沒什麼,舅舅你繼續說吧。”
顏荇繼續道:“蘇衡已有婚約,卻對你母親她死纏爛打,簡直就是一浪蕩的公子哥兒。我還警告過蘇衡幾次,蘇衡只當耳旁風。她原來一直對蘇衡不冷不熱,也許是顧及楊雨霏的緣故。後來楊雨霏和一個姓陸的私奔了,她才漸漸接受蘇衡。
“本來這也就算了,但蘇衡把她娶過去,卻不是明媒正娶,而是住在外面。這怎麼能忍,我們顏家清貧,雖比不上蘇家家財萬貫,但也是恪守本分的書香門第,更何況你母親自小詩書自通,是當時公認的才女,提親的才子也不知多少,就這樣給蘇衡……唉……
“我曾勸你母親回來,可她不知怎麼被蘇衡給花言巧語鬼迷心竅了。再後來,她有了蘇予,進了蘇家,但蘇家不對外稱蘇衡已有妻室,反而忙活着跟什麼孟家的小姐聯姻。我聽說這個簡直氣瘋了,去蘇家要人,蘇家的人卻支支吾吾,多方打聽才知道她從蘇家出走失蹤,一個人生死不明。我找了她很久卻杳無音信,是她在屹市生你的時候產後大出血,你父親才從她口中知道號碼聯繫上我。不過還好不是最後一面,撿回一條命。我問她發生了什麼,她始終緘口不提。
“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該牽扯到你們這一代,可如今卻不得不說,我不想讓你懵懵懂懂就做了選擇,那不公平。這樣,你還決定去蘇家麼?”
良久,抒瀾輕嘆道:“家裡的情況,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麼多年都是舅舅照顧我,我已經懂事了。”
“你真的想好了嗎?”舅舅擔憂地問。
抒瀾緩緩地點了點頭。
見到抒瀾這般,舅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良久,嘆道:“唉,要不是晴晴這回事,就算打死我也不會同意你去蘇家那個地方。”
抒瀾淡淡地笑道:“又不是不能見面,舅舅若想我了,我就回來看你。”
顏荇望着這個笑得溫暖的女孩,有些愧疚地說:“晴晴有一個好姐姐。”他話鋒一轉,道:“替我向蘇予道一聲謝吧,這麼多年也沒照顧過這個孩子,現在卻要靠他,唉。到了蘇家,跟他好好相處,好歹是你哥哥。”
抒瀾的心一刺,一時間呼吸不順起來,面上卻維持自然,淡淡笑道:“好。”